立嗣诏书颁发后,大阿哥溥儁就进了宫。开始的一段日子,溥儁很克制自己的个性。无论见了哪位大臣,他都会很有礼貌地打招呼。
我的顶头上司怀塔布大人和我关系一般,但是和徐大人、刚枢密等人走得非常近,因此我们彼此也算熟识。今天当值的时候,怀大人说起近些日子徐大人的心情很郁闷。他要我想办法劝慰一下。
我问道:“既然立了大阿哥,朝中论资排辈,当‘太师’的总是他了,难道还有什么变数?”
“哎!徐大人的身份不好。”怀塔布一脸茫然,无奈地说。
我就顺势问他,“怎么了?”
“徐大人是汉官,又不属于亲贵。相比之下,自然还是崇绮大人得老佛爷得欢心了!哎,真替他冤!”
不是我偏袒邻居!那位崇绮大人,我虽然没有见过面,可是对于他,我早有成见!
因为那本闲书上也说过,他的女儿,就是先帝穆宗的中宫皇后。这位蒙古皇后才高八斗,深得穆宗的寵爱。穆宗殡天之后,太后忆及皇后不是她选定的,又怕皇后会影响她的垂帘“大业”所以暗示皇后自杀殉夫。皇后无法,向父亲崇绮求救,但崇绮给皇后送来一个空食盒。不久皇后也归天了,有人说就是崇绮暗示女儿绝食自杀!更令人愤慨的是,这个寡廉鲜耻的崇绮,枉为状元出身,竟丝毫不顾及女儿的悲惨结局,仍然以天子丈人自居,凡事处处站在太后一边!
像崇绮这样的人怎么能当“太子”的师傅呢?我心里不禁为徐大人打起抱不平来了。
“我觉得还是徐大人稳妥……”我和怀大人正在私下议论徐大人的事,忽然李总管的徒弟小顺子跑过来,对怀大人耳语几句。
怀塔布“呸”了一声,道:“哎,公公走好,下官马上派人去办!”
小顺应声去了。怀塔布把小顺送到门口,无奈地转身对我道:“公爷,太后又差我们的人去瀛台,一个不小心就得惹祸,你看……”
我面带忧色,问道:“太后派下什么差事?”
怀塔布轻描淡写,“总之树倒众人推,太后要我们派几个人去收玉用物品!”
我想了想,反正总是去一趟,也能趁机看看“表弟”,这小子还挺得住吗?
来不及多想,我答道:“那就我去吧。”
怀塔布释然地笑着,仿佛极速扔掉了某个烫手的山芋,“那好那好!就您去吧!”
我坐船来到瀛台,穿过瀛台门,再过涵元门,渡水过了太液池,(就是现在南海地界),才到了涵元殿。残阳如血,这时的水、这样的天,一样都是红的。
由于懿旨事先已经送达,我这次进殿几乎没受到什么阻拦,王钦臣领着几个人点头哈腰地招呼,只能换来我发自内心的厌恶。
岛上的太监人数依然很多,我发现四周新盖了许多临时房舍,不用说一定是供太监们居住的。
在殿门口,我看见了我的干爹王商。王总管的眼圈红红的,一见我来,像是抓到救命稻草,忙拉着我的袖子,求告说:“是您来了!快帮我劝劝万岁爷,他不肯喝药啊!”
我一听急了,“药呢?把药给我,我去试试!”
王总管有些放心了,说:“他让搁在里头了,您快进去,别再给泼了!”
我对干爹说:“奶奶很好,您放心吧!她挺想您的,您要是可以下岛,记得要去我家!”
干爹感激万分地朝我看了一眼,喃喃道:“大儿子……”
我心里涌上久违的温暖,唤他道:“爹!”
我的唇边滑出这个字,双脚却跨入了殿门。涵元殿里的情况与上次略有不同,墙上虽然已经没有那么多的“乌龟图”,但是在正对书桌的墙上,还是贴着一幅,看得出来,这些日子,这张破画又破了不少。
我跨进门的当口,坐在书桌边的载湉举目看我,眼中泪盈盈的,唇边却挂着微笑,“亲爸爸对我不错,还派了你来……小靖,别跪了,过来吧!”
我快步过去,看着旁边的粗瓷药碗,里面的中药早已冷了。
“病了怎么不好好吃药!”我一时忘了尊卑,埋怨他,“我喂你吧。”
载湉搁下笔,轻轻咳了几声,深深看着我,“小靖!太后立了溥儁,我早晚是活不成了!”
我的话冲口而出,“不可能!你给太后当了小三十年干儿子,她不能一点情面都不讲啊!”
载湉以拳掩口,咳得厉害,良久他道:“就算太后不杀我,端王也会杀了我,端王不能杀我,溥儁登基,也一定会杀了我。”
我极力劝道:“您放宽心!溥儁根本不可能登基!”
不待他回答,我端起药碗,柔声说道:“喝药。”
他注视我手中的药碗,问了我一个毫无关联的问题,“车子,你说‘欲飞无羽翼,欲渡无舟楫。’下面该接什么句子?”
我急道:“我不会写诗!哪知道它该是什么!”想想还是要安慰一下他,我沉下心,道:“皇上,您喝药吧,我求您了!”
他终于泪如泉涌,拉着我的手道:“这些日子我都在想,我想把这首诗续出来!但是,我发现,人伤心到如此境地,还写什么诗!”
我左手里的药荡漾起来,药气扑鼻,但是右手握着他冰凉的手,我却发现他的掌心,有一道深深的伤疤!
我忙问道:“手怎么了?!”
他哽咽道:“我性子暴,你知道的。上次你来了以后不久,太后又逼我写上谕,把翁师傅交给地方官严加管束,她在圣旨上还不忘奚落我只懂‘古董字画’,不懂孝道!我实在气不过,回来拍碎了一个钟表的玻璃罩子……”
我道:“过去的事,别去想了!先喝药吧!”
他恨声冷语,“你不知道!郎中杀人不见血!我根本不信他们!”
我急得都要哭了,“可是您不是病了吗?好歹喝一点吧!”
载湉看着我关切的眼神,似是动了心。他慢慢从我手中端过药,向着光仔细检看一遍,然后慢慢喝了起来。
他似是怕我离去,盯着我道:“小靖,说实话,上次大公主是不是你找来的?”
我点了点头。
他放下药碗,那双凤眼含着无限柔情看向窗外的水色,一瞬,收回视线,如羔羊般看我,温驯可怜,“小靖,你再帮我一次,行吗?”
“您说,我尽力。”
“你再去找大公主。”
“您有什么话带给她?”
“你过来。”
我附耳上去,他低低说了三个字。
“保珍妃。”
哎,就这么简单的托付,叫我难过了好几天,我和莲芜,也要好好的了!
我和手下还是收走了涵元殿内外不多的玉用物品,我们行动的时候,载湉似乎毫不关心,木木然坐在书桌旁边一言不发,以至于很多同人都在背地议论他是个“无心活死人”,但是只有我知道,在他心里,有很多东西,是他在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