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谁主浮沉(8)

玉况等纷纷附合。吕澍从容拜谢道:“听君一席话,令澍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然吕澍之于鄚妍,决非一味纵容。其手缚属上,卖主乞命,现下又多行不义,暴行遍传,早为人看透。无事便罢,一旦有事,其众弃如敝屣必也。况且,吾吕澍尚存门庭之忧,故迟迟不发,也是担心讽议呀。”

玉况点点头道:“近来有关将军的流言,颇有愈传愈烈之势,说将军乃边鄙之民,商贾之后,行无举而政失德,将行谋反,不堪入耳。”

赵喜插话道:“此必鄚妍之辈所言。”

郭於颔首赞同,又劝道:“适才师兄所言,切合时宜。师弟若再迟疑不决,不免陷入鄚贼桎梏之中。今丁、焦二将不奉军令,私调京畿,逼人太甚。若师弟不能应天顺民,铲除贼党,则伏氏乱起必矣。”

玉况道:“此事宜早不宜迟。前次将军称疾,大王数召,而近来宫内平静非常,莫说鄚贼党羽,即便王公、臣僚也久不来参,恐事态不妙啊。依某之议,该在朝会之前解决此事。一来可歼单因余党,二来也可树威信于朝野,三来亦避免鄚贼等在朝会诬奏将军、营造声势。”

卓羽击掌道:“玉大人所言极是!吕将军,请速下决断!”

吕澍腾身站起,在厅中来回踱步。半晌方道:“此时击贼,可乎?”

郭於道:“将军切莫犹豫。鄚妍自以有徐栈相助,又得奔潮、望海二营制约段授,此时定当有恃无恐。况且他迷惑王上,借朝会之机遍召大小官员入京,狼子野心,跃然在目!此人不除,伏氏难安啊。”

玉况道:“我亦有此意。”

吕澍沉吟良久,以拳击掌道:“鄚妍等骄横不驯,早该有葬身灭族之日!吾隐而不发,待其时也。‘多行不义必自毙’,此言澍尚不敢稍怠,而鄚妍、徐栈等竟安之若素!近闻此人还招募故单因府下勇士名宋雄者,不知其居心何如?”

众人眉头大皱,郭於冷笑道:“还能如何,意在加害师弟罢了!”

玉况道:“不错。将军还须小心。前次有人行刺玉某,武功高强,某密查后乃知其名曰宋进。闻说其人有弟,亦在单府,想来必是此人了!”

卓羽怒道:“鄚妍宵小败类,安敢如是?末将请调天关营甲士随侍将军,以保无虞!”

吕澍淡然一晒,道:“且看他如何行事罢!”

吕澍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将鄚妍、徐栈的假面目尽数撕开,顿令玉、卓等更加坚定了随之平乱的决心。众人又多在将军府停留足足两个时辰,至日暮西山这才各自散去。

奎城东郊。伏氏国老、谏议大夫孟乔府。

孟府筑于“轮慧寺”外,青山绿水,景致独好。府院有两重角楼,可北眺观象群峰,遥对皑皑雪山,有如履仙境之感。

吕澍以平德远弟子身份拜谒国老孟乔,时车马塞路,观者云集。

府中府外早有昂州士卒着部曲服色,往来巡视,闻声而来的大小官员大抵被阻门外。

此时,吕澍正与主人在花园池边倚栏赏鱼,孟乔柱籐杖,手拈长长白须,望之宛如仙人,吕澍玄服玉带,神色恭敬,与孟老相比,倒有一种说不出的雅趣。

孟乔忽呵呵笑道:“大将军此来鄙府,应该不单单是为了拜会我这糟老头子罢?”

吕澍神色一肃,长揖道:“弟子此来进谒,决无他意。孟老国之长者,师尊平素最仰,弟子能得拜谒,三生有幸!”

孟乔拈须大笑,一无衰老迹象,令人很难相信他年过八旬。“平公能得徒弟如是,该当欣慰啊!吕公子,老夫还要很冒昧地请教你一个问题啊。”

吕澍欠身道:“不敢。孟老但问无妨。”

孟乔兴味盎然地看着水面上的鱼儿游跃,慢慢步入水心亭中。“吕公子年少有为,又乃伏氏上公,为何要处处示弱于人呢?上任数月,奸佞当道而一无建树,政失人和,究竟是何用意呢?”

吕澍脸色一红,恭敬道:“孟老教训得是,弟子愚笨,总以为德政教化可使丑恶涤荡,凶顽回首,却不曾想恶之所以为恶,凶之所以为凶,是其心不正也。心不正则不泯,德被恩泽在他们看来不过视同儿戏一般。”

孟乔缓缓点头,道:“治国大事,岂能妄测。徐栈盘踞已久,根深蒂固,又甚能迷惑大王,你若轻忽,必遭灾劫。”

吕澍长揖道:“多谢孟老进言。听闻孟老久已不理政事,但此际大厦将倾,除奸佞复明政之任颇艰,不知孟老可否为天下黎民而出乎?”

孟乔呵呵笑道:“吕公子果然是有心之人哪!不过老夫老矣,行将就木,这治国安邦的重任,该是汝等放手去做了!平公之徒单融,治才第一,何不请救汝师呢?”

吕澍恍然道:“多谢孟老指点,弟子知晓了。”

得到了国老孟乔的表态,吕澍更是信心倍增。此刻,无论是在政治上、军事上,还是在其他的方面,他都已经做好了讨伐歼灭徐鄚党羽的准备。一场宫廷内外的较量和斗争,势不可免。

(第八节

文州。奔潮营帅帐。

徐栈旧属侍中关茂、散骑侍郎齐堃密至,已于焦百帐中私语大半个时辰。

稍顷,又闻说卫尉丞胡毕急驰营中,众人慌忙到帐外迎接。

胡毕乃鄚妍同乡,交谊情厚,非同他人。鄚妍升官之日,便上表请征胡为长史,渐升到六百石的官职之上。其为人奸酸刻薄,好大喜功,故虽职位远在其上的焦百,也不敢丝毫怠慢。

在甲士的搀扶下,胡毕翻身下马,径将马鞭抛于从人。眼光扫去,眉头一皱道:“原来关大人也在这里,胡某恐怕来得不是时候吧?”

胡毕与关茂曾有私怨,然此际徐栈势衰,故后者也不得不装出一副欣然的样子道:“哪里,胡大人见怪,实是小弟上次招呼未周。徐相说了,见到胡大人一定要好好赔礼,要小弟近日再邀大人到府小聚,还请大人不吝赏光!”

胡毕悻悻地道:“算啦算啦,一点点小事何足挂齿。胡某此来是奉鄚大人之命知会二营,情况紧迫,礼数未周,还请各位海涵。”

众人客气一番。焦百呵呵笑着上前牵住他手,道:“胡大人近来气色不错,想必有齐人之福啊!来来来,帐中叙话。”

胡毕淡淡笑道:“什么时候再与焦兄赏花饮乐,才真是福气呢。”

焦百恍然大悟,一拍额头道:“瞧为兄什么记性!近闻腾霄阁新纳一女,乃是故齐国人,姿丽无双,什么时候为兄作东,此次老弟定须尽兴再走。”

胡毕大喜,笑道:“就这么定了!”

入帐坐定,焦百拐弯末角地提起“公事”。胡毕捶着膝盖,打着哈哈道:“鄚大人命胡某前来,实因那逆贼吕澍所起,而近来朝廷上下情形似有不妙,故而前来焦大人处知会一声。大人怕也听说了,吕贼竟称病在家,公然不应诏命,现鄚大人正欲讨旨劾他。”

众人缄默不语,都露出担忧神色。焦百不放心地道:“吕贼闭门不出,是不是得到了什么风声?”

胡毕未置可否地摇摇头。齐堃道:“吕澍老奸巨滑,手段非常,万万不可小觑。此次事不机密,焦将军、丁将军率部屯文州,天下皆知,他吕澍安能不起疑心乎?”

胡毕冷笑道:“齐大人是一朝被蛇咬,三年怕草绳啊。别人惧他,我胡某是从来不把此人放在眼里的!”

齐堃哼道:“胡大人若知吕澍本事,也不敢出此大言。”

胡毕大怒,道:“齐堃,你敢笑我?!”

焦百见气氛不对,忙打圆场道:“胡大人齐大人,我等为朝廷办事,此际该一心对敌才是,怎么却在自家争执起来?依我看,吕贼称病不朝,虽有图谋,却也是害怕的。我与丁大人合兵数万,屯驻文州,虽他大将军令亦不遵从,明眼人都知道是在与他为难。”

关茂附合道:“是啊,此番奉大王密旨前来讨贼,虽有风声,但也不必因而惊慌。吕澍亲随不过五千昂州兵罢了,有焦大人一营在此,他便不敢放肆。”

焦百得意地笑道:“不错。如今我兵势强盛,吕贼亦不得不遣其将兵别屯奎西,以防不测,此时京畿空虚,而徐栈、姜率等必然以为我等呼应。那时吕贼空有智计,恐怕也不免身首异处的命运啊!”

胡毕轻哼一声道:“吕贼想称病以延时日,真是痴人说梦。鄚大人想请焦大人、丁大人二部从速围城,以兵迫之,待他入宫之时,便是他葬身之日!”

吴历三百五十八年春正月。朔望。

大将军府。

门下军校来报:“宫中内史林轼要面见将军,有王诏!”

吕澍挥挥手,道:“轰出去!”

一边段授露出担心的神色,道:“主公,大王数次召会,词锋严厉,怕会有什么不利之事吧?”

吕澍淡淡笑道:“此鄚妍徐栈之奸谋也,大王尚未及冠,哪里懂得这里面许多微妙呢?我等还须耐心,静待其时啊!”

转眼望去,不由得露出会意的笑容,“段兄入府多日,想必是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吧?”

段授赧颜道:“末将不敢。主公调遣兵马如行云流水,算无遗策,此时鄚妍等尚不知矣!未将受命以来,甘之如饴,又岂敢显丝毫惫怠呢?”

吕澍哈哈笑道:“段授也学会如此奉承了!”

早在吕澍推行“还奴为民”政策之前,他就已在族中多次释放奴隶。段授原是师夫人以财货向三姓贵族交换而来的,其父母被吕澍释放后,乃感恩戴德,甘为死效。吕澍不以其卑微,慧眼独具,拔之为将军,如今此事早已在昂州遍传。

当下又提起昂州军开赴奎西之事。段授小心地道:“如今主公身居城中,如临险地,鄚妍等饿狼环伺,万一出现意料,手边无兵可支,那却怎生是好?”

吕澍微笑道:“汝驻于城中,鄚妍顾及自身安危,故迟迟未敢轻动,今吾命昂州部别屯城外,是诱敌也。至于城中,自有玉况安排,汝不必担心。”

段授张口欲言,却又复沉默。吕澍见了,不经意地道:“汝是在担玉况的心思?吾料此人将来必吾腹心也,就象段兄一般。吾之所以如此看重此人,除了此人之才,其诚挚稳重,也是他人少有的。”

段授惭愧道:“末将妄忖。”

吕澍起身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段兄不必自责,汝对吾之忠心,吾是深知的。”

段授称谢后,无事退出。此时将晚,阴霾蒙蒙,空中蕴荡着一丝不祥的气氛。虽已在府中布置了精勇巡察,段授仍感不安,稍事休息,便又紧赶着往书房而去。

吕澍之书房在院左,一条游廊穿越花径,行过遍植果木的实粟园,曲折通往前屋。花径左右,野草丛竹,脉脉待春。段授来到屋前,屈身窗下,方轻唤道:“主公——”

忽地,背后传来一阵劲风。段授本能地侧身弯倒,恰好躲开致命的一击!他一回头,便见一条黑影手握四尺短刀,由屋檐荡下,见不成功,手刀又复凶狠斫来。段授暴叫,仰面躺倒在地,只听噗地一声响,身旁窗棂硬生生被劈成两段!

“刺客,有刺客!”

那人两刀皆不见效,微微一怔,随后瞪视段授,眼睛慢慢发红。“段授!纳命来!”一刀劈下。

段授虎吼一声,闪身避开,急旋坐而起,挺拳击出!那人 未料此着,刀势顿滞,被段授打中腕口。

两人尽皆暴叫。那人挺刀欲落,而段授推架欲上,各自使出吃奶的气力,却是不分轩辕。稍顷,那人见庭院中人影憧憧,渐有灯光,呼喝声亦不停传来,心不自安。奋力拔刀,将段授带了个趔趄,做势欲劈,身影却刻不容缓地退向灌木丛中。

段授急叫道:“截住他,不可放他跑了!”然力气消竭,噗地坐倒,只是大口喘息不止。

那人身手惊人,短刀挥处,血光飞迸,力战十数名甲士而不显逊色。

片刻,只见他短刀脱手,顿有一士卒惨嘶而亡。那人身形急窜,向院墙奔去。

段授勉力起身,抢过一甲士长矛。眼见那人连跳带跃地爬上墙头,深深吸了口气,奋力将矛掷出!

那人闻听风声,待要避让已是不及。那长矛宛如离弦之箭一般,已至身后,顿时穿心而过!那刺客发出一声巨吼,轰然落下,众军士围上前去,只见那矛身仍抖颤不止,发出轻微嗡嗡之声。

段授招呼手下搜索府院,更吩咐掌灯,这才亲自到书房中问安。出乎意料的是,吕澍竟不在房内!

段授大喝“将军”,待要派人分头急寻之时,忽见廊下有人匆匆赶来,却正是吕澍!段授气力消竭,噗地跪倒,颤声道:“末将该死,放进了刺客,累主公受惊了!”

吕澍急步走来搀他,一面关切地道:“澍何惊之有?将军可有负伤么?”

段授眼眶一红,赶紧垂首道:“不曾。末将该死!”

吕澍沉声道:“没有负伤就好。方才吾独在后园静思,闻听有变,便赶紧来了。将军可知是何人欲对吾不利?”

段授命从人将那人尸首抬来,观详半天,段授忽然悟道:“此人必那宋雄罢!方才交手之际,他报出末将名姓,仿有所恨。此人本领决不在其兄之下!”

宋雄兄宋进,为单因派遣谋刺玉况,为段授所杀,故而为宋雄深怨。此番宋雄伏于檐上,原是奉命行刺吕澍的,但一见段授,勾起旧恨,不免自曝行藏,最终反为人杀。

吕澍问明情形,笑道:“此人徒有力气,不过一蛮夫尔。不过吾真是得将军之便,才能从容除去此贼啊。将军救命之恩,澍没齿不忘。”

段授重又跪倒,道:“主公之于末将,恩同再造,末将性命早已任凭主公差遣。如今主公说出这番话来,是要折杀末将了!末将怎敢领受!”

吕澍扶他起来,笑道:“将军忠勇,得汝何幸矣!”

命令将宋雄尸首抬去藏匿起来,吩咐不得将风声透露出去。

段授不解地道:“宋雄谋刺主公,罪大恶极,其分明是受了鄚妍的指使,此番主公该当挥师讨伐……”

吕澍摆摆手,轻轻道:“吾闭门不出,鄚妍已乱了手脚,故有此败着。若他知晓宋雄死讯,必然猜测到是将军在吾左右,而不在奎西营中,那还不打草惊蛇么?吾等越是无事一般,他就越是不能忍耐。吾欲待其动手,再后发制人。”

段授若有所思地道:“主公是想……”

吕澍冷笑道:“今吾与徐鄚之间的争斗,朝野观注,若乍然斩此二人,尚不名正言顺,且其朋党更无法一网打尽,日后必重滋生。目下鄚妍仗其军势,又有圣命,哪还会有所顾忌?必倾尽全力欲灭吾等,孰忠孰奸,不言自明。澍不借此显些手段,难道还真的要忍辱负重么!”

奎城内宫观象殿。夜。

观象殿以山而名,可称独一无二。相传伏氏祖哀王单义战胜归来,路过观象山,不禁为其气势所倾倒,命在宫中夯筑山形,并在其侧起一殿,名“观象殿”,朝夕可眺山影。如今所筑山形不存,独观象殿仍修葺完好。每临战时,大王便于此殿中行令、备战,以作军事。

殿外戍防,乃卫尉之殿中军负责,现由玉况亲随虎贲中郎将蒋毅统帅,其亦是令徐栈、鄚妍十分头疼之人。

蒋毅字子坚,祖上乃吴朝上将军司马蒋文,秩比二千石;其祖父蒋校,西部都尉;其父蒋式,镇西将军、耒阳侯,皆是名臣。蒋毅秉承祖志,入骁骑将军卓羽麾下,初拜掌旗司马,后因军功迁左长史、参军、都尉、校尉,后为卫尉辟为门下掾,征拜虎贲中郎将。

从观象殿往南,有长兴、德阳、祈安诸殿,出宫外大道,即是属卫尉部控制的南城门。近伏王下旨朝会,命关闭数门,只余东门出入,故而宫内城内消息,皆靠蒋毅遣精勇由南门秘出,报告玉况。

德阳、祈安诸殿,是姜率之内宫卫士军防地,来往出入,盘查愈紧,如今两军间矛盾与摩擦,已不是秘密。

而殿中执夜,则属宦人差使,其执一殿巡视者称佐,统领称司。一般大殿殿佐有三十到四十人,中殿二十到三十人,小殿十到二十人。观象殿虽于伏氏尤为至要,在建筑规模上却属小殿,故只有殿司一、殿佐十一人。

如今,正有密语声从殿中司房中传来。

一无毛宦者轻声地道:“王大人,此事小的很难作主,小的身家性命,都在这殿中,若被大王知晓,那小的……”

另外那被称做“王大人”的哼了一声道:“前次你犯下过错,原该杖毙,是我一力保全,如今需要你办些小小的事情,难道你还要推托不成?”

宦者刚欲发话,那人又摆摆手,道:“不错,此事的确棘手,但我家大人说了,无论如何,两日之日必将此物奉还。”从腰襟旁取下一个沉重的褡裢,放在榻上,“此乃黄金百两,是我家大人命我带给兄弟的。宫内盘查严密,无法挟带,事成之后,还另有黄金三十斤以作兄弟的酬劳。”

宦者双眼一亮,右手不由自主地探上那个褡裢,“只是……只是小的不知,你家大人要此虎符究竟何用?若是谋反,可叫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