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续

高大尚的童年

我叫高大尚,三十年前我的父亲给我起了这个名字——事实证明他很有先见之明。现在我正在给你们讲述的是我二十多年前的杂闻轶事。

夏.坡和竹林

二十多年前的任意一个夏日的上午,或是黄昏,在一条乡村公路旁的斜坡上,等一辆车过后,你看到了一个坐着发呆的男孩——没错,那便是我。夏季是适合发呆的季节,白天太长,天气又热,无事可做又无处可去。我便寻了荫庇的小坡,两旁是茂密的竹林,常常坐在那里等风。——是的,“等风”这个词有点过于文雅,事实上,我是爱上了看公路上过往的车。那时候,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这个时间看上去很古老,汽车还没有现在这么好看的外形,特别是在农村,经常是大卡车、拖拉机或者小中巴车缓慢驶过。——就是这样的车,那时候吸引了我极大的兴趣。也许正是由于过早接触车的缘故,导致现在看到满大街塞着不动的车,我感到十分厌倦。那时候车辆发出的轰鸣声以及风驰电掣声,至今回荡在我耳畔,宛如一首壮丽的交响曲。重点是,我渐渐地喜欢上了车过后的那股汽油味。也许是柴油味?

如果说我是闻着汽车尾气长大的,这话有点骇人听闻,但也未过其实。在我的童年记忆里,这股气味的确是令人难以忘怀而又记忆犹新的。——那条坡还在,每次回去,它都在那里等我,而那股难忘的气味,却似乎再也闻不到了。

那条坡留给我的回忆是深刻的。夏季最热的时候,父亲和母亲从田里割了稻谷回来,总是拖着一大板车的稻谷上那个坡,而我,也总是应了父母的喊声跑去推板车。——记忆中那时候的坡很陡,因为不管我如何使劲板车都纹丝不动,而每每憋足了劲将板车推上坡的时候,我都累得接不上气。母亲通常会抱怨父亲为什么把房子建在这里。——而实际上我们都偏爱这一处的幽静。

我记得那时我养了一条狗,有时候我会和我的狗一起坐在坡上看过往的车。而有时候我在家未听到父母的喊声时,我的狗却先听到了,箭步冲了下去。我的狗后来被邻居的老太婆毒死了,起因是它咬死了她家的一只鹅。——虽然我没有充足的、直接的证据证明是她干的,但是我的狗临死前却举步维艰地躺到了她家门前。——这让我百分之一百地确信凶手就是她。为此,我现在都还很恨那个老太婆。——不知道她至今是否还在世。

最热的时候,我就躲在屋后的竹林里,躺在竹床上。——竹床真是个好东西,每到夏天的时候,它就是我们日夜的伴侣。吃完晚饭,把竹床搬到院子里,躺在上面,仰望星空,那一丝的清凉和遐想,远不能在现处的环境中体会。那时的星空,恰如《马达加斯加的企鹅》展现的野外那般。却不幸日益被城市的烟尘污浊了。那片竹林还在,至今我还能在某棵竹子上找到昔日刻下的文字。那里留下了太多我们的欢声笑语……有一回,我和几个朋友合力搭了一个竹藤条做的空中楼阁——意即在四棵竹子的半腰绑起竹枝藤条,互相缠绕作成平台状。一个朋友爬上去试了一下,说很结实,我们便都爬了上去,结果晃悠了两下,空中楼阁便塌了,摔得屁股生疼。

我家老屋的竹林里有个天然形成的地理坡度,我们便利用这先天的优势,做了一个火车通道,常常在那里滑上滑下,用树叶当车票,每人还有角色分工……而在high了一天以后,总要被大人骂,因为把四角平裤磨成皱巴巴,且沾满黄泥。

竹林里有一块小空地,并且位置略高于四周。——它便成了我们的天然舞台。我记得最深的是我们常让三岁的堂弟光着身子做时装表演——也就是走台步,他不肯,我们就用糖诱惑他。——哎,说来还是有点羞愧,觉得当时做的不对。前些日子收到堂弟的微信,说他在深圳找了个女朋友。好啊。

冬.火和雪岭

似乎八十年代比较喜欢下大雪,记忆中屋顶上压了厚厚的积雪,竹子被压弯了腰。我喜欢从外面橘树叶子上取了冰来,观察叶形冰上的纹路,然后偷偷地把它放在火上烤,有几次还用碗装着,加了白糖,等它融化了慢慢品味。我的三伯有一次在我家烤火,把从外面柑子树上摘的柑子烤熟了吃,他说这个可以治咳嗽。我觉得很神奇。那股烤熟了的橘子的味道,酸酸的一直留在脑海中。记忆中的三伯是个有着黝黑眉毛、见多识广、宽厚仁义的汉子,现在已然成了七十多岁的垂垂老者。——长河悠远,岁月苦不能无痕。

等雪下得很厚的时候,我和姐姐就到平整的雪地上玩印印子的游戏。——就是人直着往前倒下去,使雪地上留下整个人的身形。有时候伙伴们多了,我们就到更远外面的山林里疯跑,任脚下的雪和灌木丛吱吱作响,深一脚浅一脚的,摔倒了继续爬起来跑。有时运气好,会跑到别人的橘树丛里面,兴许还能找到几个被遗忘的橘子——那些有幸存活下来的精英橘子们,红红的,味道也格外甜美。每每那时候,整个雪岭荒山都会响彻我们的笑声……

回忆的最深处,我记得是火红火红的——因为那时候还没有电。冬天里,不论白天还是晚上,总是生起一大堆的火,那些夏季里晒得干裂的木头,在火堆里烧的噼里啪啦的,开始还散发出树的胶味,等燃透了,只剩红通通的火焰和炭。——真是温暖呵!我在火边剪脚趾甲,然后把剪下来的指甲丢在火里烧,或者如前所述,取了冰来在火里烧……小时候真是闲不住的淘气啊。还用火钳夹了红薯片,烤着吃。那一股香甜的美味,所幸至今还偶尔能尝一遍呢!没有电,自然就没有电视,白天就在外面疯跑,晚上就围在火炉旁。——不像现在的孩子,不是盯着电视,就是盯着平板。那时候的近视,多半是看多了书所致;现在的近视,原因就不得而知了。如果现在停电,你或许都不能想象生活该如何继续?事实上,我的六岁以前的日子,都是在无电中度过的,奇怪的是,却并没有觉得黑暗。想起一个电视节目中,一个受访的老人说:“我很幸福,因为我拥有的太少。”这般禅意,你多少能有所体会么?

说幸福,其实也是过分的。冬天去上学,总是提着个炭火炉子——说是炉子,其实就是个竹编的小箱篮,里面搁一个土钵子,装着燃透了的炭火,再在上面盖一层灰,目的是让火温持久一点。上课的时候,腿脚冻得哆嗦,就靠着炉子暖一暖。不过那股热乎劲儿管不了多久,印象中,我的火炉子总是冷冷的。下了课,我们有一种冬天里玩的游戏——挤油。意思是众多人沿墙根站成一排,纷纷往中间挤,直至挤出中间那个人的油来?不管怎样,大家在一篇嗨声中手脚暖和了,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取暖的方式。

有一年冬天的某个早晨,我起晚了,踩着大靴子深一脚浅一脚踏着积雪赶到学校操场时,发现大家都在教室上第一节课。我在操场一个僻静的角落窥视了很久,想找个机会从后门溜进去,但这个机会一直没找到。我耐心的等着,直至下课铃响。可悲的是,老师没有出来,仍然像个菩萨般坐在讲台上。这直接导致我没敢进去,这样又等了一节课。期间,我经历了复杂的思想斗争,我想,如果我等下进去,老师肯定会问我为什么迟了两节课的到;如果我不进去,老师或许会认为我生病了?就这样迟疑之间,我又在附近包子铺逛了逛,在树底下挖了挖虫子,直等到放学时分,伙着同学伴儿佯装若无其事的回家了。这个秘密一直埋在我心里,直到今天才公之于众。所幸当时没有手机等通讯设备,老师和家长也没有任何形式的沟通。那天我才得以两边搪塞过去!如今想来都捏了一把汗!当时左右为难、进退维谷的忐忑心情,至今记忆犹新。现在我自己也成为了一名教师,经常也会碰到迟到在教室外徘徊的大学生们,每当那时,我俨然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于是我每次在新班级上第一节课的时候,就忘不了对他们说:“进来吧,不用怕,Better late than never!”

秋.山茶树

我小时候是没有吃过地沟油的,我那时候吃的是纯正山茶油——如今在超市身价显赫的一种油——看来我的名字不是白叫的,可以说是名不虚传的“高大上”。记得那时每到国庆节的时候,随着村长一声发令,我就要随父母一起,挎上小扁篮,奔到自家的山头摘山茶果。——那时候人很守规矩,不能提前拣,也不能越界拣别人家的。这是一项体力加技术的活儿,首先要穿上长衣裤,装备要搞好,否则会全身瘙痒;其次要带上专门制作的带钩长树枝,用来钩高处的茶果。有的时候,还要使上百般武艺,爬上高枝,去摘那些钩子都鞭长莫及的茶果——那些往往是最大个的,能炸出很多油。所以,这可能也是为什么山里的孩子都擅长攀爬的原因?由于茶果是青色的,隐藏在青色的叶子下很难被发现,因此摘茶果是一个极其考验眼力的活儿——比现代人玩“连连看”和“找不同”更具有挑战性。有时茶树灰掉到眼睛里,硌得生疼。不过每天下来,多少能摘一两扁篮。大家总是在回家的路上互相攀比,看谁摘得多,摘的大。沾满树灰的脸上洋溢着收获的喜悦,近乎瘫软的四肢瞬间健步如飞,行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大约四五日,所有的茶果就被摘完了,通通晒在自家的院子里,直等到它被晒裂,炸开,露出黑黝黝的“肉”来,实际上,称之为肉是不太妥当的,因为它分明是一粒硬硬的果实。——这就是能榨出油的东西。在每次大扫荡后,孩子们总会被大人要求去山里茶树底下寻找这种黑色的“肉”。我们跪在地上,用手一层层扒开地上的树叶子,寻找这种泛着油光的黑色“生灵”,这些茶果是提前成熟掉落在地的,或者是被遗忘洒落的,不管怎样,我们要找到它。这样寻找一天,后颈疼得直不起来。——这么说来,那样的童年亦是苦难的。小伙伴们,就是在这般苦难中建立了深厚的阶级情谊。却往往不是现在一句简单的“亲”所能匹敌的。

榨茶油是我最爱看的一项工作,恰好那时榨油坊就建在我家附近。因此,每年的秋天,我都能闻到那股浓香的茶油味。茶油分子在那段时期弥漫在我周围的空气中,被我的鼻子和头发所吸附,感觉鼻子和头发都是润润的,油油的。我忍不住丢下作业或饭碗跑出去,跑到作坊间里看师傅榨茶油。

那是一间昏暗的屋子,四周的墙都是黑乎乎,油腻腻的。有一长条的机器,其中一段是类似于北方热炕头的筛子,上面铺满了热气腾腾的茶果,另一端是一个出油的机器,轰隆隆的响着,一个漏斗里不断地流出金黄色的茶油来。还有一个出渣口,另一个带铁环的机器把渣子用力一压,压成一个圆圆的饼状东西来。——这就是所谓的“茶树枯”。这些茶树枯可以用来烧火。我时常偷偷地拣些碎末,因为那个味道闻起来实在销魂。

我们自食其力捡来的茶果肉,通常要作为学校下达的任务拿去上交。——我读小学那会儿很奇怪,学校老是要我们交柴、米,油——只差交盐了,而且论斤交。为了能完成任务,我和我的小伙伴们拼了命地砍柴、拣茶子,小手磨得黑乎乎的,起了一层小茧子。我们也不像现在的孩子们要上体智能课了,个个身体素质好得很。看来还是劳动光荣啊。那时父母们秋收后也要交粮谷,通常收成的三分之一要交去乡里粮站,如果交的不合格——比如不够干,或者不够饱满,还被拒收,就得重新去交。而且似乎是无偿的。总之一个印象:苦。所以现在回村了,总是听见父辈们谈论现在的政策好,农民种粮政府补贴,时代真的大不同了!

只是那些茶树还在。前年我回去,正值漫山遍野的茶树花开放,白色的花瓣,嫩黄的花蕊,沁人心脾的香气。我不禁折了一根草杆,作成吸管的形状,像小时候那般吸允了一口那花蜜,顿时仿佛穿回到二十年前,那密密的茶树林里分明迸出我年少时的清脆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