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太阳的身子一点一点地没入消失,而地上,孤独的我抱膝而坐于空旷旷的医院楼顶,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盈盈的秋水中微微浸透了几许迷离的忧伤。
一个十七岁的影子,在一片白色中躺出纤细的忧伤。它静对着夕阳无言,被拖得老长老长,格外分明。
飞鸟匆匆掠过,霞云如锦锻般渐次撕裂,丝丝缕缕,散成布条,却遮不住无数细小的透明伤口。
人生若只如初见,早在那个黄昏,她美丽的背影和悠扬的笛声,就已深深镂刻在我心间,烙下了不可抹灭的印痕。
她亦师亦友,遮住我忧郁的伤口,掩住我成长的疼痛。却不知,命运早已在暗中盯上了她鲜话的生命。她的青春活力,终究抵不过那一片素白。她只能悄然飘逸出那单薄的身体,来不及与世界告别,仅使留下一抹干净的浅笑和我止不住的悲伤。
我突然想起,多年前带走爷爷的夜晚,当我醒来时身边的一片冰凉,和那浸湿了地面的泪水。我以为这些疼痛,早已被时光磨平了棱角,但此刻却扎得我鲜血淋漓。原来它一直存在我的深心,它是我无法逃避的心灵暗潮。
你恍恍您惚地入睡,一梦醒来,你以为你长大了,其实只不过是被子横盖而已。你没有变,你仍是当年那个被吓傻的孩子,你无能为力。
有一种可怕的、残酷的力量,在我的眼前,带走了我的爷爷,又带走了她。一个是我的亲人,一个是我的师友。
它终将带走我身边的每一个人,或在我之前,或在我之后。而我无能为力。
我们都无能为力。这世间的每个人,都终将或已接受命运的裁决,没有人能够抗拒。在专制的命运面前,你我都不过是一见脆弱的瓷器和一粒渺小的尘埃。
生命是如此脆弱,生命是如此渺小。
彤红的晚霞不知何时铺展成了一片彩锦,绚烂瑰丽,我的脑海中却不自觉地浮现起两行李商隐的诗“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落日衔挂在远方的天空,如喝醉般,摇摇欲坠,随时可能整个跌落无尽的黑暗中,粉身碎骨。
看吧,那太阳正一点一点地没入黑暗的深处,而你无能为力。看吧,那橘红正在一点一点地蚕食着天空,你却无可奈何。
美好的,不过是昙花一现,璀璨的,不过是流星一闪。就像生命惟一的归宿,便是那虚无的殿堂。
死亡是一场虚无,而出生也不过是一场意外。
若干年前,你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可是对于那次诞生,你又记得什么呢?谁又能记得呢?早已模糊记忆。
若干年后,你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可是对于那次死亡,你又明白什么呢?谁又能明白呢?终将埋没荒冢。
生和死,是无人能懂的神秘。在这神秘的两端中,你不过是一小截糊涂罢了。
你是,每个人都是。
生命是一场糊涂,生命是一场虚无。
本来如此,又何必过于热情呢?不如用最慵懒的姿态,去面对整个世界。
天边,橘红色的落日,晕开一圈一圈的年轮,一层不可言说的伤痛,覆盖在我的脸庞。
我仿佛置身于海洋的中心,没有一艘船载得动我的迷惘与茫然。
深海之底,是我一个人的迷宫,没有尽头,无法走出。
我埋下头。
我再也抑制不住。
那嘶哑的伤口中,一股巨大而无言的悲伤如同平静而汹涌的海浪,喷端而出席卷而来,似要将我窒息。
我无法驾驭。
堤坝被泪水腐蚀,抵不过一次又一次的冲击。
不知过了多久,背后有轻轻的脚步声传来,我不由得望了过去。
一个约莫七人岁的小女孩,扎着两根朝天的小辫子,稚嫩的脸庞难掩的愉说,一身大红的连衣裙,配上大红的靴,显得那么生气活力,我不由恍惚。
“哥哥,快看!”她的眉梢眼底全是惊喜,泛起愉悦的光辉,好像发现了新大陆的光。她冲我甜甜地笑着,象牙白的玉指遥指着远方的天空,陶醉如新生儿:“真美呀!”
她纯洁的模样注入到我悲伤的海洋中,耸立起了一座小小的灯塔。一叶小小的扁舟,拯救我于深冷的海水中。我浑身湿淋,深心中却有一种愧疚的负罪感,说有重量却轻如鸿毛,说没重量却重若万钧。
我避开她的目光。
顺着她的纤细望去,我竟惊住了,那华美的夕阳不知何时添上了几抹刺眼的殷红,如同被切开的血管汩泪的鲜血,流淌着,浸透着,醒目着。
绝美的晚霞,注入无数跳跃着的火焰元素,大火熊熊,火红尽情地将一切精魂点燃,作看无声的呐喊和嘶哑的交锋,烧红地平线,如有万马奔腾压迫之势滚滚而来,一直烧到我心灵的疆域。
略显残酷而倍感疼痛,我猝不及防。
骨头和灵魂中的杂质被焚烧殆尽,不余一点灰烬。
高山的冰雪轰然坍塌,发出沉闷的巨响。深海的坚水轰然破除,涌出奔腾的威势。
而我如释重负,宛如获得救赎后新生。
是谁在风中低吟浅唱?是谁在耳边轻语呢喃?微风轻柔地吹拂过我的脸颊,欢快地朝远方奔去,像一泓清澈澄净的泉水带起一串串铃铛叮叮咚咚的声响。
是她吧?那一片缟素凋零了她的单薄消瘦,却凋零不了她的话蹦乱跳。不败不灭,长盛不衰,芳华永在,朝气如花。那美丽的笛声,仿佛又从那夕阳的中心悠悠传来,再次响彻灵魂的殿宇。
是谁搅动着跳动的火焰?是谁舞动着绚丽的精灵?那一片如火的霞云被注入一般神奇的力量,红起一片火海,汪洋恣肆。残阳如血,殷红夺目,美艳不可方物。
是她吧!她是要告诉我,太阳更落下了,但它并未屈服,明日又将旭日东升。即使太阳落下了,我的生命还来枯萎谢幕,生活依旧是生活。
的确,生命本就是一场虚无,但我们仍要与虚无作抗争,正如花虽终谢,但它仍与虚无作抗争,在凋谢之前,喷吐着芬芳,焕发着流彩;星虽终陨,但它仍不屈服于虚无,在陨落之前,燃烧着自己,闪耀着光芒。即使最终凋谢陨落,它们毕竟释放过怒绽过闪耀过璀璨过。那盛世的芳华和极致的光芒不会消失,一个仍在暗暗生香,一个仍在熠熠生辉。
如此,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自己的辜负。我们不能辜负自己。
如此,这生命愈是短暂,我们愈应使之芬芳藏蕤,清香扑鼻。即使在虚无中,却依旧丰盈充实。
如此,哪怕最终依旧免不了粉身碎骨,也留下满池的清香在人间。我们的“徒劳”,是不朽的丰碑。
我站起身来,迎看温暖的圣洁的沐浴。
我背过身去,对上干净的纯粹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