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东陆风云(4)

茂公单因急忙道:“大王放心,有老臣和大将军在,足可使我伏氏江山万代。徐宏将军居功伟至,乃中流砥柱,朝廷上下也定当对大王英明决断一片赞同!”

论政治手腕,徐栈远不如单因厉害。眼见他奉承拉拢徐宏,徐栈心中仿佛火燎一般,追悔莫及:徐宏本是平公弟子,当初也是在他一力保荐下拜将伐昂的,然其立大功后,自己竟对他弃如敝帚,真是不可原谅。一时间愣在当场。

闵王缓缓颔首,眼皮无法睁开,声音也越来越低,“孤,孤之最后一件心事,便是西昂!”

单因精神一振,道:“大王是担心那降臣吕澍么?”

闵王忽地又睁开眼睛,白浊的眼神里突然多了几分焦虑,“正是!当初孤以孟老、平公谏议,拜之州牧,又设昂州都尉、左右二营辖治于他,倒也相安无事。如今孤……若不在,他当何如?”

单因不无妒嫉地谏道:“吕澍此人极富野心,近年来更私欲膨胀,将昂州作为其进身之阶,又大力扩展军备,妄图对抗朝廷。前次老臣已向大王谏言,将吕澍调回京畿任职,免得夜长梦多,大王未予表态。如今,却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了!老臣不敢擅专,奏请大王明示。”

徐栈轻哼一声,道:“大王,臣也有本奏!”

闵王咳嗽了几声,费力地点了点头。徐栈道:“当初首次伐昂,茂公谓之必胜,然竟一败涂地,由此我伏氏上下无人不晓吕澍用兵的厉害。二次伐昂,若非平公劝降于他,胜败亦未能卜也。自他归顺以来,年年入朝,岁岁贡献,又自请削减郡兵,忠心可嘉!如今,我朝在昂驻军有万,而吕澍忠义之节不改,兢兢奉公,劳于农耕民作,乐此不疲。象这等人才,不加旌表已有非议,若再疑其心,岂不令忠良之士齿冷?”

单因从旁听着,面露不豫之色。徐栈却是微微侧首,诡谲地一笑。

闵王面容松驰许多,慢慢道:“果如徐相所言,则孤心安矣……孤也曾听从吕澍从治昂州有许多功劳,但每不信其实。徐相所言,可当真么?”

徐栈道:“臣所言句句是实,前载昂州甫定,赈济所费二亿一千万钱,以致国库空虚。今年初,却已向朝廷贡献合九千万钱,为望海郡两倍有余,吕澍还献狼舟、珍珠、宝刀等物,俱有入册,请大王明察。”

闵王闭目颔首,半晌方道:“看来王叔是忧焚国事,故而言重了。不过自孤想来,当初并吞昂国,志气飞展,哪晓所费之巨?如今吕卿不负贤良之名,于我伏氏奠定百世基业,可嘉可表……王叔,给吕卿封爵加禄之事由汝去办,此后不得再非议大臣。孤……孤要从速召见于他!”

单因如鲠在喉一般,低声喏喏称是,面如土色。徐栈得意地看他一眼,连带着徐宏也半奉承半威胁地瞥了瞥。

入夜。奎城东宫外廷尉府。

急雨。

鄚妍由书斋接报后便火急火燎般往内院赶去。其重重院廊之后乃是其精心设计的花园,假山池囿鱼虫之属,别有洞天。然而,此时他早已没了赏景的情绪,穿花渡柳之时,心事重重,一个人提灯笼往池中小亭快步行去。

园中并未吩咐掌灯。大雨洒下,花丛、灌木都发出噗噗的哀鸣,池中雨声持续而单调,密如鼓点。

亭中一人披箬而立,负手沉思。鄚妍忽地一惊,发觉来人正是在伏氏权势倾天的茂公、右丞相单因!什么事情使他如此急迫又如此隐密地亲来至此呢?

鄚妍搁下灯笼,跪叩道:“下官参见茂公!”

单因转过身来,竹笠轻挑,露出阴冷而严峻的面容。低低道:“把灯灭了。”

鄚妍一惊,连忙照做。单因轻嗯一声,放缓语气道:“老夫交待的事情,你可办妥了吗?”

鄚妍心下稍放,道:“请茂公宽心。下官与公孙大人领城门校尉缇骑,已将此事办理妥当。如今齐堃誓效茂公,单等大王驾崩,内军便将由东、西向进入省内,围德阳殿,可保徐贼难逃灾厄!”

单因嘴角边露出笑容,道:“很好,有鄚兄鼎力相助,再不怕徐栈那老儿再会生事了。哼,还有徐宏那鼠辈,真会挑选时机啊!”

鄚妍见单因语气不善,忙问缘由,单因便将闵王召见时之事原原本本说了。鄚妍沉思良久,道:“大王此时立大将军,所为何来?”

单因既懊恼又失望地摇了摇头,鄚妍道:“难道……大王对茂公您不放心吗?”

单因紧皱眉头道:“还不都是徐贼从中捣的鬼!”

鄚妍阴阴一笑,自信地道:“徐栈平日里虽沽名钓誉,可一向不做无利可图的事。徐宏有征昂之功,为国人拥戴,受封左将军后,更是万人景仰,徐栈断不会为之请命拜将的,不然令之手握兵权,卓、莫亦受制于他,又哪里会令人心安呢?此事必是大王另有安排。”

单因沉吟道:“无论怎样,此次仍要小心堤防,不可掉以轻心,徐栈、徐宏,最好一并除去,可保无忧。”

鄚妍颔首称是,尔后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准备何时对玉况动手?”

单因眼睛对他一瞪,鄚妍忙解释道:“此时最关键之所在,便是除去玉况,使殿中军群龙无首,齐堃这里方好安排。若不然,依玉况之精明,定能看出其中端倪,那时知会四营齐至,那茂公的计划可就……”

单因默然片刻,咬牙道:“那好,宜速不宜迟,就这两天罢!老夫会亲自指派此事。”

鄚妍道:“只要除掉玉况,徐栈便如无牙之虎,那时动手定能稳操胜券。下官先恭祝茂公一统伏氏,威临天下!”

单因微笑起来,转尔哈哈大笑,“若如君言,则尔加官进爵指日可待。”

鄚妍陪笑道:“是是,下官恭送茂公。”

(第四节

奎城北乡登龙邑隆义里。

里名乃伏氏质王所赐,以“吴四贤”之一的平德远所在之故。除了伏氏国人,诸国间饱学之士亦多来参觐求教,平日车水马龙,门庭若市。

平公年逾八旬,仍渴学不厌,有弟子四百一十四人,其中,又以赵喜、郭於、吕澍三子最为著名。

赵喜者,才卓超群,雅量过人。祖籍浔州,和前师著名军事、政治家庐宗乃同乡好友。自为平公收为弟子,前师礼聘队伍络绎不绝,更有西陆天焦、土益等大国同来征辟,名声雀起。

郭於,熊子国人,因与大豪杨氏有怨,亡奔伏氏。素有将略之才,然脾性激烈。拜师后,诸国间多有礼聘为将帅事,皆婉拒。著有《骑战》七卷,凡二十万言。

吕澍不必多说,已有实证所表。而今为止,他是最令平公喜爱,也是最令平公挂记的弟子。

此时的奎城,弥漫着一种动荡不安的气氛:听闻内宫卫士移防殿中,大王再召三台二相入宫,又卫尉玉大人被刺,生死不知。每件事,仿佛都能与惊恐与动乱联系到一起。

此时,赵喜等十数名弟子正端坐榻上,静闻老师教诲。

平德远筑庐于此二十余年,享四海尊崇,地位丝毫不亚于天焦国魏悝、毛白,亦或是北雁国崔营。其门前所立之碑,碑前刻“平子训告”四字,背刻有平公为诫学生之文,诸国中文人墨客,多能朗朗上口。而题于门外的“平庐”两字,更出自极受人景仰的国老孟乔之手,从而奠定了平公在伏氏国的地位。

“夫人臣之义,在于佐君。能为主安危修政,治乱强兵,批患折难,广地殖谷,富国足家,强主,尊社稷,显宗庙,使天下莫敢欺犯其主,主之威盖震海内,功彰万里之外,声名光辉传于千世,则义之大矣……”讲经者乃一面容瞿铄老者,白须髯,目光炯炯。

一名徒弟马上提出问题道:“老师,依经所述,则我伏氏大臣背君,该否担不义之名?”

平德远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睑道:“士通,汝有所指么?”

那名叫士通的弟子愤然道:“还有谁,茂公右丞相单因与左相徐栈罢了!此二人不尽人臣之义,争势夺权,威凌主上,又多有贪贿,所行为朝野不齿。单因敛财巨亿,徐栈亦以部曲圈定井亩,有公田万顷。二者同为伏氏之臣,手握大权,不思社稷宗庙而图一己之利,不义之名昭矣!”

平德远暗叹了口气,淡淡道:“士通,吾所言,凡人臣应共遵也。不奉经明义,不彰其德行,不理政修义,则人愈惰愈骄,愈暴愈虐,将为国之蠹也。诸侯争乱,黎民涂炭,其罪祸源于此矣。汝等遵循经义,方能长保不衰,为人臣者更须如此,切记切记。”

士通沉吟半晌,忽地伏首道:“得老师教训,若醍醐灌顶,受益蜚浅,士通拜受!”

众弟子亦同叩首。平德远微微颔首道:“学以致用,如此甚好。赵喜、郭於留,汝等可退下了。”

待众弟子走开了,性急的郭於马上问道:“老师,闻说大王病危,已三次召会大臣。而卫尉玉大人被刺,更使局势紧张;老师,依您看这……”

平德远沉吟不语,郭於再急道:“老师——此际若大王驾崩,其三子争位,不知鹿死谁手;单因、徐栈必趁乱夺权,伏氏国如落入贼人手中,大祸将至啊!”

平德远从座中缓缓抬头,道:“乱且将至,慌又何用。汝跟从为师多年,难道还未曾学懂‘处变不惊、临危不乱’吗?”

郭於突地一震,忙跪下道:“徒儿该死,请师父责罚!”

赵喜从旁长揖一礼,道:“师父,您所言‘乱且将至’,是否指伏氏国果有大变呢?若真如此,弟子们又该当何如呢?”

平德远缓缓颔首,道:“澍儿有信从昂州来。”

赵喜、郭於相视对望,脸上喜色浮现,“哦?是师弟的来信吗?”

平德远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封信笺,道:“你们看看,吕澍早已料到这场变乱,不过却仍未想有这般严峻。”

郭於、赵喜从平公手上接过信,展开细阅,两人不时发出惊叹之声,显然对信中所提之详颇感诧异。

郭於兴奋地道:“吕子有先见之明,过人之才,予不如也。”

赵喜审慎地道:“吕澍所言遣兵卫道不知何意?‘先除单因以铲其恶首,立公子珲以定社稷’,嗯,有理!不过,只是其中还很难预测啊。”

平德远目光深邃,拈须道:“澍儿胸怀大志,非汝等可比,此番伏王垂危,正是他用命展翅之时。昂州虽驻有三营,在他看来亦非难取,率兵进京,怕就在近日罢!”

郭於露出欣然之色,道:“只是他率兵进京之事,便足可引起朝野震动;我看单、徐二人怕是要难以安枕了!”

赵喜摇头道:“大王诏徐宏为大将军,督率四营,实是削弱二相。此时若吕澍进京,他肯放手吗?”

徐宏乃平德远的弟子,颇有将帅之资,受征辟后召为九译令(负责与外族沟通的官员,三百石)长达五年,如没有二次伐昂主动请缨之事,恐难有今日辉煌。作为他的师兄,尤其是郭於,对他并无太多好感。

赵喜言语精辟,只言吕澍入京之后,若果真“铲除异己”,那么对手除单因、徐栈以外,恐怕还要加上已受拜大将军的徐宏。二虎相争,伏氏更会大乱。

郭於听出赵喜言外之意,恼道:“徐宏未曾谢师而入朝为官,屈身奸佞门下,徒遭鄙薄;若此时再倚仗其势节外生枝,岂非撕破脸面,连同门之谊也不顾了?”

平德远露出深思的神情,轻嗯一声道:“手足相残,乃最为暴虐之事。汝等须从速入宫,游说徐宏允诺除逆平乱之事。”

郭於道:“他若不允又当何如?再说,此时卫尉玉况遭刺,而内宫卫士移驻殿中,大乱一触即发,真可谓刻不容缓。弟子以为,目下最需要做的,该是联络莫敌、卓羽所部从速入城,一面再急召吕澍为援,不然情势堪忧。”

平德远默然不语。赵喜道:“卓、莫所部向为单党不容,此时入城,只怕单因狗急跳墙,反而害了徐栈等人性命。那时假借王命立公子珲,宣诏众臣入宫参觐,那么依卓、莫等对朝廷之忠心,必定奉令遵行,除逆之事,便成为空话。依我看,还是急召吕澍为上上策。”

平德远缓缓颔首,眼光中露出赞赏之色。郭於凝神细想片刻,击掌道:“果然还是师兄深谋远虑,吕澍智才冠群,怎能不晓单因的野心?决不致上当,说不定更借讨伐篡权奸丑之机笼络人心。再者,吕澍诛杀单因,更立首功,新君登位之后,便是伏氏功臣。那时依他的文才武略,拜侯封相,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么?”

赵喜神色依旧严峻地道:“就怕昂州军短期内无法赶来,那伏氏朝野乱不可免矣!徐宏初掌实差,然只有一 印罢了,危急之时,恐难应对。我倒是期望卫尉玉大人无恙,此人之才,高于二党中人多矣!”

奎城东南戍守府。寅时。

城门校尉孙镇,故奔潮营将军孙髦子。孙氏与单氏故友,因而单因上台后,一力拉拢孙家为其效力。孙镇年及冠,征为骑尉,后拜骑督偏将军、中郎将、城门校尉。孙镇忠于闵王,然有鉴于徐栈执掌兵权,故而一直得不到重用。

此时,正有奎城戍卒急报天关、氾水二营从奎西往城内开来的消息,孙镇面色不定,只是怔怔地望着身边两位全身披挂的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