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莽林深馨

  • 绛天
  • 山中小住
  • 5507字
  • 2024-04-15 06:38:59

时大夏天睿元年。

西山,千峰东麓。

苍莽的林带,布满了山梁和谷地,风吹过,雷鸣般的轰鸣如大海的波峰咆哮澎湃;林带之上,四野开阔,春天的骄阳与冰雪融水滋润着草场及灌木林。岩羊,紫貂,灰兔,白狐等山间精灵悠闲的在裸岩和草地上追逐,觅食,一切生机黯然。

苍鹰矫健的身影,划过天际,向险谷中俯冲。雪岭之脊,狂风刮起雪尘,扑天遮地的泻向东坡,扬起雪幕,其气势之磅礴,足以让天地为之震撼。

冰峰之间,由参天陡立形峥棱的石壁之下,石隙中涌出一眼温泉,淙淙流淌蜿蜒曲折的经过一片宽谷,那丝丝热气升腾,氤氲飘渺如静谧的弥漫在谷中,久久不忍扩散。一湾如新月般清亮的湖水,在雾气中若隐若现;湖岸草地,几间竹舍和阁楼,几排樱桃果树,映着四面雪山和石峰,恍若仙境。

清亮的湖水流出温泉谷,在东偏北的山口处陡然向崖下泻去,激起一片迷离的水雾和崖下深潭响彻山岭的水花声。临崖处有一片石台,其上光滑;石台之外耸立裹着冰晶的奇岩怪石,垂帘般倒挂的水瀑,冰柱雪雕般掩映的山峦。石台之侧,红梅含苞,雪莲绽开,落日余辉下,好似瑶台仙境,如梦如醉。斜阳穿透浮云薄雾,在天空及峰林间幻出一片七彩光圈,绚丽夺目;一朝云开之际,放眼远眺,可见西山及中州千里之地的浩瀚江山。

石台居中,有一椭圆石桌,其光滑洁润当可映日月。石桌上深嵌一棋盘,其楚河分界及黑白子居位自是透着萧杀之气;棋盘分东西而首,一位仙风道骨的老人与一鹤发银髯的老者正襟盘膝而坐,各执黒白棋子对弈;老者神情凝重,每一步都咄咄逼人,透着凌厉杀机。

西首的老人手抚银须微笑,对老者的步步杀招似乎毫不在意,抬手间永远云淡风轻。但看着两方棋艺相当,老人棋技似更胜老者一筹;老者手拙,几番下来,已经显露出了极大的不耐烦。

老人身后侍立两童子,一曰仙鹤,一曰琼花。仙鹤怀抱古剑,琼花手执茶茗,两人面无表情,安如泰山,对双方的对弈,好似胸有成竹。

琼花眼见老人已处上风,便轻抬玉手,沏得两盅清茶,一敬老人,二敬老者,低首矝眉说:“师祖,您二人各藏千秋,棋逢对手,一时也难分胜负,现日已薄西,不如有请师祖暂歇,与仙主品茗论道后再论棋局如何?”

老人慈眉展颜,抚须而笑。

老者不无嫉妒,讪笑说:“还是前辈修为,临敌论战也不忘金童玉女侍候。”

老人笑说:“仙主差矣,天下一家,道法自然,咱实为切嗟棋艺,又何来论战?仙主不用认真。”

老者怒说:“天下一家,实是你中州自欺欺人的说法。你们亿万国民享受着天赐物宝,恣情而为,有谁在意北方苦寒之地的民生?你们歌舞升平,我们却饥寒交迫,万千牧民受冻挨饿。同是天选之子,凭什么你们丰衣足食,我们就该遭受如此的磨难!”

老人说:“自古一方山水养一方人,天下太平,是君明臣贤之故,你王庭蒙难,论及因果,实有其灾祸出处!”

“荒谬!你是说,我家主上昏庸吗?论及因果,大夏皇朝才真是昏庸,奸臣当道,哪一点比得我家主上!再说,近年北境天灾,我家主上急需钱粮,中州富裕,天子就该视天下同仁,不分彼此。”

“天下同仁,实不过份,但汝主上不该促人过境扰民,甚至出兵抢掠征伐,造成天下生灵涂炭。”

“若非朝堂出尔反尔,我等何须挺而走险?为我黎民计,必要生存有道,就算天下生灵涂炭,又如何?”

老人起身,沉声说:“大夏天下亿万臣民,容不得尔等胡来。”

老者亦起身,嗤笑说:“大夏臣民,养尊处优惯了,每天就知道吟诗作对,卿卿我我,试问当下,又有多少可以抛却身家生命上得前线?就算有亿万之众,又如何?也当不上王庭万数精骑。我家主上但得决策,挥师中州,看这天下,谁人能挡!”

老者抓起棋钵,扬手抛向九天;棋钵朝下,黑棋子自九霄云中,撒向大夏北境,数千里的蛮荒之地。

老者仰天狂笑,大袖一甩,纵身跳下石台,足点着山间云雾,如飞而去。

夕阳既落,天边最后的一点晚霞也渐薄,天色已暗,四野的生灵都已栖息,万山陷入一片寂静。

老人叹说:“九州之地,天下之乱,自此,无可避免也。”

老人端起白子棋钵,亦扬手抛向九天,棋子撒落,大夏普天下的锦绣河山。

老人说:“仙鹤,琼花,咱们回谷!”

“是,师祖。”仙鹤和琼花同声回应。

于是,三人离开石台,朝温泉谷内走去。身后带起一路风尘,渐渐的,夜色下,云遮雾朦,温泉谷和整个千峰融为了一体。

《正文》

——十三年后。

西山西麓,大森林。

晨光下,郁郁葱葱的林木,遮天蔽日。吐着芬芳的林下青草藤蔓及灌木枝叶正茂;花蕊微露,晶莹如珍珠般透亮欲滴;栖息在树冠的鸟儿们开始歌唱,和着轻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凑成了美妙的音乐。

悠悠自天际传来,一片山歌。有一位英俊的少年郎,漫步走在林间小道。他叫瑶峰。俊俏身姿,白裳侍剑,轻樱随风,一顶百草帽,多少英气,羡煞山间精灵。

清风习习。歌声惊动了林间百兽;麋鹿,松鼠,白兔,竹叶青等小动物偷偷的躲在树后和草间,跟随着风景一路前行,它们不知道少年的底细,但它们很欣赏少年的风度。不管他是来自何方,也不管他会给大森林中带来什么危害,精灵们都是心意相通的要紧跟着他,要看他来到大森林中意欲何为。

一缕阳光透过参天林木的叶隙映射下来,丝丝强光晃着白气耀得人睁不开眼睛。少年忽然停下脚步,抬头望向莽林深处的迷雾,树影婆娑幻出无数梦之憶境,似天堂之绚烂又似地府之阴霾,惑人心神。

少年忽然快活起来,也不理会森林中的诡异之形,纵身而起,从高大的桦树上摘下一片嫩叶,放在脸上亲着,不时蹦跳着。

瑶峰呀,英雄的少年郎!男儿的潇洒,女儿的清逸!他带着笑声,远远的看见山坡上有一片海棠林,五月开满了花朵,嫩得可爱,鲜得诱人!在晨光下,一片灿烂。

瑶峰跑过去,抓住枝条,跳上树,他要在花海中度过一时,才不愧为少年郎!灿烂的阳光,灿烂的花朵,把他那俊朗的脸映得通红。瑶峰笑了,笑得那样甜,那样无忧无愁,往日的烦恼与磨难烟消云散。鸟儿们也飞来和他嘻戏;他就摇呀摇的,摇呀摇;花瓣儿就掉在他的眉毛上、脸脥上、手臂上,身上,美的他,都分不清自己是在画中还是梦中游。

有雄鹰掠过长空,传来摄人心魄的长啸;瑶峰摇累了,就停下来,蹲身靠在树丫上,远眺奇幻秀丽的群峰,蓝天白云悠悠,万道金辉穿插其间;美丽的南潭,百丈高崖泻下来的银瀑,溅起一片朦胧的水雾,如白色的羽纱向林间,谷地弥漫,扩散。

大好的山水呀,让人痴迷!

忽然,密林深处传来一阵女子的哭喊:“你这个土匪,强盗,放开我……”

——什么?

瑶峰猛地坐起来,心说:一定又是个什么地痞流氓恶少的在调戏良家女子,我可不能不管!他一跃跳下海棠树,顾不上身上的花粉花瓣,迈开步径往哭声方向冲去。

隔着几丛灌木林,瑶峰一眼看见,大树林间有一名五大三粗的壮汉,一只手腋下夹着一名少女,一只手扒开前方的野草藤蔓,径往莽林深处走。那少女花容错乱,不停挣扎着,叫喊着……那恶汉子忽然一手堵住少女的香唇,狞笑说:“美人儿,别叫,别叫,跟爷到那深处好好的。”

瑶峰怒火中烧,大喝一声:“站住!”飞身踏过灌木丛,落在恶汉子的身后,“你好大的胆子,光天化日的欺辱山城姐妹!”

恶汉子吓了一跳,猛抬头,呵!原来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这身板,这相貌,嫩不稀呢的,比自己还矮了一大截,也敢来打抱不平呀!这傲气就上来了。他停步转身,皱起满脸横肉,恶狠狠的说:“好小子,凭你也敢坏老子的好事,大爷送你上西天!”伸手一翻,自褐衣下亮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单手一刀径朝瑶峰刺来。

瑶峰什么艰难险境没有经历过?又岂会怕他!他历声说:“英雄的山城姊妹岂容你如此无礼!”抢上前,右手一个漂亮的空手入白刃,夺过恶汉的刀;左手迅即抢过他腋下的少女。几乎在同时,凝十成的功力飞起一脚。恶汉猝不及防,这一转瞬间,被瑶峰踢飞出去,重重的撞断数根树林枝干,“哗啦”的一声栽倒在地上。

瑶峰放下少女,一步上前,一脚踏在恶汉胸口,喝问:“你还敢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吗?”

恶汉给踩得冷汗直冒,“啊啊”的叫了半天,只说:“不不”。瑶峰也是见他气促,怕真的踩死了,便把脚一送,大汉又滚出去丈来远,刚忍痛爬起来,瑶峰闪着寒光的剑刃又架在了他的脖颈上:“听着,小爷就是大闹京城的少年郎,瑶峰是也!今天且留你一命,要是再次见到你行恶,小心项上狗头!”

瑶峰放下剑,恶汉看了他一眼,撒腿没命的,不管绊着多少草根藤蔓落枝摔倒,连滾带爬的跑了。

少女惊魂稍定,见恶汉跑了,瑶峰转回身来,也顾不上衣衫零乱,就奔向前来,对着瑶峰深深一揖,说:“恩人,小妹蒙难,幸得小哥搭救,大恩不言谢!但请问小哥的大名?来日必当报答。”

瑶峰咋听心说:这妹子怎地先问起我的名讳来了?一点不害躁!就抬头认真的看了她一眼,这一瞬间,不由得惊呆了。她,她……他失声说:“霞儿妺妺,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少女吃惊,也抬头正看瑶峰,这一番发自内心的欣喜呀!她高兴的说:“瑶峰哥哥,真的是你吗?”也顾不上男女之别,就要扑上前来。

谁知脚下拌着根青藤,上身失去平衡,眼看就要摔倒;瑶峰赶忙前行一步双手扶住,关切的说:“霞儿小心!”

霞儿身子就差点靠在瑶峰怀里了,她的眼神,和瑶峰哥哥英气的脸,就近在咫尺。她的心头狂跳,她的脸现红桃,美眸中含着晶莹的泪水,带着哭腔,从心底里痴迷的说:“瑶峰哥哥,霞儿找得你好苦。你和姐姐为什么一声不吭的就走了?是霞儿不好吗?是阿爹不好吗?是我们惹你们生气了吗?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们呀?”

瑶峰对上了霞儿的眼神,他的心在狂跳,他无法拒绝霞儿的爱,她的痴情;他真的想过,要好好的和霞儿在一起,用心爱她,呵护她。可是,芳妺呀!芳妹!他一时心酸。芳妹为何而去?我……为什么还舍不得那多情滩,芦花淀?我对得起曾经日夜陪伴我关心我的瑶芳妺妹吗?

瑶峰慌乱的松开了扶着霞儿的双手,不敢看她的眼神。他背过身去,颤抖着声音说:“霞儿妺妺,……以后,你千万别一个人乱跑了。这世上坏人很多,你一个女孩家很不安全。快,回家吧,别让阿爹担心。我,走了。”

瑶峰急忙忙的分开權木林,快步朝前走,但不知脸上为什么火烧火燎的。

霞儿一时愣怔,没有反应过来,眼睁睁的看着瑶峰走出好远了,这心里急呀,忍不住大声喊:“瑶峰哥哥……”

可是瑶峰走得更快,转眼消失在密林深处。霞儿有一千种理由要追过去,可是脚下却像生了根一样挪不动;瑶峰哥哥为什么这样决绝,连多和霞儿说说话也不行吗?

莽林中呀!空林风过,鸟语无声。

霞儿周身泛起了一阵寒冷,忽然感觉到很害怕。她蹲下身来,用手抱住自己的头埋在裙摆里,一时悲从中来,抽泣出声。

……瑶峰哥哥!

……谁能抚慰她,这颗孤独,思念,受伤的心呀!

她永远,忘不了:

莫日红山上,英雄的少年郎拉着瑶芳姐姐快乐的飞跑,一路欢歌,一路笑语;美丽的情人谷涧水中,自己怎么就在洗澡,他怎么就在岸上傻子般的瞧着,看得我好羞!还有那荷莱池芦花淀中,怎么就那么多好儿郎围着他说笑,他干吗就只瞧着我笑?窗前明月,静夜无声,少男少女吟诗抚琴,手把手的相授剑术,多少不眠的夜里,痴情相望,梦里都是笑。

小雪霞呀,耐不住寂寞,心中的相思苦,独自一人跑下山城来,徘徊在西山翠谷秀美的山水间,要找他,哪怕天涯海角。可是现在见到他了,他又走了,你干吗还呆着呀?你干吗不追过去呀?!

痴情的人儿!

瑶峰离开翠谷莽林,转向西偏北方向,沿着小清河顺流而下。

一路真是好景儿!

静听着流水拍击岩石的“哗哗”声,鸟儿飞过林梢的“啾啾”声。瑶峰放下包袱,蹲身到小清河边,随手挑了一把清水,望着水中自己纷乱的倒影,还有自由自在畅游的鱼儿,心中无限舒坦。经过了多少人间坎坷,领略过世上万千风光,遍尝了俗世人情冷暖,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又有什么值得伤怀烦恼的呢?只要心中充满爱,用心感受身边的点点滴滴,珍惜自己现在所拥有的,最苦难的日子也会幸福满了。

傍晚,瑶峰投宿在一个山中小镇,于小店中定了一间房,叫店家端上膳食,就独坐店堂一角慢慢的吃着,并留心进出店家的客商。

这个小镇依山傍水,也就十来户人家聚居;但因为位于南甸城前往西府郡的必经之路,前后都相隔数十里少人烟,所以来来往往在此打尖的人很多,巴掌大的地界上开了数家客店,歇脚的,就餐的,住店的,倒是热闹得很。

店主人是外地人,但跑堂的是本地的,前前后后忙碌,待客的,收银的,端盘的,收捡的,很是繁杂,紧张,但并不急燥,而是热情,也很开心。

对门有一张桌子,坐着四个身材各异,在边吃边谈;其中一个干巴瘦老头,不住的斜眼看瑶峰。

瑶峰警觉起来,扫了一眼四人,暗吃一惊!这不是魏王手下的四名暗卫吗?那个干巴瘦老头的叫车沙冷,大胡子的叫单通天,中等身的叫呼延达,还有一个矮胖子的叫归海龙。四人中瘦老头武功最高,矮胖子诡计多端,他们明面上都是京城的捕快。

瑶峰心生寒意。

这四人不在京城好好呆着,不远千里的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两年前,瑶峰,瑶芳兄妹俩年少气盛,在上京天府城中杀了欺良霸女,作恶多端的魏府二公子,魏王暴跳如雷,悬赏千金,下令缉拿他俩,无论生死。当时,兄妹俩在众侠义之士的多方帮助下,血洒西街,仗剑冲出天府城,远走岭西。杀手一路尾随,瑶峰和瑶芳凭毕生所学,联手才躲过截杀。

车沙冷等四人,受魏王严令,必要取瑶峰兄妹首级,以报丧子之痛。两年来,四人发动各方势力,用各种手段寻访瑶峰的踪迹;但近半年来瑶峰好像从人间消失了一样,连踪影都没有。正当四人灰心丧气想要打道回府之时,阴差阳错,居然在这山野小店中壁面相逢。

四人本是江湖人士,曾经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六年前受魏王招安,进入天策府当捕快,暗地里却是魏王死士,专干那种刺探政敌私情,残害忠良,栽赃陷害的勾当。他们坏事做绝,又自负武功高强,当然不会把瑶峰兄妹这两个小儿放在眼中。悬赏令下,江湖死士各路围截,瑶峰兄妺无处可藏,只待他们精疲力尽之时,四人出手,那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儿吗!

车沙冷的嘴角,浮现出一丝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