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少年(3)

班羽不无讥讽地说:“你牛皮得很哦,连爹老子都莫喊,咯样讲来你真是个好学生!”我瞪他一眼,问他管得着吗。父亲与老汉聊了很久才进来。他问我想通没有,我没吭声。这时父亲问我,脚有什么用,我说走路。他又问我没有脚还能走路吗,我说不能。父亲再问我不能走路好不好,我自知理亏,不由得低下头。父亲拍了拍我的肩膀,要我抬起头来。他问我如果有人故意弄伤他的脚,他还能背我上学吗。我脸“唰”地通红,恨不能找个地方躲起来。父亲见我知错了,便抱着我告辞回家。临走前父亲摸出五元钱递给老汉,要他带孩子到乡医院治疗脚伤。老汉推辞半天,才不好意思地收下了。当时的农村一担谷子才买二十元。父亲在回家的路上意味深长地对我说,农村孩子和城里孩子不一样。他们每天要放牛,扯猪草,还要上学。脚受伤了,什么事都冇得做。第二天班羽拄着高跷上学了。我听说后不免有些内疚。回家后我顺手抓了一摞小人书放到书包里。第三天要同学送给了班羽。他回赠我一只陶制的哨子。从此以后上村与下村的孩子们再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的群殴。

老家的春节既热闹又喜庆。鞭炮声此起彼伏。拜年的人流一拨接一拨,人人笑逐颜开,好像一年的喜悦都集中于此时。家乡有一句顺口溜:初一崽;初二郎;初三初四外甥郎;初五初六会同堂;七八以后是远房;十五那天龙进房。意思说大年初一是阖家团聚的日子,儿女们早晨起来首先要给父母拜年,陪父母过新年的头一天,图个吉利。“初一守岁,十五观灯”大概由此而来。初二是姑爷带着孩子上门给岳父岳母拜年的日子。这一天只要有人上门,准是姑爷拜年来了。不过这一天只属于姑爷,女儿是万万不能回娘家的。按着习俗说法“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出十五女儿回娘家会带走娘家一年的财运。所以过了正月十五女儿才可以选个吉利日子回娘家。初三初四外甥郎是指那些结了婚的外甥这一天要去给外婆拜年,因为初二都去岳父岳母家,外婆只能让位了。亲疏关系由此可见一斑。初五初六两天是同姓同祖同宗室大团聚的日子,大多是叔伯兄弟会聚一堂,把酒言欢,其乐融融。这一天拜年的习俗在直系亲属之间基本结束,剩下的便是远房亲戚了。只要十五以前上门拜访即是相互尊重与亲情的体现。春节前母亲寄回五十元钱。大年初一父亲给我与姐姐每人一个红包,里面是崭新的两元人民币。姐姐高兴地说她要买发卡和雪花膏。她问我买什么,我撒谎说什么都不买。正月初八是父亲生日,我想买一块手帕送给他。因为父亲送我上学的时候脸上总是汗水涔涔。第二天村口突然传来一阵“劈劈啪啪”鞭炮声。姐姐精神为之一振,兴高采烈地出去了。父亲笑着说听鞭炮声应该是姑父拜年来了,我将信将疑。过了一会,果然是姑父带着表姐妹们来拜年了。原来那时候从鞭炮声里即可辨别出人们生活的差距。条件好的人拜年时一进村口便开始燃放鞭炮,一路好不热闹。姑父即属于这一类人。每年来拜年时都带着一个专门装炮仗的竹篮子。表姐妹们穿着新衣服,一个个花枝招展,喜气洋洋。我看到人群里没有姑姑,不免有些失望地问姑姑为啥没来。父亲说要等到正月十五以后才能来,这是习俗。我扫兴地说:“啥破习俗,咋连过年都管呢!”父亲解释说习俗是世世代代传下来的,是一种传统。我没好气地说:“什么桶啊,盆啊,没啥好玩意儿。”

父亲与姑父一愣,继而笑了起来。父亲对姑父说:“看到么,臭小子又来了,哪个晓得他脑子里想么子。”

姑父笑着问我是不是想姑姑了,我点点头。姑父说这好办,回去的时候他背我去他们家。我说不去。姑父问为什么,我说在他们家没人陪我玩,闷得慌。姑父指着姐妹们说她们可以陪我玩,我撇着嘴不屑地说她们是女的,我才不和她们玩呢。小红表姐瞪我一眼,说男的有么子了不起。他们班上的男生都是大笨蛋,考试不及格。她问我及格了没有。我乜斜她一眼,问她是第几名。表姐没回答,脸上却很得意。小军妹妹过来说,三姐是第四。我“呲”了一声冷笑,问她第四比第一厉害么。

表姐说我吹牛,我“哼”地一声没理她。姐姐这时在表姐耳旁小声嘀咕几句。表姐瞥我一眼,说我骄傲自满。然后同姐姐进里屋去看我的奖状。父亲与姑父坐在炭火前烤火闲聊。姐妹们将我的奖状拿给姑父看。他一边看一边免不了夸奖几句。小红表姐说下次她也考第一,看我还牛不牛哩。我回敬她一句,她要是第一,我就是第一的第一。姐妹们哄堂大笑。二表姐笑着问我第一的第一是多少,我摸了摸头,哑口无言。父亲将我的种种顽皮行为讲给姑父听。姑父不但没有责怪之意反而连连称道叫好。他说孩子还小,只要学习用功就行了。“用功?”父亲显得很无奈。他说我放学后从来没看过书,只知道玩,淘气得很。姑父笑着安慰父亲,玩耍能得第一,让他玩耍好了。父亲长叹一声,说担心的不是眼前而是以后。姑父望了我一眼,我正躺在床上看二表姐亲手编织的手套。姑父对父亲说不必想那么长远,他说伢子聪明得很,说不准比你我有出息。父亲说我要是有两只手,他都不担心我的将来:“一只手做得了么子事哦!”姑父开玩笑说,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等伢子长大后,保不准变成秀才不出门便做天下事了。父亲不无忧虑地叹息道:“到时候就看他自己的造化喽。”

姑父问我将来做什么,我说当空军。众人禁不住笑了起来。“笑啥吗!”我不高兴地嚷道。我小时候一直天真地梦想长大后做一名空军,驾驶飞机在蓝天上自由翱翔。这种梦想延续了好多年,直到我懂事后才渐渐泯灭了。现在想起来也许是失去双腿后,心里非常羡慕空中自由飞翔的小鸟,所以才有了向往蓝天的愿望。我记得当时姑父没有笑,他若有所思地望着我说:“好啊,伢子长大了当空军,我们坐飞机莫要愁钱了。”说完,姑父站起来招呼众人去大娘(大伯的妻子)家吃饭。奶奶去世了。大伯又去世得早。姑父每年来拜年第一顿饭总是安排在大娘家,以示对大娘的尊重。我早认识大娘却很少接触,只知道大娘是小脚老太太,儿女们早已成家立业,其他情况一概不知。这种情况在农村司空见惯。亲戚关系平时显得淡薄,只有在特定的日子大家聚在一起方可显示出关系的远近亲疏。姑父要背我去大娘家。我坚持自己走。姑父拗不过我,只好与父亲跟在后面。路上很泥泞,我走路时格外小心。姑父问父亲我怎么学会用凳子走路的,父亲说不知道我是怎么想出来的。姑父觉得不可思议,一路不停地夸我。他问我累不累,我说一点也不累。姑父建议父亲做一个重量轻点的凳子给我,父亲说早做了但咯伢子用不习惯。我们家到大娘家只有一百多米远,由于路滑我走了二十多分钟。大娘家里聚集了很多人。有的我认识,有的不认识。好多人以前见面时父亲介绍过,当时没什么感觉,这天才有一些亲近的念想,仿佛一下子没有了距离。饭前先是喝甜酒,吃点零食,类似于城里人招待客人时先品茶一样。桌子上摆满了好吃的,馋得孩子们直流口水。可是没有大人暗示,他们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我从小与母亲在一起根本不知道农村的烦琐礼节,当很多孩子左顾右盼的时候我已经下手了。小红表姐与我坐在一起,不停地拽我衣服示意我。我看了周围一眼,众人正诧异地看着我呢。小红表姐见我难为情了,贴着我的耳朵说:“你胆子好大哦。”

大娘做的腊肠味道很特别,现在想起来还垂涎欲滴。后来我总结出一套经验:吃酒席哪张桌子的女孩子多就往哪里去,最好是十五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的。因为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大多很矜持,在陌生人面前不好意思吃东西。大人们喝酒闲聊时提到大伯。姑父脸上充满敬意。我没有见过大伯,我回去前他已经去世了。大伯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没读过书,没拜师学过一门手艺,完全凭揣摩与爱好练就了一手木工绝活。姑姑结婚的时候家里很穷,所有的嫁妆都是大伯亲手做出来的。大伯时不时地搞些小发明创造。他先在河边建造了一间面坊,利用流水的动力推动碾子磨面粉。之后不久又在河边盖了间榨油的油坊。由于水路便利生意还不错。因此在划分家庭成份的时候差一点把我们家划为富农。幸亏大伯将财产上缴给了生产队才免去许多麻烦。毫不夸张地说我们村那时仅有的一点副业是我大伯做出的贡献。我回老家之前面坊已经拆掉了,不过油坊还在。只是有些破陋不堪。父亲说包产到户后油坊没有再使用过。村上组织拆油坊那天我目睹了整个拆卸过程。我看到大娘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我那时还小,觉得大娘为一间破房子流泪,很傻。现在我终于懂了,因为我长大了。也许受大伯好名声的影响,或许是虚荣心作祟的缘故,有一段时间我居然开始琢磨起小发明。可惜我根本不是那块料。如今想起来当初真是幼稚。难怪父亲说我不知天高地厚。从大娘家吃饭回来我看到小红表姐那块手帕很好看。她说是年前在洞口百货商店买的。我借口看看乘机揣进自己兜里,对她说这个手帕我要了。小红表姐说手帕不能随便送人,要我还给她。我将两元钱给了她,要她再买一块。她不同意,要抢回自己那块。我们在推搡争执中我从凳子上摔倒了。姑父以为我们吵架了,严厉训斥小红表姐一通。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将钞票狠狠扔到我身上掉头便走,并且大声骂我赖皮。姑父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笑着说和表姐闹着玩呢。父亲生日那天我将手帕送给他,我说用这块手帕给他擦汗。父亲很高兴地夸我两句。姐姐有点沮丧,埋怨我只晓得自己充好人,她一眼就辨认出那块手帕是小红表姐的。终于,父亲也知道了,他锁紧了眉头,对我说以后不许胡来。他说君子应成人之美,不可夺人之爱。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正月十五元宵节。天黑不久,突然唢呐声声,锣鼓喧天,鞭炮声震耳欲聋一浪赛过一浪。原来邻村的龙灯队来了,家家户户放炮迎接呢。村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蜂拥而出云集晒谷场。姐姐忙着穿棉衣去看“滚龙灯”。我从来没见过“滚龙灯”,充满好奇,自然不甘落后。父亲说人太多我挪凳子去不安全。他换上雨靴背我去了晒谷场。晒谷场上人头攒动,灯火辉煌,一条长龙上下翻滚,煞是好看。父亲为了让我看得清楚,干脆将我放在肩膀上。我的出现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好多邻村的人见了父亲纷纷上前来打招呼。第一句话大多是“咯个是你东北回来的满仔”。父亲笑着回应。我很纳闷父亲怎么认识那么多人。父亲告诉我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人都是乡里乡亲,没有几个不认识的。滚完了龙灯舞。开始扫堂屋。家家户户的堂屋中央放一张桌子,上面摆满糖果还有一个红包。主人在门口放炮仗迎接。龙灯队进屋绕着桌子走一圈,然后去另一户人家。有人专门在后面收走桌上的东西。这就是“正月十五龙进房”,说是可以驱灾辟邪,带来幸福吉祥。据说这种习俗由来已久,却没人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龙灯队到我家门口的时候,我乘父亲放炮迎接之际,将红包里的五元钞票拿出来塞进自己兜里。看人拿红包时我不免有些紧张,等那人将红包扔进竹篮子里我才一块石头落了地。等龙灯队离开村子我将钞票给了父亲,并且得意忘形地说那些人真笨。父亲瞪我一眼,突然“咚”地一跺脚,仰天长叹:“家门不幸啊!我段保生(父亲的名字)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贪小利忘大义的东西!”说完,悻悻而去。我以为父亲会夸我,没想到他竟如此生气,我委屈地哭了。姐姐问我出了什么事,我没理她,只是不停地哭。过了好长时间,父亲才从里屋出来像换了个人似的坐到我身边。他笑着问我扎一条龙灯要多少钱,我说不知道。他又问我这些钱哪里来的,我摇摇头。父亲告诉我这些钱是村民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们收取一点费用是为了收回投入成本。我好像坐在蒸笼里,脸一阵红一阵热,不敢抬头看父亲。父亲见我知错了,感慨说农民挣钱不容易啊。父亲道出生气的原因。他说我脑子不笨应该放在正事上,用来耍小聪明一旦养成习惯很不好。他还说,智慧用在坏事上就不是聪明而是狡猾,是诡计多端,这样的人不会有好结果。我一声不吭,满脸胀得通红。父亲拍着我的肩膀说我又害了一个人。我愣了,脑子里快速转动起来。想来想去觉得父亲的话没道理。父亲要我好好想想他说的是谁,我不无抵触地说想不出来。父亲要我再仔细想想,我没好气地反驳道:“我没害人,想个啥劲呀!”

父亲提醒我一句:是谁将红包放到竹篮子里的。我如实回答说一个老头。父亲问我村民统计现金的时候发现红包里少了现金会怎么样。我恍然大悟,羞愧的低下头。临了,父亲将那张钞票给了我,要我好好保留。我理解父亲的良苦用心。

春天的故乡花是那样鲜,草是那样绿,山是那样翠,水是那样清。一眼望去,像一首抒情的诗,像一幅美丽的画。也许心理作用使然,我到过很多地方,可魂牵梦绕的是故乡,还是故乡。她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那么熟悉,那么亲切,好似血液里都流动着最眷念的“故乡”二字。

故乡的第一个春天我戴上了红领巾。我们班第一批戴上红领巾的只有四个人,因为那个时候红领巾不像现在这样普及。我代表所有同学向着队旗庄严宣誓:“时刻准备着,为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终生!”想起宣誓那一幕,一种情不自禁的激动依然在心里翻滚。

在这个美丽的春天,我在好多人的祝福声中度过了十岁的生日。恰巧生日前两天期中考试我又得了第一,可谓双喜盈门。

姑妈听说我喜欢手帕,亲手绣制了一块送给我做生日礼物。姑妈说我出生时正值桃花盛开,于是在手帕上绣了几株鲜艳的桃花。小红表姐见我又得了第一,还加入了少先队,态度明显好转,将“城里人”的称呼改成了“弟弟”。她开玩笑说:“你总得第一,别个莫得活哦!”我数着指头问姑妈,我才九岁为什么要说我十岁呢。她说农村过生日以虚岁为准。我说农村的破规矩咋那么多呢,她微微一笑。我生日那天大妈第一次来到家里,并且亲手给我做了一件漂亮的衣服。大妈在家族中很受尊敬。她比我父亲大三岁,两人结婚那年大妈刚好二十岁,我父亲当年十七岁。他们结婚四个月以后,父亲便应征入伍去了抗战前线。从此天各一方,杳无音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