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东陆风云(1)

(第一节 引子

昂国地处大陆最东南面,地势高峻。其北接土益,西临伏氏、雨国,东、南临海。其国多山多沼,因而猛兽鳄类极多,境内只一条滁水,国人刀耕水耨,生产力低下,故而民风蛮化,仍维持着奴隶制的社会生活。

滁水发源于昂国西南黑山山脉,辗转北向千四百多里,从土益国霸口汇入焦水之中,其在昂国境内的一段,称为昂水。

昂国因东南临海,又窠海气候恶劣,故其国人人精于驭舟,所造舟舰矮小坚固,来去疾速,称为“狼舟”。

骑月城为吴陆三大石城之一,筑临海边,这里的地势便豁然空旷起来。海岸高绝,古称天尽崖,其连绵数百里的崖壁,曲折蜿蜒。惊涛拍岸,水花迸溅,发出雷鸣之声,故又有“雷声崖”之称。一伺春夏,沙鸥翔集,在海中觅食、崖间筑巢,远远望去,蔚为壮观,因此古人命名此海为“窠海”。

吴陆二面临海,以昊牦海峡为界,东面是“窠海”,西面称“香海”。昊牦居地与伏氏、和、微等国隔海相望,海峡最窄处仅二百四十里。吴朝时多有商旅乘船往来,从昊牦地带来大量珍宝异器,交流两岸文化科学技术。然而自群王之变,昊牦族各代首领均拒绝再与通商,并在海岸屯驻重兵。

骑月城座落于百里崖壁之最险峻处,其下为天然良港,并有人工开凿的庞大海道,称“天生峡”,通往海岸内的月湖。此处海浪较小,沟峡平坦,大型商队亦可不费气力地驶入月湖停泊。往来船舰,莫不惊叹天生峡鬼斧神工,几似神来之笔。

想当年吴朝将作大匠王选征发奴隶、蛮族二百万人在此动工筑城开峡,三十九年方成,死骸无数。正是建立在累累白骨之上的骑月城、“天生峡”,为南方的贸易经济发展,作出了无可估量的贡献。

月湖是西陆最壮丽的自然景观之一。其湖面距地面数十丈之深,四周尽是高峻嶙峋的巨大岩石。日上三竿,方能初窥湖貌,平日里便笼罩在荫蔽迷蒙之中。每当月上中天之时,月湖静谧肃然,明月倒映水中,仿佛在极深极深的湖面之下洞视着一切,引起昂人虔诚地顶礼膜拜。

骑月城分里居、商集两大部分,城中到处可见商人,货物买卖从马匹、丝麻到奴隶、艺妓,应有尽有。各国商贾在骑月城争夺地盘、利润,竞争尤为激烈。

从吴历三百年开始,骑月便是南方诸国贸易中心,这里的冶炼业和铸造业在吴朝便十分发达,加上沿海良港,地理位置优越,北可至土益、齐,南可达伏氏、和、微、昊牦地,于是很自然地成为商品萃聚、舟车四达的贸易要冲。对商品经营者所征之税,乃昂国的主要财政收入。

昂王以种姓为号,承继祖训而世代禅让。然国内昂人渐为诸国中富贾大族所同化,昂国三姓大族更是其中的特殊代表。三姓为沈、鲍、齐氏,祖上都是驱人为牲的大奴隶主阶级,因经商需要定居骑月,后站稳脚根,渐渐把持了政经权力。因极其富有,三姓族人生杀予夺、威凌逼人,丝毫也不把昂王放在眼里。

昂国是实行“三大夫五将军”制的典型之一。所谓三大夫,即上大夫、中大夫、下大夫,其中上大夫统领群臣,直接向昂王听命,行使丞相大权,中大夫掌财政,下大夫掌生产和外交。五将军,则前、后、左、右与楼船将军(中将军)的统称,其中以前将军为名义上的军事统帅,执掌诸部,楼船将军掌水师,其余则分是步旅各营最高将领。对于一般小国而言,实行这种并不繁琐的职官制度乃是最有效而实用的办法。

几年前,昂王菩托就因不满三姓专权的现状而提拔族人拔杰为上大夫,此后又陆续分封五将军中最重要之楼船将军、前将军职给新兴贵裔师氏族人,以扫清掌权障碍。不料,此举终激起三姓蓄谋已久的政变,其间拔杰突率叛军到达,昂军未曾集结便被驱散屠杀,菩托亦死于非命。

其年夏,拔杰假意为菩托行大敛礼,师旅万人送葬骑月北乡登龙山,并自封为假王,全力追讨师氏宗族。

五月,前将军吕澍率孤势之军,与拔杰军会战于月西,出人意料地重创诸贵联军,斩首千级,收编残师万余人。

其后,师夫人长子,楼船将军刘辛亦遣战船,由水路猛攻南境要塞泸城,取得完胜。拔杰势力大衰。

年终,篡位夺权的拔杰被围困于骑月,在一片詈骂声中绝望自杀,其亲族同遭族灭。此后,吕澍正式成为昂国权族代表,迎立菩托子柯奥为王,自封为上大夫、前将军,总揽政权。

镜山侯前将军吕澍,澧阳师夫人养子,年少即聪颖过人,初从师微国人和征,旋拜于伏氏国有“吴四贤”之称的文德远处为入室弟子,于军学、政治方面极有造诣,曾有文氏“门生第一”的美誉。年十九,伏氏上公左丞相、近鹿侯徐栈举辟不就,名声大噪。返昂之后,为昂王菩托钦点为左军尉,一年后即征拜前将军。

昂国政变,激起了南邦诸国的极大骚动,而吕澍在其兄刘辛等悉力辅佐之下,剪除异己、稳定政局,变革吏治,释放仆隶,早引起了三姓的怀恨。吴历三百五十五年春,沈、鲍、齐遗族买通外邦,怂恿伏氏、雨、子绛三国以讨伐“不臣”之名侵攻昂国。伏王在右相单因劝说下,不顾朝野反对,发兵十二万,第一次伐昂之役开始。

四月,澍母师夫人派人秘密潜行淄洮,说服土益前往“谈和”,令雨师滞留境中不出;而澍兄刘辛安守昂国北麓平乡,严防子绛,故而危胁只留下西面的大国伏氏。夏五月,吕澍指挥奇师,在佯败后于别邑重创伏氏左右都护二营,敌二将中领军建功侯梁哙、左将军使持节尚书仆射曹琬殒命,首俘万余;十日后,澍将单兴又在昂水偷袭敌军粮秣大获全功,一时令伏氏举国震动。至七月,伏氏大军连战败绩,进不可退亦不可,局面尴尬。乙丑日,在天焦斡旋下,伏氏闵王终于决定与昂军在西乡议和。

昂军斗争的成果,不但成功的保住了家园,更令吴陆政坛升起了一颗明亮耀目的新星,吕澍之名,一时街读巷议,有关于他的传闻和略有神奇意味的故事,遍传东西。

然而事实上,昂国的经济和军事实力不仅在吴陆,即使是在东陆最南端的数国之间,也是非常弱小的。昂人只在造船、航海方面略为占优,其他便无法与他国相较。譬如各国鉴定自身强弱的标准——营士的数量,昂国就是空白,此外大量外国商人的存在,也掠去了昂土实际不多的部分财政收入。昂人为富豪的凤毛麟角,触目可及者多是贫民与奴隶,吕澍即使暂时挽救得了昂国灭亡的命运,但若单凭一己之力,要想乍然改变这种面貌,困难重重。

在这种状况下,昂军别邑大胜后不久“国三姓”中之鲍氏又生事端,其族宗首鲍衡密谏柯奥,应在吕澍率军“抚边”之时重新掌权,避免臣下危及王上,本末倒置。于是在柯奥首肯下,三姓余党星夜敕令,撤换了大批官吏,其中包括师氏宗门二十三人,把诸将军大权重抓手中,并举兵秘密包围师氏府邸,严防出入。

九月辛丑,惊疑不定的吕澍勒兵懋乡,不奉诏命,以险隘自守。甲辰日,楼船将军刘辛令二营水师从“天生峡”偷袭骑月,以援其族,鲍衡接报后急命中尉带兵剿杀师氏族人,又火燃月湖栈道,防其从水路脱逃,刘辛仅救出其母师夫人等,余者尽遭灭顶之灾。

闻报后,吕澍举营挂孝,陈兵东向,作攻城姿态。

三百五十六年元月,伏氏国老,谏议大夫孟乔与澍师平德远极谏闵王单倍,趁此时机再次出兵伐昂,而平德远弟子九译令徐宏自请以兵马五万平定骑月,闵王喜,拜之左中郎将,又以少师单贺任参军,共同出兵。

伏氏国老孟乔,字叔荣,其祖为吴朝光禄大夫、牟乡侯孟宏,世居二千石。孟乔乃四朝元老,年八旬,极富威望;当年以三篇箴言令朝野称道,质王封为大司马,令治政事,又引贤纳才,吴四贤之一的平德远,便是受之礼聘从土益而来。总之,伏氏国能长居于南域首强的地位,他功不可没。

伏氏二度伐昂之始,此前因建议首次伐昂而名声扫地的王叔单因等,无不嗤笑孟、平不自量力。

三月,徐宏进兵别邑,出黄陂道猛攻昂国西南门户渭池,四月,又下射、珮二县,兵锋直逼骑月。昂王柯奥等惊慌失措,竟手诏大将军吕澍率兵抵御,还许诺功成之后加官进爵及对前事既往不咎等等。

吕澍毫无动静。

月末,平德远自伏氏国都奎城亲临懋乡说降,议定若吕澍归降,即治昂土为州牧,世代荣禄,决不食言;师氏灭族之仇,伏氏也必为之讨还公道。

与此同时,徐宏进军骑月。吕澍遂遣其兄刘辛从水路合进,败其死敌鲍衡。五月,昂王柯奥降,封竞侯,未发而卒。六月,吕澍只身前往奎城拜觐闵王,乃拜之为昂州牧领骑月太守,封浥乡侯。另徐宏灭昂功大,拜左将军,加邑千五百户。

重返骑月的吕澍更换顶戴,已由昂国上大夫、前将军成为伏氏国昂州牧之衔,不再有治军便宜,且伏氏更有军万余驻于斯地,名为操兵,实为监视。吕澍徒有抱负才干,又能何如?他将如何面对这种尴尬的处境呢?

(第二节

吴历三百五十七年春。昂州骑月城。

师氏府。

师氏乃故昂国第一大族。其宗首师夫人,名玄,祖籍霸国澧阳。早年丧夫,托身于昂国左惠贤王儒备府下,为花镜使(制作铜镜兼买卖的府官),备卒,乃请自立户籍,不久即通过与昊牦通货而敛至巨资。师夫人为近十年诸国间最出色的商人之一,经营着以鱼盐、陶器、五金、竹木、绢丝、铜镜、丹砂等货物为主的庞大海运,贸易渗透数国之境。有三子四女,大儿刘辛,二女刘凡、三女刘敬、四子刘恐,养女张姬、李姬,养子吕澍。如今除刘辛、吕澍、刘敬、李姬之外,其余数子皆在动乱中死去。

师氏府邸却仍完好地巍然立于骑月城东临窠海的高地上。

师府全宅以石背负天尽崖逶逦筑成,气势恢宏,架构巧妙。从府中高处远眺城外海面,于晴空万里之时,万鸥齐翔,浮帆点点,那种浑阔壮丽的景象可使人心臆大放,而欲引颈长啸。宅中奇山怪石,更有远从北部运来的大量泥土,栽植花竹果树,如今已是翠色点点,花香鸟语,成为城中的又一胜景。

骑月事件尽管使师族上下同遭巨变,但因吕澍理政有方,师夫人又亲督贸易、指挥调度,除宗门部族外,更大量提拔本州人才,终使两次伐昂之战于其国、其族之创伤迅速平复。此外,刘辛等又紧攥水师,终使这支举足轻重的力量未遭伏氏并吞。而闵王因缺少水军贤能,又不得不倚仗刘辛之才,故而表面上一直合作甚愉。

师府近海天阁殿栏,此时正有两人沉吟着欣赏窠海夕阳渐下的美景。一人阔眼浓眉,神色肃穆。着薄铠,赤足,左手按在镶赤色蛟龙的剑柄之上,右手轻抚着胸前一缕长长鬓发。他的青绦官绶从襟侧露出,扣住了系于腰间的鹿皮印囊。历经曝晒的肤色显得强壮有力,赤裸的臂膀上肌肉也条条绽出,令人望而生畏。

此人即有名于昂的楼船将军刘辛,今官拜伏氏楼船校尉,督掌原部。昂土舟舰有名天下,刘辛更是在海战中屡屡立功,故而在南麓诸国中卓有威望。

其身边一人打扮却十分朴素,草履麻衣,布带之上随便地佩戴着一枚小玉圭。望其相貌,则堂堂不凡、英武逼人。此人于个头上稍矮于刘辛,然从他那仰首沉吟的气度上看,主从立分。

不用说,此人便是昂州牧伯兼领骑月城守原昂国上大夫、前将军吕澍,自受拜斯任以来,击楫中流,努力推行“新政”,使昂土面貌大改。计其所行,共有十余条事关于归奴还田、重经济发展、多生养等方面的重要规定,大致如下:其一,凡昂州士族蓄养奴隶,须报牧守请示朝廷批准,奴隶人数依财产和等级各有上限,多余的人口经州府核查后出钱赎买,还为佃民。这部分人参与开垦屯耕十年以上,或从军立功者,可还为平民,充实军镇。其二,凡邑县、各城邦中各司官员,屯耕、生产有成者,可上报朝廷优先升迁。其三,昂州户民凡年满二十岁未婚配者,髡钳流徙;州人生子一人,赐猪两口,绢五匹;生女一人,赐羊两只;生子女五人以上,赐牛一头,狼舟一艘。鉴于州郡临海,渔业珍珠所占经济比重巨大,故规定凡本州户民以船运、捕渔为业者,须于州衙申报,由郡中统辖调度。凡不在册私渔私运、私采珍珠者,罪至弃市等等。

这些政治方面的得力措施,使昂州在短短一年,迅速回复了战乱的创伤,经济力和军事力都有较大的提高。一年来,原昂土“三姓”等贵裔实力大大削减,而新兴地主阶级开始登上历史舞台,吕澍则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代表人物之一。

楼船校尉刘辛与吕澍虽非血亲,但一母所养,情谊自非他人可比。说话之间,也自少了许多顾忌与恭维。当然,吕澍于军政之上的极高素养和赫赫战绩,亦令作为兄长的他不敢稍显怠慢。

两人默然良久。刘辛忽叹了口气,沉声道:“伏王声色犬马是好,又体弱多疾,恐怕支捱不了多久。近闻朝野风传,他欲征召四弟回奎城,此事若真,怕又是单因那老家伙从中捣鬼的罢!”

王叔单因,伏氏闵王五年拜右丞相,邑十万户,属地囊括伏氏东南二县九城。闵王七年秋,又进爵“茂公”,加武冠红帻玉带,赐车服乘舆仪比王,可谓伏氏朝中第一大权贵。此人当年曾受昂国“三姓”贿赂,秘密进言首次出兵伐昂之事,故而一直为刘辛等深恨。

吕澍缓缓点了点头,静默半晌才道:“右相因伐昂无功,是以迁怒,于此事上倒全无关系。依我看,大王当初授我权柄执掌昂州,乃迫于所誓,不得不为之。此际病重,自不愿再让吾坐断东南、称霸一隅了,召吾回朝,也是意料中事。”

刘辛急道:“四弟万不可受召!”

吕澍微微一笑,道:“大兄不必慌张,此时羽檄未至,不能即忖大王心意也。再者,我吕澍自领昂州,励精图治,所在气象大变、仕吏焕然;伍甲乐从,百姓乐效,他又怎有凭籍轻易招吾呢?”

刘辛皱眉道:“话虽如此,但那单因奸诡之辈,怎会眼看四弟坐大?必巧言令色,矫诏以征,吾最为忧虑之事还是徐宏甚或卓、莫之辈卷兵东来,逼得四弟就范,那样不但昂州全失,更令四弟霸业夭于半途,此事绝不可不防啊!”

吕澍神色渐渐凝重,沉吟着道:“当年吾师平公来招,大王亲许恩诺,永拜上卿以治昂州,后虽右相多次阻挠不从,可见其耳根非浅。然此番疾危,子尚年幼,忧心冲冲,故欲收吾等归京,便于监察。这也是常理罢了。”

注视着刘辛,神色间忽然有了些轻松般地,道:“吾原本归降,便是迫不得已之事。如今虽改弦易辙,却未必没有私心杂念。想我族生于斯长于斯,昂土诸豪孰有此煌煌大业乎?大王自当留意久矣!而此前柯奥与鲍衡二贼与吾结下深怨,令某空有大军却立身无地……大王何尝又不是看到这些,方敢许以州郡的呢?如今,吾羽翼渐丰,王军在昂虽众,吾视之却如粪土一般!他安敢再置虎于卧榻之旁呢?”

刘辛信服地点点头,道:“当初平德远定是深明此中之义,才一力谏王,许以昂州牧职。若非如此,四弟恐怕也不会轻易顺降吧?”

吕澍微微一笑,目光转而视远处海面,轻哼道:“吾手握昂军精锐,即便鱼死网破,伏氏也非付出惨重代价不可!可若不归降,除了拼殒己力,我吕澍更有何作为?呵呵,昂土虽阔,亦非鸿鹏展翅之处也!大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刘辛慎重地颔首称是,神情肃穆;吕澍与他双手相握,呵呵一笑,心中豪情激荡,不可遏抑,“此际山雨欲来,正该是展现身手之时。静观其变应是好计。呵呵,怎样也该不会令大兄失望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