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澍道:“禀告母亲,兵权之重,孩儿不敢有半分轻疏,故而仍遗留在昂州境内。只不过大部俱在兄长处,暂由代统罢了。此事极为机密,故而连母亲、诸姐也未曾透露……”
刘辛起身,正迎上师夫人征询的目光,恭敬道:“当初平德远前来懋乡说降,四弟便与孩儿议定,昂国水军船甲暂缓编组,屯月湖并骑月城东岩洲、观象二岛,以备不测。其后伏王迫于盟誓,拜孩儿水军校尉,四弟更将精甲散编各船,一方面增加水军实力,另一方面避开都尉府的查验。去岁伏王以长史贾松为吾副贰,孩儿表面敬之,实则以只带他参加过一次水师操练,平常此人俱在城中花天酒地,四弟还特意为他建造一座府邸,早令他乐不思归哉!”
吕澍接口道:“是极,据说此人一上狼舟便头晕目眩,大兄只在海上操练半个多时辰,还未曾有什么大的风浪,他便软如稀泥一般……”众人闻言无不大笑。
师夫人颔首道:“澍儿之才,为娘还是放心的。既是你不曾听命解散士伍,手中仍握有精锐之众,那么是战是和,我也就不多过问了。”
吕澍、刘辛起身喏喏称是。师夫人道:“只是伏氏经这数年,战力亦恢复较快,此次又有备而来,万万轻忽不得!澍儿你切切要牢记啊。”
吕澍神情一凛,道:“孩儿谨记。”
师夫人释然地道:“这就好——你们先退下吧,我与敬儿还有话要讲。”
(第三节
奎城在骑月城西千四百里处,靠近雨国“云梦泽”,全城以岩石筑建,与昂州骑月城、北雁青原城并为三大石城,考其缘由,则因南陆近海各国多风暴,而雨量又丰之故。然而,石城费工费币,建筑技术又十分落后,因此很难达到城池攻防目标,伏氏等三国以石筑城,乃不得已之法。
北雁国多山缺水,高原地表根本无法满足土城的建筑需要,何况是地气候干冷,风速强烈,以土筑城很快便会被侵蚀,故而弃之不用。南方伏氏、昂国,却是另外一个情况,其境内都有大片岩山、丛林,多暴风、骤雨,土壤稀缺,以石筑城的办法因地制宜,既抗风、御兽袭,更有效利用了资源。
奎城周围,点缀着十数乡邑,都是在山间平地、河流附近构建出的点点农庄。哀王时,便以方圆五十里为一屯,设屯侯一名,带领各乡民众建道路、整田地、兴水利,数年而大比。初,前师将作大匠宋熙、司农中郎将董宪出使伏氏,皆对此重山峻岭间如此卓越的农田、水利成就大加赞赏,称之“诸国未尝有也”。
奎城附近,有两条河流经过。其中,发源于西岭的滁水折转奎城,弯弯曲曲流向大海,从南方望海郡汇入香窠海峡。
另一条称迷水,不知所出,经奎城后东向流入云梦泽,便再寻不到。迷水水量较滁水小,不过亦是邻近各县水利所仰,故而仍有水伯祠供奉。
云梦泽占地数千顷,丛林覆盖,人畜难行;多虫蛇、处处沼泽凶鳄,令人见而生畏。伏氏、雨、昂三国皆多鳄,常噬人,官府不能治。民辄于河泽焚香祷拜,四季投猪羊以祀,然每年鳄咬致死者仍以百数。因地势地洼,云梦泽野有多条河流经过,于丛林遮掩之下,难分水土;林中气候湿热,雾气终年不断;虽在南麓境中,却罕有人迹。
伏氏人性刚强好战,武风极盛,而大教育家、政治家平德远在彼,一文一武,故令是国长踞南疆霸主之位。可惜如今在任的君王单倍,未喑祖宗家法,致令两党争乱,国力削弱;灭昂之后,更自以为功高盖天,旬月不朝,诸事不管不问,以致有“伏君”之称。[讥其不起身问事也]
伏王昏庸,朝臣秉权。王叔单因与王舅徐栈之争,由来以久,至今仍是朝野关注的话题。自伏氏兵法大家单农卒后,伏王一力徵用新人,以王叔单因“耿耿忠骨”,乃拜上公,总揽权政。
吴历三百五十一年,伏氏闵王五年,单因增邑至二万户,伏氏东南境二县九城皆属其领;年秋,又进爵“茂公”,加武冠红帻玉带,赐车服乘舆比王,受宠之至。
六年,册封因妻孔氏为镜山长公主,封国尊号,赐自置官属、家令,一时不但单因权势达到颠峰,且令朝廷之中两派对峙之势出现微妙的转机。
是时已至春末,万木复苏;细雨绵绵,经旬月未停。奎城如今笼罩在如雨雾般诡谲迷离的气氛当中,街巷入夜森禁,只有伏氏城尉一队队的甲士穿梭来去。
伏王病危,已手诏三台二相入宫的消息传开,奎城上下,更增几份对其国将来的忧虑与不安。闵王原有子四,其大儿名虎,中儿名芳,小儿名珲,少儿早夭,如今虎、芳十七,珲方九岁,而伏王尤喜之。此次诏中枢重臣十数人,正为商议身后如何令王子珲承继大统。在此之前,虽每年都有大臣章谏立太子事,伏王俱犹豫难决,此事亦直接影响到他死后伏氏国的政局变化。
黄昏。微雨。
伏氏内宫卫士令府邸。
蹄声急促,数十骑直往此冒雨赶策而来,为首者乃两名中年人。一者颏下有须,眼神精瞿异常,翻身下马拍开大门,率先抢进。
其身后一者无须,横肉满面,两臂黄金铠甲,点缀着几块珠玉,显示着身份的高贵;瞧着人时眼习惯眯缝着,却是杀机时现,令人不寒而颤。
内宫卫士令府下显然识得两人,见他们直趋而入也不敢挡,忙飞身进去通报。
两名中年人身后数十名甲士皆如狼似虎,不待号令便扑入府邸,执兵器先行将廊下院门控制,又有两批分左右迂回后院,看似更要牢牢地将府邸包围起来。
不多时,急急惶惶的内宫卫士令齐堃赤脚赶了出来,一见面便打恭作揖地道:“哎呀鄚大人,公孙大人,你们这是、这是……”
有须较瘦者乃伏氏廷尉鄚妍,为右相单因的得力助手;无须胖者为少府公孙述,位在九卿,也是平日在朝野中可以叱咤风云的人物。鄚妍阴阴笑道:“齐将军,请摒退左右。鄚某此来,是有要事与将军商议的。”
齐堃一副神魂不定的样子,只得依言照办。公孙述勉强绽开一丝微笑,负手道:“老弟不必担忧,某等来此,实是送老弟一个大大的美差。汝若尽力合作,明早便会官升三级,赐金万镒。不过若老弟不从,可是很叫某等为难喽。”
齐堃沮丧着脸道:“哎呦,两位大人有话好说,慢慢商议,何必如此舞刀弄枪,逼到下官府上呢?来来来,里面请!”
公孙述伸手阻之,容色渐渐严峻。鄚妍嘿嘿笑道:“将军莫再多费心思,此事刻不容缓,我等也不能在此耽搁过久。直说了吧,将军在内宫手握大权,一言可决人死生……”
齐堃强笑道:“是是,不过多是过誉之词。下官唯圣意是从,对大王忠心耿耿,不敢三心二意。”
鄚妍似看穿了齐堃用意般,呵呵大笑,拈须道:“不必多说,我等此来正是要拥君戴王,非是想造反哪!”
“造反”这两个字从鄚妍口中重重读来,意味深长。齐堃眼珠一转,道:“那……敢请鄚大人明示。”
鄚妍似是毫不在意地道:“我等奉右相茂公之命,来请齐将军出兵伐逆。”
齐堃脸色一变,重重道:“讨逆?!方今大王病重,正自召见二相、三台,宫内门禁森严,等闲连个虫子也飞不进去。此刻又有何逆可讨,难道还真有人想趁机谋反吗?”
公孙述冷哼一声,厉声道:“不是有人想谋反更待怎地!大王对百年之后早有明诏,公子珲该当继位为君;但此际却有人希图造乱,谋立单虎,杵违圣意。你说说,这样的人是不是该斩首灭族?”
鄚妍接口冷冷地道:“此人便是近鹿侯、左相徐栈!除去此人,则朝野安定,我等俱可拥戴新王,依功论次。齐将军,此乃不世之功业,汝需立刻决定才好。”
齐堃脸色说不出的阴沉,眼角下微微抖动,半晌方道:“叫我出兵伐逆,原来是要对付左相……他手下精勇无数,更有卓羽、莫敌这样兵权在握的重臣武将,可谓势已极矣。吾自问不是他们对手,更别谈吾只有禁军数千而已。茂公想除左相,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公孙述大怒,道:“尔等胆小怕事之辈,留之何用,来人!”
顿时四面有甲士围拢过来,戟尖将齐堃抵住。鄚妍眉头一皱,叫道:“慢着!”
齐堃脸色愈发难看,却仍抬高了声音道:“茂公行事,难道就不想想后果?果若除去左相,光卓莫二子便必不肯善罢干休,更勿论其他欲借徐栈之名争权的臣子,必定不服。再则,徐单之间矛盾久矣,大王早有严令不得涉及二臣争斗,否则才真是要灭族的!”
公孙述连连冷笑,却不肯答言。鄚妍摆摆手令甲士退开,一面和声道:“齐将军对大王一片忠诚,谁人不知?不过此时御驾将崩,先勿论孰人登基,单说这内宫卫士令之职,又会落入谁人囊中?又或左相掌权,则我等不受重用必矣,然齐将军你也果会高枕无忧吗?平日里宫城卫军倚杖大王威势,飞扬跋扈,不要说卓羽莫敌之辈,连我等也看不入眼呢。将军不被徐栈趁机除去,已可算是万幸,这区区六百石的官职,又能保住多久呢?”
齐堃脸色腊黄,垂首不语。鄚妍似是看出了他的心思,走上去拍拍他的肩头,轻声道:“如今是将军立功讨赏的机会。想我茂公贵为王叔,权倾天下,又有众臣辅戴,必能在新王登基之事上赢回主动。大王的心思将军应该是清楚的,这伏氏国,还是公子珲的!”
鄚妍见齐堃仍自沉吟,加重语气道:“珲立,则茂公大业几定,四野咸服;那时将军便是辅国忠臣,手握重柄而执掌方面,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若迟疑,则奸人得逞,大好时机亦会付之东流!那时,便是静观其变也罢,投靠徐栈也罢,恐怕终究得不到今日般的地位了!”
齐堃摇首沉吟。公孙述焦燥起来,呛啷一声抽出剑来,“茂公一片好意拉拢这小子,没想到他无胆无识,算不得英雄。鄚兄莫再多言,此种鼠辈杀了便是。”
鄚妍嘿嘿冷笑道:“齐兄,你可考虑清楚了?”
齐堃额上见汗,颤声道:“此时内军入宫,需得两道符命,大王未传圣旨,恐难以借机觐王除逆。”
鄚妍以眼神示意公孙述收起长剑,阴笑道:“将军向在内宫执掌王军,权大势大,也没见要什么符命;此刻借此推唐,难道另有隐情不成?”
公孙述冷哼一声,齐堃吓得连忙道:“不不,大人误会了。小的虽奉令以镇宫闱,但权在宫中,非是王殿。此际大王卧病德阳殿,已属殿中军。殿中军向由卫尉玉况统代,非唯圣旨符令是不会放内宫卫士进去的。”
公孙述与鄚妍交换了一个诡异的眼神,哈哈大笑,“老弟尽管放心,茂公对此早有安排。卫尉玉大人重疾缠身,怕是活不过今天了。以老弟的威严,殿中军又群龙无首,那还不一一束手就擒吗?”
齐堃本以玉况是左相徐栈的人,心中不安。此时见两人得意之情,不禁心下稍放,暗道自己若不就范,势必死在当场,而跟从茂公拥戴公子珲,则前途无量,两相比较,优劣真是不言自明。
思忖半晌,乃狠声道:“公孙大人、鄚大人请放心,但使殿中军失其统率,任他精锐若何,便如同散沙一团,破之必矣。下官今后必将一心一意辅佐茂公,拥立公子珲为王,若背此誓,天诛地灭!”
鄚妍眼中喜色闪现,脱口道:“好!有老弟这番话,我等也算没白来请一趟,请老弟这就跟我们同赴宫中。时间紧迫,以老弟之符令传召众军便成了!”
与此同时。王宫德阳正殿。雨。
天空中轰隆隆低沉的滚雷声,几次打断了伏氏国主、闵王单倍的话语;见大王咳嗽加剧,左相徐栈紧皱双眉,欲传太医。
闵王低声道:“不用了……”费力地从高枕上微微倾抬起上身,“孤登基二十二年,如今尚有三事未了,心中实感焦虑。”
闵王话毕,众人便又跪倒在地。其卧榻身侧,茂公单因、左相徐栈、尚书令陈向、御史王贞、左将军徐宏等无不摒息凝神,细听分说。
只听闵王微弱地道:“第一件,孤立子珲为王太子,恐其兄不服,引致争乱。唉,薛妃死后,何独遗了那个不争气的小子,难堪言表也!”
众人都知闵王所说的是其长子单虎,其母王妃薛氏,难产薨,追赠王后。由于嫡出,单虎倍受娇宠,故而脾气火暴,稍有不顺意便大发雷霆,又喜逐花月,品行不检,故令人厌甚。
单因忙膝行上前,叩首道:“大王勿以为忧,可下诏交由老臣在朝会上宣示,即日拜公子虎为王,远迁别郡,更令府县从旁监察。若他安守本份,则依旧富贵尊宠,若显反意,其在外无兵,何异于自寻死路?”
闵王叹息道:“王叔之意,孤早已想过,却未忍遽发。孤不可见他兄弟崩析、骨肉离散,而丧天伦至此矣!”
单因劝道:“大王,虎、芳皆是嫡出,而珲庶出,按理不可与两兄争位,其势当忧。今立太子已显太迟,更不要说朝中欲拥长自立者大有人在。大王为伏氏社稷江山考虑,就决不能再迟疑了……”
此时,一声闷雷滚进殿中,雨势加急,风将窗棂上挂着的帘子吹得一起一伏,发出不规则的声响。单因肩头吓得微微一耸,急以手势令宫婢将窗门阖起。
闵王剧烈地咳嗽起来,忽地歪头吐出半口淤血,宫婢忙将盛水金盘递上,伺侯大王漱口。闵王苦笑道:“孤……孤怕是不久于人世了!陈卿,这旨你来拟定,和王叔、徐相会商以后颁行。”
尚书令陈向恭敬称是,伏地叩首。众人皆自流泪道:“大王——”
闵王缓缓又躺下去,喘息片刻方道:“这第二件,事关王叔、徐相;你二人皆是孤左膀右臂,如今又年岁渐老,也该尽弃前嫌,同心协力辅佐子珲。王叔……徐相,二位爱卿可在孤榻前握手言欢,从此不愿再起分争。”
徐栈与单因对视一眼,眼中都有说不出的讥嘲意味,各自轻哼一声,尔后跪拜道:“谨遵王命。”
单因冷笑着将徐栈的手牵过一握,“徐兄,老夫久经人事,却只有你这么一个对手值得佩服啊!”
徐栈淡然道:“过奖了。单兄的确叫徐某自愧弗如啊。”
两人皆打着哈哈。但除了闵王,殿中其他的人听得笑声,都觉心头发寒。闵王吁出一口气来,咳嗽道:“二位爱卿如是,孤可以无忧矣。”
单因忽地啜泣起来,复跪倒连连磕头道:“劳大王如此费心嘱吾等重托,老臣肝脑涂地,又何足惜!请大王安心养病!”
闵王低低道:“王,王叔知孤。此后任重而道远,王叔勉之。”
单因跪伏在地,泣不成声。众人哀声四起,唯徐栈心中大骂老贼不止,表面上还得装着悲痛的样子,道:“大王请安心,臣等定不负圣望,辅佐公子珲登位,依我伏氏之强,讨定四夷,建立霸业,指日可待!”
闵王扭头看了他一眼,喘息道:“爱卿为孤之肱股,定国安邦,卿之能也。孤王能有今日辉煌,卿功不可没。待孤百年之后,若有人胆敢违忤孤旨,一意立长为王,爱卿须即发兵讨之!”
徐栈叩道:“臣谨奉王命。”往左偷瞥一眼,正遇上单因凶狠妒嫉的眼神,不禁心中暗暗得意。
闵王再道:“徐宏……”
左将军徐宏膝行上前,道:“大王唤臣?”
闵王费力地道:“徐卿,当初孤听从平公与汝之建议,挥师再度伐昂,终于扭转败局,由此知卿之能。孤现将二军四营交汝节度,诏拜大将军。望卿不负孤望,为朝廷羽翼、国之牙爪!”
徐宏虽有左将军之位,然处处受茂公单因制肘,另一方面徐栈也对他心存疑忌,故其衔有名无实。此番闵王临终令之领伏氏南、北二军,实是将军事大权交于他手,以图减缓单因与徐栈二人的矛盾,可谓用心良苦。
伏氏南军,又称宫卫军,主要由内宫卫士、殿中军、都护军组成,人数少而精;北军则是伏氏对外战争主要力量,又分四营:天关、氾水、奔潮和望海营。其中,天关、氾水二营又分由名将卓羽、莫敌统率,各有军士三万,是国中最强部伍。
徐宏以军略之才,灭昂封侯,又在多次的军事朝会中展露头角,最终赢得了闵王的信任。临终之前,封赐为大将军,大出单、徐二人意料之外。
立时有近臣将大将军符命、宝剑以器皿盛上。徐宏泣拜道:“微臣自当戮力效命,鞠躬尽萃,死而后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