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东陆风云(2)

刘辛心中对这个四弟佩服以极,嘴边不敢多言,只知他已有定策,于是也跟随着哈哈大笑起来。远处几群惊起的鸟儿扑打着翅膀,从崖上飞起盘旋,鸣声不断;晚霞映处,浪花变得绚丽多彩,嘏地平线上,几乎都染成了粉红颜色,一时蔚为壮观。

师府内宅。当日晚。

内宅分为三进,首进一主两从院落,东厅为宴会厅,后通花园,回廊曲折、景物幽深,有饮酒对月之资;西为客厢,竹篱隔开喧嚣,有池亭园囿之属,更有竹木种植窗下,引吭赋诗,颇为佳境。主厅面南而开,隔东西二院,隐含皇者气象,喑喑叱咤,做为师宅议事之所,当之无愧。后两进则是师府中人休憩所在,靠雷声崖前即为著名的“天阁殿”望海高台,台下兼做伫物之用,师族书画、异珍等,皆收藏于此。

如今府中府外,皆由吕澍手下亲将段授所属郡士担当护卫,宅邸南院城一带更有屯兵百人,往来出入,多有关卡。自年前宗族残遭屠戮以来,刘辛等小心翼翼,尤其是对其母,护卫唯恐不周。

此刻,师夫人在东厅举行会议,参加者十余,皆是至亲好友。

除吕澍、刘辛之外,澍姐刘敬、李姬,郡中功曹段授、单兴等皆有出席。

师夫人四十出头,姿容仍旧清瞿。不饰金佩玉,装着朴素。庄重肃穆,面目威严,厅间诸人在她环视的目光之下,更不敢发出半点声息。

坐于夫人左手边的,是其次女刘敬,着银缕衣甲,系双髻,脸庞如朝阳般灿烂,虽不显白晳,却仍是十分动人。此次能得母亲赐坐于身旁,她又是兴奋、又是不安,几次低着头笑,十分依恋般地望着夫人,大显儿女之态。

此次师氏行宴,主因恐怕也缘她而起:年初刘敬奉师夫人命,秘率船队横渡香窠海峡,历时数月到达昊牦居地,交换和购买了大批货物,算起来几逾半载。当然,此次刘敬之所以能独挑大梁,也因家中变乱之故,师夫人已不能不启用新的商船队指挥。

师夫人见到女儿的神情,淡然一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这个慈祥的动作,顿时令刘敬双眸一红,倾身伏倒在母亲膝下,紧紧抱住她的腰身。

众人屏息良久。

师夫人长跪而起,神色肃然地道:“我族自逢丧乱,未有宁和,然几经折转,终不负有心啊:先是澍儿官拜州牧,从教化治民,政治得法。而吾敬儿更是独擎家舰,纵横海域,使昊耗再与通商,此真我之幸、宗族之幸矣!”

众人脸上皆有喜色,各自附掌庆祝。

吕澍笑道:“自‘群王之变’百余年间,昊牦皆不与吾通商,更戍兵警备,敌意甚深。如今二姐不负众望,从昊牦王族手中取其通货之权,真令小弟佩服不已!”

刘辛颔首道:“小妹对于经营商旅,向来有所心得。当年与土益大豪李家争夺岩洲珍珠,商船四百余艘云集海上,又请调狼舟二十,担当护卫,一时竟逼得李家也奈何不了,最后只能悻悻收场……哈哈!”

众人一起欢笑起来。师府新任家令和国人宋钧小心翼翼地附和道:“是啊,二小姐聪明能干在州中是出了名的。这几天街读巷议,人人都在谈论此事,夸奖小姐才群过人。小的还听说此次从昊牦居地带回了珍稀的鸡血石和香木呢……”

刘敬笑着垂下头去,师夫人颔首道:“事在人为,光有天份没有下过功夫怎成?”见众人无不颔首称是,接着又略显肃然地转口道:“不过昊牦珍货,价值连城,得者莫不以之相互攀比争斗。有所谓‘怀璧其罪’,怎能不慎。此次敬儿所易宝物,万镒不为过也,故深匿行藏,日夜航行,这才没有铸出大错……此中事端繁杂,当刻意小心,切忌图一时口快啊!”

宋钧适才刚为出言懊悔,此时得闻,赶快起身赔罪。师夫人摆摆手,微微一笑,以示无他。

刘敬忽笑道:“听说家令从前也是操持舟楫的熟手,颇有商略之能,不知是否当真?”

宋钧起身恭敬地道:“禀小姐,小的只是粗通舟船之法,怎能和小姐指挥商队相提并论呢?”

师夫人朝众人微笑道:“这孩子真是谦虚呢。想他宋家当年,在和国也是一方豪族,只是与天铭单氏不睦,被暗中算计,最后才弄得家道中落。算起来,我与他家也是表亲:我祖父曾纳宋族一女为妾,那可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众人方才恍然。刘敬道:“家令既有所长,母亲何不将他调任船尉呢?”

师夫人摇摇头道:“我师府两子俱是成大事者,如今里里外外一应事务,全赖着宋钧操持。敬儿手下不乏经营、海战的好手,怎么却又打起为娘的主意来了?”

刘敬腼腆一笑,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宋钧恭敬地道:“多谢小姐抬爱,只是,只是小的愚笨,怕已拾不起旧技,调任船尉徒招别人耻笑而已……再说夫人对小的一向……”

师夫人轻轻摆手,示意他不用再说下去;宋钧见状忙垂手噤口,慢慢地退回位上。

师夫人环视厅中,道:“敬儿此回骑月,便是兆示我师族必将兴盛!好了,明晚我要举宴城中,邀请我族至亲好友、诸郡中官将及豪族商贾等等,此事还须家令多费心思了。”

宋钧喏喏,立即告退出厅。众人目送他远去之后,才听得师夫人重又开口道:“此次我招诸位来,并非单为此事。前些日子,我隐约得闻消息,主要是关于澍儿方面的。闻报伏王欲招我儿赴奎城转任京官,不知各位对此消息有何看法啊?”

吕澍闻言不禁眉头一皱,轻轻垂下头去。师夫人接着道:“大王欲招回澍儿,很显然是不放心他经营昂土的罢,如此便与当年所订盟约差之远矣……单兴,汝对此事是怎么看的?”

单兴乃昂国旧属,前将军吕澍之副。吴历三百五十五年,随军征战并指挥奇袭伏氏军粮,大获全胜。性情勇猛好杀,果敢而有胆气,向为吕澍器重。师氏降归后,任昂州治中从事、功曹,品秩在郡中除吕澍外最高。

师夫人既已问话,单兴慨然起身道:“伏氏背信弃义,当初若非大人手下留情,伐昂大军怎可剩下半个兵卒?他迫于压力,请动平老说降大人,相约以昂土为领,长治永褒,如今,却出尔反尔!依吾之见,索性集结兵马,与伏氏决战!凭吾昂州甲士与大人之军才,破杀伏王易如反掌!”

师夫人微笑不语。单兴更奋声道:“请大人拨给五千兵马,吾愿为先锋荡平伏氏,若不能取胜愿提头来见!”

吕澍与师夫人不禁对望一眼。师夫人淡然笑道:“单将军请坐。此次招诸位来主要是商议应对,非是决意出兵。将军勇气可嘉,但两军对垒我方并无把握,更何况伏氏国力、军力皆胜吾多矣,此事还须详斟……”

单兴欲抗辩解释,忽见吕澍不悦地递来一个眼色,赶忙告罪坐下。师夫人恍若未见,转头看了看右手边一员将领,颔首道:“段授呢,有何高见?”

被问者乃吕澍手下次将段授,官拜昂州功曹。其人乃故昂国三姓家隶,师氏扩张势力时,以货物向三姓交换奴隶得数千人,段授乃其中之一。吕澍因其武勇,又能深思熟虑、颇大将之才而还之为民、授为郡士,后更力罢众议提拔他为偏将。这些因素俱令段授甘为效死,一直对师族上下忠心不贰。

段授躬身施礼,露出沉吟的神色,一面缓缓道:“起初伏氏伐我,皆因茂公单因而起,之后主公拜为浥乡侯、昂州牧,不过是迫于无奈,实不愿也。而今主公励精图治,于盐铁、漕运、易货、甲器、军兵之上大有建树,伏氏朝野上下又岂会等闲视之?尤其单因此人与我有破师斩将之仇,自然极力怂恿朝廷大作文章,我想此事绝非偶然,必单党处心积虑的结果。”

众人颔首称是。师夫人露出关切的神色,道:“依汝之见呢?”

段授摇了摇头,眉宇间透出三分凝重,“自主公因德远公之故归服伏氏,昂州面貌一新。然我缺兵乏将,战备军力更受制约,乍然交恶,于我并无半分益处。而且,这两年来伏氏先后在昂州建立左右二营与昂州都尉,屯驻郡士计万一千四百十三人。昂州都尉单邈更是单因从弟之子,可见他们对主公的惧防……”

说到这里,段授不禁顿了顿,停下来环视众人。目光与吕澍眼神相遇,竟有些愧疚般地躲闪了几下。

吕澍笑了起来,眼眸中神采闪过,附掌道:“功曹所言不差,难得的是竟连伏氏驻扎骑月军人数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呵呵,有将若斯,澍无忧矣!请将军接下去说。”

段授闻言慌忙起身谢道:“主公万勿以属下之言见怪!末将之意是,眼下春耕正忙,青黄不接,粮草支敷困难。而年前所缴贡品粮秣,刻下却都已养肥了伏氏大军!朝廷单挑此时欲招回主公,有恃无恐,故风声走漏亦无所惧。依末将之见,主公应隐忍为上,静待时机,此时奉诏回京,必令单因等辈大失所望,一方面也可缓解目下朝野紧张的气氛。”

吕澍笑着颔首,却不答言。师夫人见状,轻嗯一声道:“段将军请坐。诸位,如今虽暂无诏册到达,但谣言纷纷,亦是从奎城起。右相单因威福并专,有他作梗,澍儿果若从命,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澍姐刘敬一直凝神细听,此时不禁“啊”了一声,脱口道:“打也不是,去也不是,那该当如何是好呢?”

师夫人另一养女李姬闻言也花容色变,道:“难道就没有其它办法了吗?”

吕澍笑道:“母亲、二位姐姐不必心焦,吕澍自问非是易与,况且这数年来除在昂州磨砾之外,更与吾王身边近侍、大臣一力交好,朝廷上下,无处不有与吾善好之辈,他单因能耐再大,又岂能一意孤行呢?”

大兄刘辛附和道:“是啊。四弟从掌昂政,有功无过,伏王即使生出别的籍口,也断不致加害。”

单兴也不由点头道:“此言有理,朝廷里谁不道单因那老儿一手遮天,又与大人视若仇敌一般,但我昂人又岂会惧此鼠辈!大人,若有战时,吾当为先锋誓杀敌虏,请大人先行赐准!”

师夫人沉下脸来,道:“单兴!”

单兴咋了咋舌,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忙退向一旁。吕澍笑道:“母亲勿怪,其实依吾所见,倒是与单将军不谋而合,只是尚未成熟,只有大廓在胸罢了!”

见师夫人与众人一脸惊疑的表情,吕澍长起而起,成竹在胸般洒然地道:“此次伏王招吾回京若果有其事,原因不外有三:其一,大王染疾日益严重,王子年幼,故欲消弥隐忧,慑服臣下;其二,昂州政治清明、农商大比,再非昔日气象,故令上下侧目,而使大王视为心患不除不快;其三,单因等心胸狭窄之人,不肯捐弃前嫌,造谣生事惑乱纲纪,正欲除吾以扫清掌权之路……哼,他们以敌视吾,多少还有点自知之明罢?”

众人见吕澍语带嘲弄,一点不以敌人的强悍而心悸,反是一派闲和态度,不禁又惊又喜。师夫人眼神中掠过一丝迟疑之色,微微点了点头。

只听得他再道:“当初请降,吾只身前往奎城,便已料到今日之事。是时大兄趣兵西郡,情势一触即发,单因亲将却大都滞留在京,无所防备——他们除容我之外更计将安出?如今盟约已成、茅土已封,不遵前誓,是背信也;无过谪臣,是背理也。纵遣师出征,亦名不正言不顺,焉能不败?”

单兴等都连声赞同。段授见状忙躬身道:“主公三思!伏氏甲兵精锐,士伍众多,称雄南域非比等闲也。想当年‘战帝’与天铭角力娄望,出兵援子绛击天焦,逼退明帝卫衡,又伐土益以责其入侵,数年间竟无对手。而我昂州草创,疆域不过临海百里不毛之地,兵甲未足三千。如今却欲与为敌,取祸良多,勿可为也!”

师夫人微微颔首,转向吕澍道:“段将军说得是啊!澍儿,伏氏不但有大军屯驻昂州,且单因、李获等人俱虎视耽耽,你毫无准备,如何取胜?”

吕澍含笑道:“母亲容禀。单因一党朋比为奸,在朝中并非没有对头。孩儿这些年幸得母亲、二姐赐助,故结交新贵、收买民心,俱有所成。左相徐栈、卫尉玉况、太仆冯勤等,孩儿竭力交好,如今更借徐栈之名暗争,实则皆是对付单因的策略。”

顿了一顿,继续道:“想必诸位也都听说过伏氏两党争恃……”

单因以王叔身份进位茂公之后,揽权夺势,在朝中呼朋引类。太常李获、宗正单勇、廷尉鄚妍、城门校尉孙镇等,俱是为他所亲任之辈。而伏王单倍的岳父,近鹿侯左丞相徐栈,却因与之利益冲突剧烈,故一直钩心斗角、针锋相对。如今“单党”威横,“徐党”退避三舍,但两党于实力上却实难分出高下。太仆冯勤、尚书曹髦乃栈之故吏,卫尉玉况与伏氏卓羽、莫敌等重臣武将也皆属徐党。尤其卓莫二子,一官拜骁骑将军,一为冠军将军,皆是从十数年间与诸国拼杀厮战中脱颖而出的杰出将领代表。其中卓羽与天铭名将李弋齐名。曾在闵王十二年(吴历344年),以八百营士死守西麓澉阳,血战四十日,抵挡住天铭天单万余兵马。后联军稍退,羽与往援之莫敌合兵四千,追击千里,连取数将首级,俘数千,惊动吴陆。被并称为“伏氏双虎”。

沉吟半晌,吕澍起身道:“单因与吾有生死大仇,且吾更不屑与此辈结交。当初他们邀吾领城校被吾严拒,已激起恚怒,早晚必欲图吾等性命,此际更不能示之以软!伏氏大军虽众,吾却另有计策可破。母亲望安!”

师夫人征询的眼光又望向段授。

段授欲言又止,却不敢答言。吕澍笑道:“子有何言,但说无妨。吕澍非是度小量浅之人,且会议时博采众长择优而定,致胜之途矣!段兄还请不吝讳言。”

段授叹道:“主公明鉴,主公从治昂州后,二营与昂州都尉于月西、懋乡、平乡三地屯兵,扼要而守,不以州令行止,此诚戒备主公之用也。而昂国旧部大多为朝廷遣归乡里,伏氏更以民政为由,裁减郡士至三一。如今府中兵不满千,只刘将军手握水师,却无法逞威陆上……”

刘辛闻言重重哼了一声。段授恍若未闻,继续道:“故属将以为,此时实不宜与伏氏硬撼……”

吕澍微微一笑,道:“依子之见应何如?”

段授哑然片刻,忽地面红耳赤地道:“禀主公,恕属将才疏学浅,尚未能想出什么对策……”

厅中一片轻笑之声,独吕澍面容沉肃,颔首道:“段兄可请稍坐……诸位:目下情势明了,伏氏欲以众凌寡,又有卓莫二子掠阵在后,想起来吾等实无胜算。段将军所言,正切吾弊,诸位将军不可不慎啊!”

“主公——”

吕澍挥手止住了段授的话头,眼睛里闪烁着不容抗拒的神色。包括师夫人在内,大家俱都知道吕澍这番话实际上并非腹心之言,他仍要照自己初定的思路去做,只是他必会解释情由罢了。

只见他轻松地起身,打开西厢边的木窗,挥手斥退了窗外廊前掌灯的侍婢们。厅中一时寂静得只剩下油灯灯芯的燃烧与众人的呼吸之声。

吕澍欠身道:“孩儿有件事一直没对母亲实禀,隐瞒之处,还请母亲多多谅解。”

师夫人眉头一皱,关询地看着他。吕澍从容道:“如今在座都是至亲,话便好说得多了。此前,归降后伏氏朝野侧目,吾不能不做出姿态,假作遣散兵卒,以免祸害,而今我等羽毛丰满,便不用再对单党有所顾忌了。”

单兴等皆颔首称是。吕澍再转身朝师夫人长揖道:“孩儿在昂统军三载,尝手握四营人马数万,与伏氏战后,尚余十八。而今,州中带甲不过千余,加上府院家兵亦无此数,何者?难道果如段将军所说,为昂州都尉遣散回乡了吗?”

师夫人闻言当然心领神会,刘敬、李姬二女更是毫不掩饰地喜上眉梢。李姬笑道:“好四弟!一定是你将他们偷偷地藏了起来。却不知藏在哪里了呢?”

刘敬接道:“是啊。单老贼防备得那么紧,平常骑月城中也常有都尉府的兵马逡巡来去,却都看不见昂州甲兵的踪影啊!到底你用什么法子把他们藏起来了呢?”

单兴却是大喜过望,哈哈笑道:“当然不是遣散,却是将军神机,早就想出法子躲过伏氏的侦察,将大军掩藏在单因老儿的眼皮底下了!”

众人齐皆失笑,师夫人追问道:“澍儿啊,那么多兵马到底藏在何处了?是否仍在昂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