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呵呵笑道:“我家大人执掌虎士数万,咤叱风云,若要谋反,还需用此虎符吗?你莫问那么许多,这虎符两日内定当送还,决不致让兄弟不好交差。”
原来,这“王大人”却是御史王贞,原属徐栈党系。
观象殿司闻听此言,咬了咬牙道:“好,小的就应了大人!”示意稍待,起身转出房外,消失在黑暗之中。
此人去后,王贞反倒举措不安,长吁短叹。
时已二更。
殿中军甲士在廊下执戟往来,脚步声愈发清晰。王贞忽地站起,只见那殿司冷汗满头,如受惊兔子般窜进来,关上门,便喘息着软瘫在地,兀自拍着胸口喃喃道:“可……可吓死人了!”
王贞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急促地道:“到手了么?”
那殿司喘着粗气不语,右手挰紧了靠在胸前,眼光却直撂撂地盯着榻上,左手一指,示意王贞去拿。
王贞回首一看,不禁好笑,原来此人指的,正是那装金子的褡裢。遂抓起来放在他的手上,那殿司这才把右手紧握之物交在他手中,却正是大王虎符!
王贞强忍心跳,不动声色地将此物收在怀中,蹲下身子道:“刚才你行窃之时,有什么人看到了?”
殿司惊惧地摇头道:“没……没谁看见,是只老鼠,打翻了烛台,小的……小的还以为是人,吓死了……”
王贞放下心来,又约好还符的时间,这才整了整衣襟,从大殿侧门而出。
南城门戍楼。四更。
王贞抬眼望去,戍楼灯火依旧通明,拾阶上城,还未数步便被甲校拦阻。
“来者通名!”
“在下御史王贞,有事求见中郎将!”
那甲校验过宫禁腰牌,躬身致礼,“王御史,蒋大人已等候多时了。”
王贞哈地轻笑,一提襟衣,往城头步去。只见戍楼灯光一闪,便有数人从黑暗中向下行来。为首一人眼睛在暗处炯炯发亮,朗声笑道:“王兄,子坚有稽!”
王贞紧赶几步,笑道:“怎敢劳蒋大人久候!”
那人正是虎贲中郎将蒋毅,其身后,尚有太仆冯勤、尚书曹髦、御史中丞孙温、城门校尉孙镇等人,皆笑脸相迎。
王贞吃了一惊,道:“蒋大人,这是……”
蒋毅与他双手一握,笑着解释道:“此皆玉大人亲任之人,决不再是徐栈旧属!王兄莫慌。”
王贞方才放下心思,叹道:“徐栈勾结朋党,欲乱宫闱,此番若再跟随此人为恶,天地不容啊。我世受王恩,不能去丑除奸,已自羞惭,再不能不听从玉大人指派,为国家做些事情。”
孙温道:“不错。在下亦是为玉大人说服,决心与徐党一刀两断的。”
孙镇笑道:“从今朝中再无这党那党,徐栈单因之争,那已经是既往之事啦。”
众人一起欢笑,蒋毅将他们请进戍楼之内。众人坐定,王贞道:“我不负玉大人重托,终于将虎符取到了!”
众人俱都面露惊诧和欢喜之色,蒋毅动容道:“玉大人说此符有至大效用,故而命小弟知会兄长。不料王兄这么快就得到了!”
王贞取出符命交在他手,一面笑道:“蒋大人和各位大人在此坐至四更,难道不是在等这样的好消息吗?”
众人面面相觑,都大笑起来。果然,自王贞昨日奉命入宫始,蒋毅等便在此戍楼之内焦灼难安,枯等了两天一夜,此番佳讯传来,喜不自胜,更觉在与鄚徐等的险恶斗争中,占得了最大优势。
(第九节
昂州骑月城。
师府。
刘敬、李姬、单勰等在海天阁设榻观景,吟诗作乐,相约诗文不成者罚饮米酒,其乐融融。
单勰道:“适才敬姐姐诗文,可真是说出了海域之雄阔气象。妾自离前师之后,极少登船,只前次乘坐‘龙骥’舰返归骑月时,才将窠海风貌领略了一二,说来实在惭愧。”
刘敬笑道:“妹妹得乘‘龙骥’,已是叫人称羡了。我数度出海,大哥却连半艘兵舰都不肯借我呢。”
李姬掩嘴轻笑道:“妾也不曾坐过。当日娘从海上回来,妾迎道月湖,便见那舰如摩崖恶兽一般,禁不住吃了一惊。好似骑月城往来商贾之中,还从未有过这般巨大的船舰呢。”
单勰知李姬生性胆怯,忙道:“可不是吗,初时见到此舰,妾的感受和姐姐是一样的。”
刘敬见状不禁芫尔,道:“勰公主堂堂威仪,行不生风,坐不失态,难道也惧怕巨物不成?”
单勰粉面一红,低声道:“原来是有些怕的,只不过后来渐渐好了。”
另两人哪还不知她说了谎话,各自轻笑起来。
单勰面色更红,娇嗔不依。刘敬笑道:“妹妹莫怪。改日大舟出海,我定邀妹妹一起去岩洲、观象二岛看看。那里景色优美,四季如夏,又特产珍珠、珊瑚,若不赏游,妹妹岂不老是闷得慌?”
单勰露出心驰神往之态,叹道:“勰怎能不想?然政务事烦,昂州刚刚有个新气象,不能不多多留意呢。”
刘敬同情地道:“四弟把妹妹一个人留在昂州,太辛劳了!他这个人呀……唉!”
李姬亦皱眉道:“不该如此的呀?照说伏氏朝中诸事一了,他便该返回骑月城才对。”
单勰强打精神,笑道:“姐姐们别说这些了,伏氏朝中如今确有些杂务,令公子无法脱身。待过了夏至,恐怕他就能回来了罢。”
刘敬柳眉轻转,笑道:“妹妹若总算把他盼回来,又该什么时候与他完婚哩?”
李姬忍住不笑,单勰却再次羞涩地垂首,娇嗔道:“姐姐又嘲笑我。”
三人正谈至兴处,忽闻女婢来报,“禀小姐,宋钧来了。”
此番是师夫人命刘、李二女陪单勰闲谈赏玩,以松缓繁忙的政务压力,故又命家令宋钧守持府外,凡州中事务,一概推掉,如今他却亲身前来,不禁令三人又惊又疑。
蓦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传来,宋钧四平八稳的脸上,也竟冒出三两颗黄豆大的汗滴来,步至近前,施礼道:“小姐、公主,宋钧有要事禀报!”
刘敬正待笑他,只见宋钧面容张惶,直顾着单勰,不禁也将话咽了回去。单勰见状忙道:“何事惊扰家令?”
宋钧迫不及待地躬身道:“北部都尉急报,雨国遣兵三万,由大将许勇率领,侵入州境!”
单勰吃了一惊,腾地站起身来,静默不语。宋钧垂首不敢稍动,连刘、李二人亦不知如何是好。
稍顷,单勰命侍女取来披风,一面急促地道:“二位姐姐,待有空暇,勰再来欢聚畅谈。”
李姬闻说敌军入侵,已是惊得花容色变;刘敬却暗感奇怪,心道怎么这个时候雨国竟会来犯?眼见单勰不欲多言,也只得客气两句,遂命宋钧相送。
师府外面,早已站满了闻讯而来的诸将。单勰着人知会夫人,一面上马道:“到底怎么回事?雨国突然来袭,事先怎无征兆?”
众人忙不迭上马跟随。萧建道:“适才与将军手下甲士截得郡中发往雨国的一封密函,乃三姓中齐氏所为,送雨国上大夫许瓒处。文下称,自昂州兵征调奎城,郡中空虚,齐魏沈三姓皆愿奉雨公号令,以为内应等等。”
单勰咬牙道:“又是他们!前番师夫人命勰告罪于沈家,已颇令人不悦,此次他们不知愧改,反勾结外邦图谋昂州,叛国犯逆,该当斩首灭族才是!”
樊攸瞠目道:“请公主命某去擒他们来!”
单勰挥了挥手,示意不必莽撞。不多时进入府衙,单勰登帅位坐定,方重开口道:“雨国骤然来伐,又得三姓内应,应该如何应付?”
单兴恨恨道:“兵来将挡,水来土屯。公主且许吾五千精兵,必一举破之!”
众人多暗暗好笑。没想到武城公主单勰此次不仅没有责怪他,反微笑道:“有将军这般武勇,敌军虽势众,不难敌也。”
单兴得到夸赞,顿时精神大振。前次他奉吕澍之命,领兵诱伏氏昂州都尉单邈出战,在山道设伏击之,大获全胜,亦因其勇力,在阵中连连斩杀敌将十数,令敌望之胆寒,不战而溃。如今已迁为领兵长史。
单勰神色又复肃穆道:“郡中有疽,不得不除。各位对此有何建议?”
帅青看了看欲言又止的刘辛,眉头一皱。单勰见此,出言道:“大兄,三姓谋叛由来已久,非近日之事,汝与此无关,勰深知也。然今狼烟骤起,州境危急,是奋身救难之日,而非羞惭恼恨之时啊。”
刘辛拜道:“公主教诲,在下记住!请公主遣兵一支,我刘辛必亲将三姓族人统统羁押起来!”
单勰深思道:“非是勰不领心。三姓谋逆久矣,如今雨国兵发,想必他们早已做好准备,你去攻他,不定反遭噬咬。依勰之见,还是先遣发探卒为妙。”
昂州三姓大族的确早已做好叛离的准备。齐族宗首齐群,乃故昂国中大夫是也,官拜伏氏散骑侍郎,对吕澍及州治改革措施深恶痛绝,故而才有秘密联络众人倒戈亲雨的举动。此番,他们趁着伏氏国中内乱,无力东顾之机,联络雨军来袭,如今敌部前锋已达平乡,齐氏更是不遗余力地发动叛乱,开城投降,使许勇兵不血刃便占领是处,并大举朝骑月方向进攻。
派去探查的兵卒很快来报,三姓齐氏、鲍氏族中只遗下数名老弱,大部不知所踪。众人相觑不言,一时尽皆默然。
单勰怒道:“平日三姓大族寻衅滋事,我已数命都尉严查,如今二族逃逸,雨国来侵方知。这都尉之职,你们到底是怎么当的?!”
樊攸、刘辛、庐白闻言,俱叩首称罪,不敢抬头。单勰更厉声斥道:“此仗不打便已输了,待公子回来之时,却见昂州外属,三姓称王,汝等可还能象平日般笑得出来么?”
众人一起跪倒,皆是冷汗见额。
单勰哼了两声,命探马出月西,往西北疾进,另留驻郡兵搜缉三姓留在城中的奸细,方才重新议事。
问起敌军路线,帅青禀道:“适才左校尉司马来报,许勇部将靡杰、白尚等率兵往懋乡方向前来,想必是要断我退往他郡之路。”
萧建道:“闻说靡、白有众万人,许勇仍督中军往骑月城而来。”
单勰摊开图版仔细察看,良久方抬起头来,道:“诸位有何退敌之策啊?”
樊攸、单兴等人皆不敢对,独帅青道:“敌人走西、北两路而来,欲将我困于骑月,若其计得逞,那除了天生峡之外,已别无他路可走……”
单勰猛然醒觉,插口道:“月湖和天生峡安好?有无三姓踪迹?”
刘辛忙躬身道:“天生峡昼夜皆有昂州水师精锐巡视,并配有‘凤翼’、‘虎牙’两舰,绝然无虞。”
单勰便又转向帅青,只听他沉吟道:“雨国向为伏氏附庸,今受三姓利诱盅惑,倾师来攻,是轻率之举也。如今昂州除去段授所部五千,还有左右营郡士万人,水师精甲八千,实力应不相仲伯。”
和禁咳嗽了一声,慢慢道:“话虽如此,然雨军有三姓内附,已取下重镇平乡,今来急取骑月、争懋乡,当务之急,该想法却敌罢!”
单勰颔首,却以手势阻住了他的发言,和颜悦色地道:“帅青,先说说你的计策。”
帅青躬身道:“在下适才所言,乃实力比对,如各位心中有数,则勿需惊慌。今敌急来,气势汹汹,我军何苦硬抗?在下已有一计,请公主聆鉴。”
单勰眉毛一挑,道:“说!”
帅青道:“许勇乃雨国上大夫许瓒子,匹夫之勇尔。今若我避而不战,诱其深入,不过围城而已。想我骑月经营百载,仓阔城坚,水道亦在我手,坚守不出,至少可维持两载。许勇不费一兵一卒,占我平乡,若再围骑月,必以骄狂,安能不战而退乎?此时可北邀土益,并借吕将军之兵,内外夹攻,便可获得奇效!”
单勰淡淡道:“阁下以为雨军竟如此不堪一击吗?”
帅青笑道:“雨军远道而来,兵惫马疲,怎如我军整势以待,气势如虹?而许勇者猛则猛矣,却如何能与樊将军、单将军之骁健相提并论呢?二者相较,则其兵弗如,将亦弗如,故而在下言其必败!”
单勰微微颔首,众将也大都赞同。单兴、樊攸受到这样的捧点,更是兴奋莫名,跃跃欲试,恨不能马上出战,将那许匹夫一刀斩落马下。
良久议论声息止,帅青再露出高深莫测的微笑道:“雨军只为偷袭,粮秣之资必缺,我只需断其粮道,必可扼其咽喉。如今非是击退,而乃消灭敌军、并吞其国的时机了!”
众人连连点头,都大觉振奋。单勰不由喜道:“足下果是将才!汝之言我亦深有同感,前次公子信中提及欲吞并雨国、子绛,或西出天单、天铭,建立霸业,如今雨师竟不期而至,难道是上天所赐之机吗?”
单兴忽地跳将起来,叫道:“请公主准我率部,断那雨军粮道!”
众将见状,忙纷纷请战,单勰与帅青对望一眼,眼眉皆隐有笑意。她挥挥手道:“单将军不必急燥,总有你立功之时。取敌粮草之事,还是交与他人为好。铫文广,我命你为裨将军,帅青为副,给你三千兵马足够了吗?”
众人眼神齐刷刷落到厅中角落之上,那素以沉默寡言闻名的大汉木讷地站起来,抱拳道:“是!”
帅青亦自抱拳道:“多谢公主信任。”两人接令退下,众将仍不知公主怎会择这样一个怪人为将,兀自好奇地望着铫文广的背影,嘀咕出神。
奎西。
吴历三百五十八年春正月壬戌。
奔潮、望海二营在太守焦百、丁吉统领之下,由文州开拔,进攻奎西昂州军。
此二营隶属伏氏北军,“戍边以镇四方”,亦是其国重要战力。其建制虽不及天关、氾水,却也各有部伍二万四千人,其中,望海营在丁吉一力整编之下,有精锐甲士五千,另有三千水军,戍守郡治。
此时的伏氏国,笼罩着浓重的内战阴影。一方是以党魁而闻的徐栈以及使阴诡之计弹压敌对而名的廷尉鄚妍,另一方则是在昂地富于人望得势却浅的大将军吕澍。鄚妍欲夺伏氏相权久矣,然老谋深算的他竟几番失利,而如今以退为进的吕澍称疾告病,竟也使他无可奈何,而要依靠城外丁、焦二部来做军事上的要胁了。
奎城之内,除内宫卫士军属于非吕澍派系的光禄勋余靖之外,殿中军、城门校尉部等俱为吕澍掌握,鄚妍既不能将之诱进宫内暗杀,必然只有城外决战一途。
奎西西距都城十五里,然而因迷水折转,这里地势险峻,有名为泰东之高地,难以逾越的丛林在此几乎空出宽五里,长五十里的稀疏地表。
志得意满、旗帜飘扬的丁吉、焦百军,几乎一抵奎西,便觉得气氛不对。待遣兵挑衅昂州军大营后,方觉是座空寨。丁吉命退还三十里,在高地扎营,又急派探马搜寻昂军主力。
望海营兵卒还未出发,便见茫茫暮色之下,鼓角声动,数彪旗号夹杂滚滚烟尘,由四方八面合围而来,蹄声隆隆,声势巨大,连大地似乎也惊悸颤动,奔潮、望海二营士卒无不面如土色。
丁吉肥胖的身躯在马上一颤,厉声道:“这,这是谁的部众?!”
手下辩认旗号的官员惊惊兢兢地道:“禀大人,看样子好象是天关、氾水二营,还有昂州军的旗号!”
丁吉怔了一怔,立刻声嘶力竭地道:“鄚妍不是说徐栈已经劝说旧属归顺了吗?”
焦百早已呆若木鸡,半晌方颤声道:“完了!昂州军原来早与二营计议妥当,除去鄚妍之事真是易如反掌一般,只恨那奸丑却把你我蒙在鼓里!”
丁吉嘴唇悸动半晌,方嘶声喊道:“众军各归其位!大家都要出力抵抗,决不能让他们攻上来!”
奔潮、望海营寨之中,顿时纷乱四起,在将校竭力的喝斥之下,初时不知往何处奔走的散兵游勇这才逐渐齐整,摆出防御姿态。
伏氏二营与昂州军兵士将高地团团围住,数万人马精甲耀眼,旗帜昂扬,举戟呐喊,声震九天!只见阵营之中一彪人马卷旗突出,为首三人披甲执锐,正是伏氏卫尉领氾水将军玉况、骁骑将军卓羽和大将军司马段授!
卓羽乘独辕轻车,一手执缰,一手倒提丈许长矛,威风凛凛。往高处朗声喝道:“丁吉、焦百听着!大将军吕澍已领受王命,全统四营,今大王虎符与将军节印同在此,请二位将军受令!”
天关营校尉跪接节、符,策马驰上山来。
奔潮、望海营众闻言,顿时议论纷纷。焦百望了望丁吉,只得挥挥手,吩咐将辕门开启。节、符送到二将面前,焦白面色苍白,丁吉满脸冷汗,吁吁狂喘,两人眼中,都有种说不出的绝望之色。
卓羽哈哈大笑,高声道:“大将军早已洞悉尔等图谋,鄚妍贼子,刻日就得枭首!尔等若马上改弦易辙,弃暗投明,还可得保性命!若仍从奸恶、屡教不改,那灭族杀身之日,就在眼前!”
段授亦叫道:“投降免死!否则大军发动,尔等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