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东陆风云(5)

那左首边面色阴郁的中年人咳嗽两声,一手捂住腹下,皱紧眉头,似乎身上带伤。另一边则是位年轻健者,眼露警惕之色,较关切地看他,一面道:“大人的伤……”

中年人摆摆手道:“此时事急,些须小伤也顾不得了。孙大人,方今大王为奸人所困,内宫卫士公然调防,显有图谋,你可知道吗?”

孙镇一怔,躬身道:“属将不知。”

中年人冷哼一声,道:“茂公擅权时日蜚浅,怎会不趁此时机重掌兵事?他所忌不过徐相尔。如今内宫卫士军非奉诏而入殿,显有谋害左相之意。只待大王驾崩,省内必乱!”

年轻健者恍然大悟地道:“原来单贼派人来刺杀大人,是别有用意的。这样一来,殿中军无大人指挥,单贼的诡谋恐怕就成功大半了!”

被年轻健者称为“大人”的,正是伏氏当朝九卿之一的卫尉、曹侯玉况;而那青年,却是昂州牧吕澍麾下将军段授。

玉况为伏氏重臣,然其出身苦寒,少而亡父,与孤母独居,至孝。好文学、历史,所览经籍堆砌成屋。年十八,为国老孟乔征为中书学监。后因上表议国事,闵王深为然,乃拜左丞相司马。在徐栈推荐下,曾出任御史、尚书,以绩优而升为卫尉。

玉况执掌王城正南门与城殿防卫,又属徐栈派系,故深为单因妒惧,决心遣客刺之。然而,昂州功曹段授奉吕澍之命入京,秘至玉况府上,又恰在刺客现身时,宿于其卧房之旁,因而除之。

玉况受伤虽重,却无性命之忧,旋而悟起此乃单因之谋,故将计就计,对外称卫尉被刺殒命,而秘密与段授移驻城校府中。

孙镇虽属单党,然本是玉况故吏,故一直以师徒之礼相称。如今,卫尉不但亲身到府,更有昂州兵马五千从南门入城,“接管”了几乎所有城校的防务,令孙镇不得不关心起二党迫在眉睫的争斗之事。

昂州兵有条不紊,行动极为迅速,连一向自命不凡的孙镇也颇感意外与震惊。很明白的:只要玉况命令放天关、氾水二营入城,那么单因即使立刻下手,也逃不过全族诛灭、党羽被剪的厄运!区区内宫卫士军,又怎能和二营与昂州兵合力相提并论呢?

玉况道:“孙大人,此际已到危急时刻,单因图谋不轨,欲害大臣,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假单党作乱成功,我伏氏社稷竟落何手?宗庙祀于何地?必再无宁日,任他生杀予夺、张狂暴虐罢了!”

孙镇脸色一青,抱拳道:“属将以大王之命是从,向来忠于朝廷;若有人背主弃义,属将是断断不会允许的!”

玉况缓缓颔首,声调低沉地道:“此际除逆,事关我伏氏兴衰,决不能再有他想!孙镇,汝是吾门生故吏,我一向对你另眼相看,不要辜负了我的一番苦心啊。”

孙镇跪倒叩首,道:“大人,属将决心已下,请大人放心!”

玉况扶起他,唇边绽出一丝微笑,“好,此后还有诸事烦劳将军。”

孙镇连称不敢。玉况抬首看了看天,缓缓道:“卓羽、莫敌拔营前来,必是奉了徐相之命。然若放他们进来,单因狐疑,徐相性命更虞。此番我意由段将军率昂州部秘密入宫勤王,孙大人仍依单因之令紧闭城门。如有变化,我另行知会,切记切记。”

孙镇精神一振,道:“谨奉将令!”

吴历三百五十七年秋八月丙子。

王城宣平门。夜。

省禁忽传伏氏闵王驾崩的消息,有“首辅”之称的徐栈、单因二相分别“奉诏”,先后入宫。

一队车驾倏停,火把举处,茂公右丞相单因掀帘而出,踩在仆隶背上落车。他一张老脸涨满得色,对兵尉举戟致礼视而不见。

大司农孟宪、廷尉鄚妍、少府公孙述、尚书令陈向、尚书侍郎单缪、尚书左丞胡毋等人车驾陆续而至,紧随单因身后入宫。

鄚妍紧走两步,跟在单因身后,轻声道:“城校部已奉令关闭城门,不准二营私入,此番只等茂公起事,大功可成。”

单因心中一喜,不由得加快了脚步,笑道:“玉况一死,卓羽、莫敌又被困城外,徐栈哪还有什么力气对付我们?告诉齐堃,事成之后,他就代徐宏为大将军,老夫决不食言!”

与此同时,内宫卫士令齐堃率军哗变,包围德阳正、前、后三殿,重重屋宇笼罩着一层恐怖森然的气氛。

单因等气势汹汹地闯至殿前,正逢左相徐栈等依次从殿中出现。徐栈于阶上看见兵甲涌动,知道不妙,乃色厉内荏地高声喊道:“单贼!你率兵来此,莫非想造反不成?”

徐栈左右,簇拥着太仆冯勤、御史中丞孙温等人,只不见卫尉玉况;而大将军徐宏,则左手扶栏,右手握剑,从旁侧立,一脸的惊疑不定。

单因闻言一怔,停住脚步,转而大笑起来,空荡的宫院之间立刻回声四起。“老夫未问,尔倒先质问起来了!我问你,大王是怎么死的?昨日老夫方才接诏入宫,今日便传大王暴毙。尔等到底对大王做了什么手脚?”

鄚妍道:“闻说徐相昨儿夤夜入宫,已在宫里呆足了一天了!为什么徐相入宫,大王就会驾崩了呢……”

徐栈气得脸色铁青,喝道:“住口!汝竟敢放肆,诬陷本相!”

单因一党面面相觑,竟都哈哈大笑起来。鄚妍呵呵笑道:“徐相可真是威风啊,难怪做出这等事来,还能如此镇定!告诉你,茂公奉旨讨逆,徐栈祸乱朝纲,诏灭九族,凡跟从之人尽须除尽!”

单因拔出剑来,喝道:“杀——”一时内宫卫士军往殿后合围,火把熊熊燃起,照得殿前如同白昼一般。执戟甲士欲冲进殿中,顿时与少数殿中军战成一团。

徐宏拔剑力战,毙伤十余,然不多时便被流矢射中左胸,众甲士举戟齐下,顿令他发出悲愤的吼叫声,倒地身亡。

除去此人,正是单因既定的方针,虽心中暗喜,却反而摇首装出不忍之态,道:“跟随徐栈死不改悔,这又是何苦来哉?”

少府公孙述满面横肉笑得暴绽起来,道:“徐宏小辈装腔作势,居然也被封为大将军……只可惜方任时日无多,便跟随作乱,如今为单大人所除,真是报应不爽啊!”

稍顷,齐堃来报已擒住“匪首”,单因心下大定。望着衣冠不整的徐栈、冯勤等衣甲凌乱,被反绑着揪出,单因哈哈大笑,“徐相,你我激斗十余年啦,总算也让老夫看见了今日!往昔你大权在握,从不把老夫放在眼里,更处处以兵事相逼,也算风光过一回啦!如今尔等授首在即,汝党转眼也将灰飞烟灭,难道你就从没想到过会受辱于老夫吗?”

徐栈挣扎着“呸”了一声,瞪眼叫道:“吾死不足惜,只恨不能生饮汝血,食汝肉寝汝皮!”

冯勤亦冷笑道:“卓羽、莫敌很快便会率大军攻入城中,单贼你猖狂不了多久了!”

单因怪笑道:“原来尔等还指望着卓、莫二子。哈哈,哈哈!”

鄚妍嘿嘿阴笑道:“四城紧闭,任他是谁都甭想进来!你妄图造乱朝廷,罪行之彰令人侧目啊!哈哈!”

徐栈急怒暴叫:“尔等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单因挥挥手,令士卒将之押下去!耳边兀自传来徐栈大叫之声。单因敛容道:“给老夫火速入宫,先羁押徐后!这贱人仗恃其父权势为所欲为,几次陷老夫于水深火热之中。睚眦之怨,必以血报!”

秘密地朝身边亲校低语几句,那些人面露淫邪笑容,阴阴地领命离去。孟宪、鄚妍这才等到邀功献媚的时机,面露喜色,齐齐跪倒,“恭喜茂公,贺喜茂公!”

单因疯狂地大笑起来。

昂州骑月城。天生峡。

翌日晨。

远眺天尽崖,惊涛骇浪,翻涌不定;而“天生峡”外,黑黝黝的礁石高耸出水面,如狼牙鹰爪,触目惊心;峡口往外凸出,象被巨雷劈开,其势摇摇欲坠。想当初开凿峡道之时,无数奴隶从崖上悬吊而下,先用简陋的工具凿开岩脚,再在岩石的缝隙处钉入碗口粗的木榫,动用数万人火烧水浇,然后奋力撬碎巨石,不断有被巨浪卷走、被岩石击中而死的;其后用大船在峡口清除航道,无数奴隶被迫潜入浪涛滚滚的窠海,将极粗的绳索系在巨石之上,以便船只拖运,光这项工程,便又有数以千计的人丧生。

天生峡的开凿,不能不说是一项残酷的奇迹。然而,其对于昂州的作用,却已重大得无法用文字表述。如今,骑月城的货物种类已跃居吴陆首位,数量也仅次于天焦邱都、前师襄泽这些著名的大城,贸易的兴隆,已对昂土兴衰起了决定作用。

此刻,正有一艘巨舰从窠海向峡口慢慢靠近,上有昂国旗号曰“伏骥”。此船长二十六丈,高出水三丈余,雕楼彩画,壮丽非常。其龙骨以昊牦族“铜木”所制,牢固无比,前侧窄小尖滑,船首为一拱型向上凸起的青铜御壁,其下三十余尺长的巨型撞角掩蔽在吃水线下,时隐时现,弥漫着不祥的杀气。两侧舷帮,尽是密密匝匝的浆孔,弧型舷体沿舰身向后舒展开来,主楼与底舱十分宽敞舒适,这正是一艘典型的“狼舟”式样的战船!依吴陆当时的生产力条件看,如此可“胜兵三千,物出十万斛”的巨舰已是可以制造的最大型海上船只。

此船乃昂国著名商贾师夫人所有,凡在南陆海域见到这种旗号的船只,都会主动避让。师夫人有兵舰、商船几乎五百艘,而当年的昂国只有各类船只千余,可见其实力之雄厚。

“伏骥”舰楼之上,正有十数人簇拥着一女子默然站立。舟卒们在舰楼下操作船只,降帆、结绳、转舵、划浆,极为卖力,然竟无人敢多看她一眼。那女子身穿绛色绢绸,粉色腰巾长坠地面,随海风起舞;单髻轻斜,鬓角秀发拂动,时而遮住她那天人般玉容。

她斜倚在舰栏边,似在观看令人叹为观止的天尽崖和近崖边怒涛奔涌的窠海,不语不动,心绪重重。其身后之人,离得远远地站着,都似在为她担忧一般。

忽地,一条披甲赤足的大汉单手执缆,遥遥从后桅荡下,正落在她侧,轻盈如同灵猫。身形倏住,抱拳施礼,“公主,前方已是骑月城了!”

此时,“伏骥”舰正通过波浪汹涌的天生峡。水声拍击舰体,加之峡道回声效应,震人发聩;舟舰缓缓驰入月湖。入湖处,两堵仰望无尽的森然石壁高耸入云,庞大如海的湖面呈现眼前。远远望去,对岸高峻嶙峋的崖壁在湖面终年的薄雾笼罩下,隐隐可窥其狰狞面容;崖壁上层层叠叠的栈道远望如同绳索般捆绑在恶崖之间,雾气消散的短暂片刻,才能隐约见到骑月城著名建筑“风塔”塔尖,可是那十余丈的巨塔却象根小草般地,摇曳在朦胧的远崖上,仿佛随风飘摆。此情此景,以奇观形容,毫不为过。

那女子轻嗯了一声,回首忽地笑道:“果然名不虚传,难怪与广明场、大帝山并称三景呢。”

那披甲赤足的大汉欣然道:“是啊,光只月湖,便足以叫人心悸而称奇,更何况天生峡由人工所筑,其精其难,笔墨难书也。”

昂州“天生峡”与“月湖”,乃吴陆三景之一,吴朝著名文人孙也曾有诗曰:“崖壁嶙嶙起,巍巍欲冲天。两峡对峙立,鬼斧开神堑。”“哀崖高耸苔痕黑,碧水森然通冥幽。狼嚎猿啼惊鹞起,道悬深邃人惊魂。”百年来,吴人探访旅客与诗、画家络绎来此,经久不衰。

吴中三景还有天焦国邱都广明场和前师国黎阳西境的大帝山。前者以气势宏大、建筑精美而著名,后者则富有神话意味,传说是拜度尊者、拜度尊使的“仙冢”。

拜度尊使即女神茅焦,主宰天地万物,拜度尊者则是其夫度罗。度罗掌管神灵仙界,乃诸神之帝,而茅焦原是大地的精灵,因受其点化升仙。吴朝的创始者吴王单越,便传说是茅焦之子,故而拜度尊使普遍受吴人信仰与祭祀。

那女子笑道:“当年开凿河道之时,王选被朝野指责,因此受贬,哪知百年之后,昂州再不复从前般荒蛮,这是否是件坏事呢?”

那披甲赤足大汉道:“我不敢对先人妄加评断,但将作大匠王选为昂州土民所知,立有祀堂,香火四季不息。依此可见万民之心。”

那女子沉思片刻,若有所思地缓缓颔首,才复欢笑着道:“对了,此次多亏大兄领兵舰救急,否则情势堪危,妾亦凶多吉少。救命之恩,妾自当永铭五内。”

那披甲赤足大汉闻言,不由得脸红耳赤,拜首道:“刘辛奉将令前来,不知公主何时到来,故而在海上徘徊月余,因巧得便偶遇公主。也是公主洪福齐天,才能消灾退厄,小将举手为劳,何功之有?”

原来,这披甲赤足的大汉,正是昂州水师统帅、伏氏楼船校尉刘辛,那女子却是在吴陆盛名卓著的天焦国武城公主单勰。昂州与天焦素无交往,那他们又是如何遇到一起的呢?刘辛口中所谓“将令”又是指怎么一回事呢?这还得从明帝卫衡所建,如今制霸东陆无敌于天下的第一大国天焦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