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少年(2)

我当时尚小,根本不理这一套,该赢的决不含糊。一天父亲去田里干活,姐姐扯猪草去了。我很无聊,想起了下棋。象棋被父亲放在里屋衣柜上,我瞪着里屋看了半天忽然想到在城里“蚂蚁搬家”的办法。竹床边有一只长方形的木板凳,又结实又厚重。桌子旁边的两条长凳子根本用不上。只有灶台前那只生火做饭时用的小板凳倒是凑合能用。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扑通”跳到木凳上,刚要跳下地的一瞬间我猛地停住了。地上很潮湿我担心弄脏裤子不好向父亲交代,于是犹豫起来。我想了半天,想不出法子来。这时我格外想念小海,他要在身边多好啊!想到这里不禁热泪盈眶。我伤心一阵,只好回到床上去。当时我背对着竹床,需要转过身来才能回到床上。我握住凳子边沿无意间用力挪动了一下身体,由于左腿和左手同在一个方向产生阻碍,身体没有及时转过来,凳子却轻轻移动了一下。也许是惯性的作用,我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

“好险啊!”我不由得惊叹道。于是下意识朝地下一看,清晰的凳子脚印距离原来的地方挪出了一两寸。我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用凳子能走路该多好啊!

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一旦有了希望岂能放过?我按着刚才的方法又试了几次,凳子在原地动来动去兜圈子,留下一大片斑驳的脚印。我开始一边琢磨一边小心翼翼地挪动凳子。

奇迹就这样在不经意间发生了。当我掌握好力度与身体的重心,凳子终于一点一点地朝一个方向挪动。一步,两步,三步……随着“咯噔咯噔”的响声,我竟然挪着凳子缓慢地走到里屋门前。兴奋!喜悦!还是兴奋!还是喜悦!那个下午我像着了魔似的,不知在屋里走了多少圈。最后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才稍歇片刻。

我挺起胸膛,手叉腰间立在屋子中央,盯着地面上那些清晰的“脚印”,我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不禁仰天长啸:“我会走路啦!”随即,泪水潸潸而下。

我心情渐渐平静后,知道父亲与姐姐快回来了,便回到床上佯装睡觉。我想暂时瞒着他们,给他们一个惊喜。

父亲回来看到地上那些清晰杂乱的“脚印”觉得很奇怪,问我怎么回事,我装着刚睡醒的样子对他说下午几个人在家里玩“骑木马”。

第二天下午我效仿父亲与姐姐生火做饭的样子,想好好表现一番。生火时为了划燃火柴我颇费了一番心思,无奈之下用口叼住火柴盒。随着火柴棒“哧”地一声点燃,差点烧着我的眉毛。

我身后有两捆树枝。父亲按习惯将干树枝放在右边,我却顺手将左边没有干透的树枝塞进灶里,结果可想而知。屋子里烟雾缭绕,呛得我眼泪横流。尽管我鼓足腮帮子对着灶坑里一通猛吹,可不仅火势没有起色,灰尘反而扑满一脸,要多狼狈有多狼狈。现在回想来还觉得特滑稽。我忙活好一阵子,想到一个笨办法:将煤油灯里的煤油洒在木柴上,总算做熟了那顿饭。看着白花花的米饭,我心里美极了。我歇息片刻,洗去脸上的灰尘,装着写作业的样子等着家人回来。我想父亲回来一定会夸我,不由得沾沾自喜起来。父亲回来了,惊喜之余,看到白花花的米饭,他无奈地笑了笑。原来我费尽周折却做了一锅夹生饭,而且还透着一股很浓的煤油味。姐姐只好拿去喂猪了。我忙活半天,空欢喜一场。不过父亲对我学会走路很感兴趣。我做示范的时候他看得非常仔细,一直围着我转来转去。最后拍着我的脑袋说:“臭小子,难为你了。”

我第一次挪着凳子走出家门,眼前豁然开朗。一切都那么新鲜,那么美丽。我路过台阶和土坡时好几次从凳子上掉下来,一点不觉得疼。父亲常对人说我是“摔大的”,真是恰如其分。村里人见我走路的样子显得非常惊讶,也许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用凳子走路的人,所以有点少见多怪。我快乐地来到河边。河水清澈见底,鱼儿悠闲地在水草间游来游去。偶尔一叶小舟缓缓经过,水面泛起波光粼粼的涟漪。那时我想:我要是一条鱼该多好啊!没有脚依然自由自在穿梭于没有尽头的流水中。尽管我每天上学都路过河边,却从没有如此畅快的感觉。一眼望去,河岸拥挤的竹林中不时地冒出几棵柿子树和柚子树,挂满黄澄澄的果实,令人垂涎欲滴。水中央的小岛上绿草青青,林木深深。放牛和扯猪草的孩子们在岛上追逐嬉戏,煞是热闹。我远远看到姐姐与人在玩“丢沙包”的游戏。

傍晚,许许多多的燕子从四面八方飞来,密密麻麻盘旋在小岛上空,熙熙攘攘一阵后便渐渐消失在树林深处。这时人们收工回来了,扛着锄头到河边码头洗脚,有人告诉我小岛是方圆十里所有燕子的家园。多年后我终于体会到母亲退休时急切回家的心情。家乡是一幅流动的画,是一首隽永的诗!

我学会用凳子走路以后几乎走遍了村里每个角落。老乡们看到我的样子,说我像个冬瓜。我问父亲别人为什么叫我“冬瓜”,他笑着解释说老乡用冬瓜来形容我的身体形状并无恶意。姐姐却悻悻地告诉我,冬瓜圆嘟嘟的像马桶,人家是笑话我难看。我听了姐姐的话,心里很不舒服,一直耿耿于怀。暗暗对自己说一定不能让别人给看扁了。事实证明我这个“冬瓜”还行,比那些“金瓜”、“银瓜”差不了多少。

我能够走出家门,大大增加了近距离与人接触的机会,同孩子们相处慢慢多起来。起初孩子们对我只是好奇,并没有多大热情与好感。后来发生的一件事令他们对我刮目相看,甚至有些大孩子还主动向我示好。老家的村子分为上下两部分,中间隔着一片稻田。下村的孩子与上村的孩子经常隔着稻田对峙吵嘴、打架。上村的孩子人多势众,时不时地沿着田埂小路冲过来,将下村孩子打得落荒而逃。年龄小的,跑得慢的,被捉住后难免受辱,出尽洋相。下村的孩子对此耿耿于怀,常聚在一起商量对策伺机反攻。无奈对方人多势众每次都狼狈不堪地败下阵来。一次双方激战正酣,我挪着凳子去看热闹。只见土块在空中飞来飞去,落地后四处开花,尘土飞扬,煞是“壮观”。大妈的小孙子(我的小侄子)在搬运土块,他一见了我气喘吁吁地要我快走,免得受伤。我说没事的。他怕土块砸到我,摘下斗笠给我戴上。我不大习惯,摘下来还给了他。果然一通“土炮”过后对方呐喊着一齐沿着田埂小路冲过来,下村的孩子抵挡不住望风而逃。有人叫小侄快跑,他哭着说:“我满叔走不脱!我走不得!”说完,急急忙忙在地上找了两块砖头紧紧握在手里,站到我面前。一帮人来势汹汹,将我们叔侄团团围住。小侄手握砖头,色厉内荏地瞪着众人,一副鱼死网破的架势。也许对我这个特殊人物有所顾忌,或许众人投鼠忌器,他们吵吵嚷嚷却不敢走近前来。我那时已经能听懂当地话,从他们嘀嘀咕咕的推诿声中听到他们怕招惹了我回去受到家长责罚,所以谁也不敢贸然行动,只是围着我们乱嚷嚷。众人不甘心一无所获,于是将矛头指向小侄,骂他是怕死的胆小鬼。几个与小侄一般大的孩子向小侄挑衅,摩拳擦掌要与小侄单挑。小侄硬着头皮,握着砖头慢慢走了过去。我见此情形立刻想起了小海,想起了城里那次打架的恶果,情急之下冲着众人嚷道,哪个敢动手,我明天告诉校长。这话果然管用。现场停止了喧哗。那时候孩子怕老师远胜过怕父母。何况我是学校里的学习尖子,众人不免有些顾忌。他们嘀嘀咕咕之后,冲我发出一阵嘘声。有人蔑视地望着我,不屑地骂道:“哪个打你咯个跛子哩!要你管闲事!”众人哄笑不止,然后洋洋得意地渐渐散去。

我暗暗骂道:王八羔子,看俺以后咋整你们!

上村孩子们刚走,下村孩子们不知道从哪里一下子全冒了出来。伙伴们见我与小侄毫发未损觉得奇怪,围着小侄问这问那。小侄好似凯旋的英雄,颇为自豪地说:“我满叔一句话,就把他们吓跑哩!”大些的孩子们围坐在一起,商议下一次对付上村孩子的办法。他们想了许多办法又一一否定。我指着那条田埂小路给他们出了一个主意:在稻田路口找个地方隐藏几个人,等上村的人冲过这条路后几个人冲出来将退路堵住。这边再将路口堵住,然后一齐向他们扔“土炮”。我说,他们冲不过来退不回去,不被打得稀里哗啦才怪呢。大伙儿有同意的,有不同意的。有人说对方人多,堵住了路口不一定挡得住,没准让对方捉住成了俘虏。我要他们每人拿根棍子狠狠打。农村孩子大多厚道本分,一听到这就有些顾虑起来。我对他们说哪个打架狠,哪个就能赢。大家虽然不大认同,可是碍于小侄与大侄的面子只好同意了。第二天下村的孩子们人人奋勇,个个争先。有专门负责拿着木棍堵路口的,有专门负责往对方扔土块的。当时正值金秋时节,稻田里稻穗黄灿灿一片。农村孩子知道粮食的重要性。即便被堵在小路中间只有挨打的份,也没人敢往田里跳。下村的孩子总算有了复仇的机会,发泄的土块像雨点一般落到对方头上,打得对方乱作一团,哭爹叫娘之声不绝于耳,直到有人喊投降,下村的孩子才罢手。我怕上村的人反悔,告诉大侄要上村的孩子对天发誓以后不打了才放他们回去。这一次下村的孩子们大获全胜,一个个扬眉吐气,喜不胜收。回家的时候大点的孩子争着背我,将我送到家里。上村的孩子食言了。他们如法炮制,个个手拿木棍,蓄意挑衅。下村的孩子凑在一起商量对策,要我想办法。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用碎石块。众人纷纷动手找青石块砸碎后放在路上,并在上面盖了一层薄土做伪装,用稻草做上记号。农村的孩子夏秋两季大多光脚走路。这一回对方输得更惨,好多孩子一瘸一拐地狼狈逃回了上村。下村孩子又赢了。欢欣鼓舞庆贺胜利。我回家后却遭了殃。不是姐姐舍身相护险些挨了父亲一通竹条。父亲愣住了,没想到姐姐奋不顾身地用身体挡住我。竹条抽打在姐姐手臂上,留下一条清晰的紫痕。父亲要姐姐让开,她哭着说:“妈妈讲过哩,哪个也不能欺负小弟!”父亲脸色铁青,一把将姐姐拉开,挥动竹条向我打来。姐姐一下子跳到我面前,紧紧抱住我不撒手。她哭喊着,声嘶力竭地对父亲说:“爸!妈妈讲过小弟打不得,越打越莫听话!”父亲稍一停顿,竹条狠狠抽在竹床上。只听“砰”地一声响,吓得我惊出了一身冷汗。父亲用竹条指着我,一字一顿厉声道:“再有下次,谁也保不了你!”说完,扔下竹条气呼呼回里屋了。

我见姐姐为我挨打很过意不去,小心翼翼给她揉手臂,问她还疼不疼。她瞥了我一眼,要我少惹父亲生气。我没吭声。

晚饭后父亲独自沉思了一会,忽然问我知道错了吗。我说我没错。父亲脸色一沉,问我为什么。我理直气壮地说,上村的人说话不算话,已经投降了还要打。我们是“自卫反击”(我是从广播里听到这个词的)。父亲严厉地看着我,忽然将我抱起来。姐姐以为父亲要打我,拽着他的衣服不肯撒手。父亲对姐姐说不打我,她才松手。父亲摸黑背我来到上村的一户人家。那户人家看到我与父亲愣了片刻,随即一个抽旱烟袋的老汉将我接过去抱在怀里。他一边仔细看着我一边问父亲:“咯个伢子是你东北回来的那个仔?”父亲应了一声,坐在长条凳上。他们客套一番后父亲说:“老辈子啊,对不住了,听人讲你的伢子受伤哩,我来看看。”

老汉憨憨地笑了,说不碍事。父亲要看看受伤的孩子,老汉说孩子睡下了。父亲执意要去看看,孩子的母亲只好端着油灯领着父亲去了里屋。不一会,父亲一脸严肃地出来了。他向老汉道歉了几句,然后从老汉怀里将我抱过去带我来到里屋。我一眼认出躺在床上那个孩子叫班羽,是上村孩子的头儿。此时他脚上缠着纱布,脚面上又红又肿,涂满了紫药水。班羽见到我脸上充满了敌意。老汉过来了。他要班羽坐起来腾个地方给我坐。班羽气呼呼转过脸去没动弹。老汉厉色呵斥了一句,班羽才极不情愿地挪动了一下身体。父亲将我放到床上,要我好好想想。他说什么时候我想通了,班羽不生气了再来接我。说完,父亲拉着老汉出去了。我顿时“哇”地哭了起来。老汉要进屋抱我出去。父亲说不要管他,这伢子让他妈惯坏了。两位大人在外屋拉起家常。老汉酿了一坛米酒,要同父亲喝两碗,吩咐婆娘炒两个鸡蛋做下酒菜。我哭了一会儿,突然听到班羽要人滚出去。我回头一看,原来他的弟妹们正在看我笑话。我干脆哭个痛快。班羽见我哭个没完,不屑地瞅了我一眼,轻蔑地说:“还以为你多了不起呢,草包一个!”我反唇相讥,说他才是草包,说话不算话,投降了还打。他“哼”了一声,说那叫计策。我反驳说是耍赖皮。他不无得意地说,这叫缓兵之计,问我懂不懂。我摇摇头,问他什么叫缓兵之计。他说了半天,我还是不明白。他见我稀里糊涂,不耐烦地训斥道:“都讲你聪明,学习好,连缓兵之计莫晓得!咯次输得冤!”他冲我一撇嘴,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我当时读一年级,班羽读四年级。知识与阅历自然不在一个层次。班羽见我什么都不懂便跳到地上,像金鸡独立那样一蹦一跳地将书包取过来,从里面翻出几本小人书,说是《三国演义》。我一见小人书,不免得意地说:“这有啥呀!破玩意儿,我家里有一大摞子,都是从城里带回来的。”班羽愣了一下,说我吹牛。我说不信他可以到我家去看。班羽翻着小人书,问我的小人书与他的一样么。我看了看,只见小人书上都是一些骑着马,拿着枪的人。我说不一样。他“哦”了一声。我觉得他的小人书很好玩,想借回去看看。班羽头摇得像货郎鼓。我只好低三下四地叫他大哥,央求他。

班羽诧异地看着我,似乎不大相信。我很纳闷他为什么那样看我。班羽回到床上,瞅了我一眼煞有介事说:“你管我叫大哥?晓得么?你自爹爹管我叫满叔哩!”我恼了,狠狠“呸”了他一下,斥他胡说八道。他说我不信可以问父亲。我说,问就问。于是冲着外面“嗳!嗳!”地叫了两声。外面的人以为发生了什么事,父亲要他们不用理我。老汉问父亲我要做么子,父亲对他们说:“他这是在叫我。我这个伢仔,叫他妈惯坏了。回来咯么久莫喊过我,有么子事,就‘嗳嗳’地乱喊。”父亲说我是母亲的宝贝,说不得,碰不得,打不得。“现在连满女也像他妈一样死护着他!”父亲好似有意要我听到,说话时声音很大,“我咯几个伢仔,么子都听他妈的。我咯个爹,难做得很哦!”

外面的人笑了,父亲好像也笑了。班羽问我为什么不叫父亲,我支支吾吾说不上来。一直以来“爸爸”两个字到了嗓子眼便卡住了。在我的记忆中只叫过一次“爸爸”,是父亲去世的前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