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定云:星流云散(3)

世事总是在人的意料之中出乎意料地发生。李璟登舟去南都后,不多时传来了龙舟遇风北漂的消息。陆紊娘娘竟因担心于他,无心用药,没几月得了他驾崩的信儿,宫里上位这下都赶去了南都,也就没派别人问,那保命的药也被她有意丢了不用,我和晖之虽然最后照管了她,她临终也总是不放心芳若,可无常绝情,她很快就在宫外宅中去世了。李从嘉好好发送了紊姐,也把她挪在了宫城妃陵,却把芳若接到宫里住着,也不怎么关心,她的婚事因此一直没人提起。十五年以后,李从嘉袒身降了宋主,竟被害死了——芳若被赵光义嫁给了一名孙守备,再后来,契丹人打进来,杀死驸马孙守备,那契丹的皇帝占了芳若,封她为芳仪——她终是违了乃父之意,嫁给了一个异族尚武的蛮人!

李从嘉自接了位以后,其实过得也不顺——为了给大宋上贡,把从善也派出去了。从善的妃子找从嘉理论未果,也伤心而死了。宋主为了让从善塌实留在汴京,竟封了水清为吴国太夫人,赐她出宫居住——然而死了心的水清没有听,她也没有去宋朝,她最后去了尼院,宋军进城的时候,她与尼院剩下的八十多个旧宫人一同殉国而亡了。

圣尊后凝烟呢,她的后果要比陆、凌二妃好一些,可也是带着憾恨的——从嘉做了国主,改名李煜,可他爱娥皇的心意,也随着时间慢慢地改掉了!也许,喜新厌旧正是他们李家人的常态吧。我如是,娥皇亦如是吧?

凝烟一向那么喜欢娥皇,却无奈看着娥皇在她之前去世了——凝烟当了4年的圣尊后,受了国主李煜四年的孝敬,却依然留不住她最珍视的儿媳妇。

李煜这个孝顺的人,也着实是个大大的“情种”!我还在武夸山里的时候,有关李煜的种种往事传遍了江湖,我躲在山中也全都听说了。但是我却一点也不惊讶,我早就知道是这样的!娥皇啊娥皇!也就是你把他看得太重!当初小黄刚嫁的时候,他还不是粘着小黄的?你是没看见,可我看得真真的!后来,我打金莲杯,明知道会惹你不悦也要告诉你,我制的杯子没他的份,也就为了防今天,我是一心想拉你一把呢!

传闻说这年金陵疫病突起,娥皇不幸患了重病,李煜先时衣不解带的照顾,还写了那么多情的小词《天教长少年》!可没过多久,他却又在娥皇临危的时候爱上小姨,用当年写《长相思》的诗笔,又一样写下艳词《金缕鞋》传唱天下,李煜的新欢嘉敏不合这时候进宫去看姐姐!娥皇是个灵慧通透的人,见了这个妹子想来定是气病交加,又适逢丧子之痛,想起丈夫负情、小妹背叛,面朝里躺着,到死也不去瞧李煜,李煜想必又良心发现了,直到这时候才又想起再去照顾娥皇,然而老天爷没给他改错的机会,他那样的负心贼也没有机会了!向内而卧的娥皇不久就香销玉殒了!

可说起来,娥皇却还是对李煜缠着余情,临终前背人处挣扎起来写了几句话留给他,把定情的约臂玉钏也留给他,终是忘不掉十年的情份呢!

娥皇去世了以后,人人看得出李煜的伤心,可他是不是真伤心呢?谁也说不好!没多久凝烟也病倒了,李煜又认认真真的照顾,可最后凝烟还是在当年十月去世了!

娥皇含恨去世了,因着过往文场上的好交情,我在武夸山为她痛快哭了一场!娥皇她怪我明摆着去怜惜小黄,生前最终和我生分了。可是灵慧如娥皇,她也不知道,在我眼里,娥皇、小黄还有我自己也许都是一样的!我怜惜小黄,也就是怜惜你啊!

我想,李煜可能是真心爱过娥皇的,因为人人都说,娥皇的丧仪上,李煜形销骨立,写下三千多字凄美诔文和数篇感人至深的悼念诗文,他声泪俱下读着文章,动情激动起来,还想当场跳井殉了娥皇呢!

可紧接着李煜又爱上了娥皇胞妹嘉敏,却一点机会也没留给小黄等人!因着凝烟过世的关系,李煜虽早已占了嘉敏,却直拖了4年才正式娶了嘉敏。

饶是唐国穷到要用假银充数,那李煜和嘉敏的婚礼却还是在潘佑的支持下,办得极是风光!百姓们争先恐后地瞧热闹,结果婚庆的彩棚断折还压死了好几个百姓!当时身在燕云馆的我不顾从嘉的面子,公然行医救了几位受伤的百姓,李煜事后怎么看待我,我才不管呢!

这以后好一段日子,我和儿子在燕云馆住着,再也没进宫,但和小黄还不时通着书信。我那好友小黄,可能也痴爱着李煜,也可能只是为求在李煜身边平安,竟不顾我的劝说,又去卑屈地躬身伺候嘉敏——然而不爱就是不爱,李煜只是让小黄掌管笔札,后来宋军破城,小黄奉了李煜的令,一把火把景通心爱的收藏珍宝烧了个磬净!小黄最终也归了宋,年纪轻轻的就孤单单葬送在异乡了!

当初自从李璟去了南都后,我没敢再去看他。他驾崩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我浸在哀伤中好久都出不来!最终我如约去了一段武夸山,却没见到慧儿——他蜗在道观里,我却怎么见?在那之后,伤了心的我在那死守了三年。终于得到了儿子的原谅,但他也只是说要留在武夸山隐居,散荡一世,这就是他的志向!

我就此回金陵住在燕云馆,做了一名医者。不顾太妃的身份,我时时与诸位文友往来,李重光酷信佛陀,打击道家,却可能看在他爹份上,始终没伤害到我的身上。他可能看在他爹份上,对我和两个小儿子那是真不差。我一向供给足备,安稳地住在馆子里,自个儿和朋友来往,和我交游的人里头有他叔叔辈的徐景游!任凭我干什么他也不见怪,年节的时候,他也热情地下帖邀我回宫里住!(可我从来也没回去,只是极有礼的回他个书帖,宫里现在是他和嘉敏的地方,我一回去见了小黄她们,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所有的兄弟他都罩护着,就连慧儿,从嘉在位的时候也是顾着的。他花巨资在金陵修了一所会仙观,说是哪天良佐想通就回金陵住——想起他对我儿的好,我觉得从嘉至少是善良的,对我们这班子老人儿也不错!这样我那骨子里的胆气又壮了起来!

后来的几年,我眼见李煜被一大群和尚骗得迷了心,又还是同他爹一样不停地给大宋上贡交钱,终于有几个年纪与我相仿的大师,仗着李煜的威势,跑到燕云馆和我这个道人“讲法”!

可能因着我对大唐国的感情,我对李煜的行事是越看越恨!一时我撇了道门的修为,破口大骂了领这伙人来的一个小和尚——他是李煜最宠的一个什么行言和尚!

那个给李煜说成一佛出世的小和尚,饶他辩才尚可,但还是给我骂得一佛出世!谁要和他谈佛呢?我是和他辩唐国的是非呢!辩罢,我只不过对他怒目相向,拿出锡丸剑在掌中耍耍,然后冷言冷语叫他离开,他一见势头不好,立刻埋下了吃得极肥的脸,两只手局促地去拽他那领奢华的金袈裟,似乎努力想把那袈裟贴在身上,缩着身子,嘴里不干不净地哼叽着,灰头土脸的离去了。行言那么猥琐,真不知李煜看重他什么!可能这人也有两副模样,在李重光面前也不会是如此吧!——他想是怕我打他,凭我这会儿的功夫,他那样的,四十个也不夠我打的!行言领人走了,临走威胁我说,他要去“劝谏”李煜,要他跳开身份的束缚,一心侍奉佛祖,把我这个金陵最后一个道士也“请”出金陵!听了他的话,我这个“钦封太妃”在馆子里也坐不住了!

血性上来,我决定眼不见为净,要再次带着两个儿子离开金陵游走江淮。临走我不由得想起了李璟。

不争气的我破了例,拿出李璟给的扇子,摆出太妃的架子独自进宫,想好好劝劝他!要是不行就闹一场,看看能不能拉他回心!

可糊了心的从嘉什么也听不进去,还是拉着嘉敏在佛前烧香念佛不止,弄的自个儿前额上因长时磕头起了个大脓包!

那时我在禁中见了他这个样子,好不心寒!嘉敏我不相熟,可从嘉我从小看他长大的呀!他是个胜于乃父的不世出的大才子,按说应该满腹经纶,怎么一旦坐到这皇座上头,就一朝颓败到这个样子!

我当下敷衍地辞了他几句就要走,他也没有拦着我,还很温和地说着尊重我的软话,一边认真地亲笔给我开了一纸路引——不久我在江边遇到一个唐国商人,这个先生和我说起,他有法子延缓宋主的攻势——我写了札子向从嘉推荐了这个人,人家提出可以冒险烧去宋军战船,可做了国主的李煜也没有听!

(我后来清闲的时候和了解内情的徐游一起画画,我说起我劝从嘉别侫佛的事,他吓得脸一白,画笔都拿不住了,颤着声告诉我说:‘耿娘娘,您可别!我听说啊…他原最信的潘佑大人因这个被赐了宝剑——咔嚓……潘大人为了这拜佛的事儿,原来劝他,苦心上书了七次呢!主上虽没有听进去,但也不想伤潘大人,就命他去修国史。主上却又疑着潘大人上书是与他交好的李平大人唆使的,就把李平给斩了…潘大人一见李大人的死,想着豁出去了,改任前再劝他一回,就在上书里放着胆子痛批他一顿,骂得太绝了点…’)

……

慧儿在山里,一呆就是37年,最后成了一位诗画双修的道门开山宗师,他这一辈子,在武夸山中也行了医、画了画、种了树,可就是没在我身边尽过一天孝!他走的时候,也仅仅只有45岁——我不得不承认,如今天下,还是有许多宿疾是不可医的。人,有时也只能认命啊!

城破的时候,尚有些仁义的李煜下令从报给赵匡胤的随行兄弟名单中,一笔抹掉了庆儿、信儿的名字——我和庆儿、信儿最终都得以留在金陵,安享天年。虽然他俩一辈子没有什么建树,但却胜在平安——他们俩得以好好的,看到宋太宗赵光义那奸贼的死期后,又靠着我传的医术平安了几年,他俩又痴情又孝顺还仁德,这诗画上的本事,比起他们的父兄是差太远了,可是我却塌实啊!可是,不管我和晖之怎么尽心,最终他俩的寿数却都远不及我,想来伤心,虽有我的医术护持,可二人也均没有寿过50,我最终于八十岁的高龄,与他俩的妻子孩儿一起,先后送走了他俩……

可从嘉却不成,他的功过,我也不忍评说,他,终在盛年42岁七夕生日的当天,被宋主赵光义以牵机药害死了。嘉敏是真爱他的,赵光义这贼最终没继续得到嘉敏!嘉敏办完李煜的丧仪,也在和她姐一样的29岁那年殉情而去了……

可怜的还有江为师兄,他什么都好,隐居庐山许多年,反而养好了他的病。可他许是觉得这世里怀才不遇屈得很,人一旦好了,功名心就重了!自那时受了李璟在诗词上的赞许,从此倨傲起来,可在金陵却屡试不中。他因此卷了书逃奔吴越,谁料一起去的同伴中竟有谍者,致他被诬了罪名,给吴越人处死了。但江师兄至死还是个才子,临刑的时候,他还留了一首诗:“街鼓侵人急,西倾日欲斜!黄泉无旅店,今夜宿谁家!”

医者不能自医!我远离唐宫后,成了小有名气的医士。诗画的功夫也没有落下,黄白之术,经常给我用来制东西送朋友。

最特别的是宁安!李璟的棺椁从南都运回来的时候,他竟按着李璟的交待没有跟回来!南都中留的兵马没有撤走,后来这份人马交给林仁肇统管,南都的皇殿就此成了留守的衙门,李宁安也按李璟的遗命,留在了林仁肇将军的身边——人算不如天算!李煜中了赵匡胤的离间计,竟然召回并鸩死了忠心耿耿的林将军,自毁最后一面长城!宁安得知了这件事,彻底死了心,便去庐山寺中剃度,和小何一起为僧了!

金陵城破后,我的性子益发疏狂,许多人都看到我当街卖药,也有那么几个人还能认识我。我抛了燕云馆,在东城医馆旁边置了大屋宅,同从庆、从信及他俩的媳妇儿女一起住着,这一住就是三十多年。闲来同晖之、清泰、噙霜、遗珍等及新认识的文宝等朋友说起禁中往事,过得也算热闹快活。

最终我靠着医术得享天年,高寿八十六因老病而终,虽然我走的时候有庆儿、信儿的媳妇孩儿和晖之等一大群朋友见证,可是我却也见证了身边众多亲友及自己三个儿子的离世,甚至还见到了金陵皇宫、妃陵包括我的燕云馆毁于一场诡异的火灾——皇宫的原主早已不在,烧宫的人是谁无从知晓,但大体是出于当时宋帝的指使!李氏后人,为避抄杀,只能改姓为邓,然,虽然伤心,这一切很快与我无关……

自由,长命,失了依傍,我的一生看似热闹,却终是一抹烟云,无风,也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