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战友别哭

在时光长河的粼粼波光里,有这样一群身影,他们坚毅如岩,挺拔似松,只要那身军装上身,“军人”二字便如滚烫的烙印,深深刻入灵魂——他们,就是兵。

初入军营,青涩的面庞带着几分对未知的忐忑,却在军装加身的刹那,被一股磅礴之气填满。那军绿,宛如古老的青铜战甲,承载着历史的厚重与使命的荣光,新兵们自此告别往昔的懵懂,踏入铁血征程。

帽檐上熠熠生辉的国徽,分量重逾千钧,仿若无声却振聋发聩的警钟,时刻提醒着:从这一刻起,身后万家灯火、山河锦绣,全系于己身;保家卫国,不再是书本里的激昂文字,而是要用每分每秒的坚守、每次艰苦卓绝的冲锋去兑现的神圣诺言。

奉献青春,那是一场盛大且无声的燃烧。多少个月圆之夜,当同龄人在花前月下互诉衷肠,兵们只能借着月光,把思念揉进家书里寥寥数语。隔着军装的爱情,似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姑娘的笑靥常入梦来,可哨声一响,他们就得收起满心柔情,奔赴战位。不能呢喃细语,那就用行动诠释担当;缺席约会,却从不曾在守护家国的岗位上有半分缺位。这份隐忍与克制,是军人独有的浪漫,亦是对国家、对爱人别样深沉的告白。

训练场上,冬练三九,寒风似刀刃,割破皮肤、灌进衣领,手脚冻得麻木,却挡不住出拳的凌厉;夏练三伏,烈日如熔炉,烤焦大地、灼烫脊背,汗水湿透衣衫,模糊双眼也未曾懈怠半分。

摔打磨练中,皮肉受苦、筋骨受累,可身旁有兄弟,一声怒吼、一个搀扶,便能驱散所有疲惫。那些同扛原木、共越障碍的日夜,铸就了比钢铁还硬的战友情谊。风雨同舟、患难与共,战友,是这热血青春里最滚烫的词汇,是往后余生无论相隔多远,一提及就眼眶湿润的存在。

青春在绿色军营肆意挥洒,有泪有汗,更有热血在胸腔中澎湃。负重跑时几近昏厥,是战友拽着胳膊冲过终点;拉练途中脚底磨泡,挑破血水渗出,咬咬牙继续前行,只因不甘落后、不想拖累队伍。

这一路荆棘满布,却也是成长最快、回忆最浓的旅程。那些被误解的时刻,姑娘嗔怪不懂温柔、家人埋怨陪伴太少,兵们默默咽下委屈。可他们心底清楚,这身军装赋予的使命,远超小情小爱;肩上钢枪,瞄准的是国泰民安,怀揣的是万家安宁。

时光如白驹过隙,退伍的钟声终会敲响。摘去领花、卸下军衔时,那双手忍不住颤抖,硬汉们泪水决堤,模糊了往昔拼搏的画面。几年青春倾洒于此,每一寸土地都浸着血汗,每一声口令都刻入骨髓。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纵有万般不舍,转身亦是洒脱。因为他们深知,穿上军装,是荣耀的现役军人;卸下军衔,军魂早已融入血脉,化作挺拔脊梁、无畏气魄,余生无论身处何方,见困难必上、遇家国需守,军人本色永不褪色。

举杯,敬往昔峥嵘;昂首,向未来启程。兵,即便解甲归田,亦能于平凡日子里,闪耀不凡光芒;怀揣军魂,就总有一腔热血可赴山海,守山河无恙、护盛世清平!这,就是兵的一生,纯粹、壮烈,且熠熠生辉。

十一月,恰似岁月长河中一段冷冽且哀伤的章节,寒风如刃,肆意切割着世间残留的温情。营区外,枯黄的野草在狂风中痛苦地倒伏、挣扎,发出簌簌哀鸣,似在哭诉着寒冬将至的悲凉;路旁的树木早已褪去繁茂华裳,只剩光秃枝干无助地伸向铅灰色的苍穹,枝桠间还挂着几片摇摇欲坠的残叶,宛如迟暮老人额头上干瘪的皱纹,被冷风无情地撕扯、摆弄。

营区操场旁的湖水,往昔澄澈如镜,此刻却仿若被打翻的哀愁之瓮,浑浊的涟漪层层叠叠、连绵不绝,仿若随时都会决堤泛滥成一片汹涌泪海。大地仿若被一双绝情巨手迅速冰封,硬邦邦、冷凄凄,往昔蓬勃的生机消逝殆尽,恰似老兵们此刻的心,被离别愁绪满满占据,炽热渐熄,唯余酸涩。

上等兵小万,大家平日里都亲昵地唤他桅子,此刻心急如焚,额头上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滚落,浸湿了衣领,脚步慌乱又急促,如一阵旋风般闯进连部办公室。

屋内光线昏黄黯淡,老旧的灯管滋滋作响,连长正弓着腰,双手撑在堆满兵员档案的桌前,眉头紧锁,对着那些纸张长吁短叹,仿佛档案上记录的不是名字与履历,而是即将消逝的璀璨星火;指导员坐在一旁椅子上,双肘撑膝、双手交叠,大拇指用力按压着眉心,满脸倦容,眉心处那深深的褶皱藏满无奈与愁绪。

桅子猛地刹住脚步,“啪”地一个立正,身姿笔挺,抬手敬了个利落标准的军礼,因紧张急促,指尖微微颤抖。

他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干涩的嗓子,声音带着几分祈求与哽咽:“连长,指导员,能不能给老兵们多做做思想工作,多留几个下来吧!不管如何,把几个骨干至少也强行留下来几个,也是好的。”说话间,他双手不自觉地揪紧衣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眼神里满是恳切与不舍,恰似幼犬望着即将远行的主人,水汪汪的眸中写满眷恋。

指导员缓缓抬起头,脖颈像是被千斤重担压着,动作迟缓,目光中透着无力与失落,嘴角微微上扬,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苦笑,自责地喃喃道:“这个,难呐!工作我们都做了,你瞧瞧,除了你们四个主动愿意留下外,其他的老兵们退伍的决心相当大。唉,都怨我,光顾着长时间在外学习,一走数月,期间都没怎么跟他们唠家常、鼓鼓劲。如今这局面,若是强行留下,那可就捅大篓子喽,怕是会激起他们逆反心理,往后心里都得落下疙瘩。”说罢,指导员抬手重重捶了下大腿,满脸懊悔,眼眶也微微泛红。

桅子心有不甘,脚尖轻点,往前蹭了一小步,微微仰起头,目光里还燃着一丝不甘熄灭的期许火星,双手不自觉地在身前交握,指节交叉、紧扣,带着几分紧张与期待,轻声试探:“难道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连长直起身,双手背在身后,脊背挺得笔直,在屋内来回踱步,每一步都沉稳又沉重,好似脚下的地面是黏稠的泥沼。他眉心拧成个深深的“川”字,目光凝重,若有所思地开口:“是呀,指导员,得想想办法。不然,他们这么一走,连队损失的可不只是一大批经验丰富的骨干,那简直是犹如釜底抽薪呐,连队往后日常训练、紧急任务,方方面面都得抓瞎,硬生生给架空成壳子了。咱们带着大伙这些年风里来雨里去,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流过多少血汗才换来如今的过硬作风、斐然成绩,眼瞅着人要散,心里跟被刀绞似的,不是滋味啊。”连长越说嗓音越低沉,透着股深深的无力感,说到最后,几近喟叹。

指导员沉默良久,胸膛剧烈起伏,深吸一口气,像是给自己鼓足了劲儿,咬咬牙,勉为其难地应道:“好吧!我只能尽全力做他们的思想工作就是了,不到最后关头,我决不松手。”话语落地有声,眼神里闪过一丝决绝,透着股不服输、不认命的坚毅劲儿。

然而现实却似一记冷酷无情的重锤,轰然砸落。老兵们离去的决心,恰似扎根千年峭壁的苍松,任它暴雨倾盆、狂风怒号,依旧根系深植、坚不可摧。

宿舍里,老兵们沉默不语,弯腰收拾行囊,动作机械却麻利,旧军装被仔细叠成规整方块,每一道褶皱都饱含深情;军徽被反复擦拭,直至锃亮夺目,能映照出他们泛红却坚毅的眼眸。桅子红着眼眶,像只迷了路的小鹿,在一旁手足无措,几次张嘴欲言,喉咙却像被堵住一般,只能任由酸涩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被老兵们决然的眼神、清冷的气场硬生生堵了回去。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聚散终有时,往后的路,兄弟们各自珍重。”一位老兵打破死寂,缓缓走来,抬手拍了拍桅子肩膀,宽厚的手掌带着往日的温热。他咧嘴强笑,嘴角上扬的弧度却藏不住眼底的泪光,那笑容像是冬日残阳,微弱又凄凉,这句简单话语,恰似一首悲怆决绝的送别诗,字字句句敲在众人心坎,道尽离人愁肠。

送别的那日,天空仿若一块巨大的铅板,沉甸甸地压向大地,阴云低垂,密不透风;细密雨丝如老天爷洒落的泪滴,淅淅沥沥,打湿了营区道路,也迷蒙了众人双眼。老兵们背着行囊,身姿笔挺如松,列队站在营门口,帽檐下泛红的眼眶、紧抿的嘴角泄露了心底汹涌的波澜。

连长、指导员眼眶湿润,抬手庄重敬礼,指尖颤抖,军礼在空中定格,饱含敬意与不舍;桅子和战友们泣不成声,抬手敬礼的手哆嗦不止,哽咽声此起彼伏。军号声呜咽悠长,似在苦苦挽留,又似在豪迈壮行,老兵们深吸一口气,缓缓转身,大步迈向营门之外,身影渐行渐远,最终隐没在雨幕之中。唯留那十一月的寒风,依旧在营区上空低吟着这首离别的悲歌,久久不散。

时光,宛如一位隐匿在岁月深处、手法精妙的画师,趁着众人不经意间,蹑手蹑脚地将那厚重岁月的幕布轻轻掀起一角。刹那间,往昔的画面如同播放老电影一般,在众人眼前徐徐展开,却又似褪色的旧画,色泽渐黯,慢慢隐去。

回想起两年前,那些初入军营、青涩稚嫩的少年们,眼眸恰似春日清晨里澄澈见底的湖水,波光粼粼间尽是未经世事的天真无邪,仿若未经雕琢、浑然天成的璞玉,周身散发着懵懂又朝气的光芒,纯粹得让人移不开眼。

可谁能料到,时光这位严苛无情的工匠,手持锋利刻刀,悄然无声却又不容抗拒地细细雕琢着一切。转瞬即逝间,翩翩少年们那曾经满是憧憬的双眸,褪去了初始的澄澈单纯,像是被一场大雾弥漫,取而代之的是如渊般深沉难测的幽光,仿若藏起了数不清的夜半哨岗、紧急拉练,以及那些咬牙坚持、默默咽下的苦涩与汗水;婀娜少年那光洁如玉的额头,也被时光这把刻刀无情抹去了青涩稚嫩,一道道浅浅细纹仿若岁月精心铭刻的神秘符文,里头倾注满了成熟稳重,每一道褶痕都在无声诉说着这段军旅生涯的艰辛卓绝与无上荣光。

还记得刚进军营那会儿,训练场上简直就是一副“兵荒马乱”的滑稽场景。有的战友憋红了脸,双手撑地,使出浑身解数想要撑起一个完整的俯卧撑,可那胳膊就像两根不听使唤的软面条,哆哆嗦嗦个不停,刚一俯身,整个人便“啪”地一声瘫倒在地,扬起一小阵尘土,狼狈至极;跑五公里时,更是洋相百出,没跑几步就气喘吁吁,胸脯剧烈起伏,脚步踉跄得好似喝醉了酒,非得停下缓好几口气,把原本连贯的路程断成好几截,才能勉强跑完。那时的大伙,青涩得恰似刚从土里冒头的嫩草,柔弱纤细,禁不起半点风雨。

然而,时光不负有心人呐!历经无数个晨曦日暮、风吹日晒,如今再看,他们早已脱胎换骨,判若两人。做俯卧撑时,只见他们双手稳稳撑地,手臂上肌肉紧绷隆起,宛如一条条蓄势待发的蟒蛇,一上一下,动作干净利落,一口气五十个俯卧撑不在话下,引得旁人忍不住啧啧称赞;全副武装跑五公里时,身上背着沉甸甸的行囊,好似一座移动的小山,可身姿依旧矫健轻盈,步伐沉稳有力,如同一阵迅猛的疾风掠过跑道,带起一阵尘土飞扬。

更有甚者,还能单手撑地做俯卧撑,加负荷冲刺,那股子不服输、敢拼命的劲头,看得新兵们目瞪口呆,心生敬仰,直竖大拇指。

上等兵小万,也就是大伙平日里亲切称呼的桅子,此刻正静静站在宿舍角落里,瞧着老兵们整理行囊的背影,眼眶忍不住泛起微红,酸涩之感在鼻尖萦绕不散。

宿舍里,老兵们身姿微微佝偻,双手缓缓地、一下又一下抚平军装的褶皱,那专注的神情,仿佛手中捧着的不是一件衣物,而是举世无双的珍宝;指尖轻轻摩挲着军装上的纹理,像是要凭借这粗糙的触感,把这几年的回忆统统印刻在掌心,一丝一毫都不愿遗漏。

他们痴痴凝望着住过的营房,目光悠长,仿若一条蜿蜒曲折、看不到尽头的小路,透着千般惆怅、万种不舍,那眼神像是被细密坚韧的丝线缠住,怎么扯都扯不开,满是眷恋与缱绻。

桅子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些老兵们怎会舍得这身威风凛凛、承载着无数荣耀与梦想的军装呢?穿上它,便扛起了如山般沉重的责任,每一道缝线、每一枚纽扣都凝聚着热血与担当;更放不下战友间同甘共苦、生死相依的深厚情谊啊,那些一起在泥地里摸爬滚打、在烈日下并肩冲锋、在寒夜中相互依偎的日子,早已如同参天大树的根须,深深地、牢牢地刻进骨子里,拔都拔不出来。

他们忘不掉,军旗下宣誓那一日,阳光炽热得仿佛要将大地烤焦,众人身姿笔挺,紧握钢枪,钢枪冰冷的触感却抵不住掌心滚烫的温度,誓言仿若滚烫的烙铁,一字一句从牙缝间蹦出,印在心底,永不磨灭;训练场上,口号声此起彼伏,震得人耳鼓生疼,豪情万丈直冲云霄,迎着似火烈日、顶着刺骨寒风,摔打碰撞间,每一道伤痕、每一处淤青都是成长蜕变的勋章,闪耀着不屈与坚韧;这里承载着他们长大后第一个振翅高飞的梦想,每日看着训练场上一双双炽热、坚毅的眼睛,置身于这满眼迷彩的世界,满心满眼都是说不出的欢喜与眷恋,仿若遨游在梦想的浩瀚星河,沉醉不知归路。

大伙用尚显稚嫩的笔触,在这绿色军营的“田字格”里,一笔一划写下堂堂正正的“人”字,做着那些看似艰难、实则让自己迅速蜕变、日益变强的事。黄昏时分,夕阳余晖将整个营房染成暖橙色,大伙把这些细碎却珍贵无比的点滴,小心翼翼地折成心形,怀揣着满腔柔情与期许,寄往家乡,仿若放飞一只只满载希望的信鸽,期许往后余生,每当展开信纸,嘴角便能泛起一抹会心微笑,怀揣斑斓美梦,无惧岁月漫长。

怎能忘啊,退伍前那场庄重肃穆的民主评议,战友们齐刷刷地举起手,目光坚定,毫不犹豫地给桅子评了“优秀”。

那一刻,桅子只觉鼻尖发酸,眼眶潮热,一股暖流从心底直窜脑门,他怎会不明白,这是大伙最后一次沉甸甸、饱含深情的殷切希望,是这一路相伴、并肩作战的认可与祝福,承载着比金子还珍贵的战友情谊;茶话会上,平日里烟酒不沾的战友们,此刻却仿若换了个人,默默点起烟、斟满酒,手指夹烟时微微颤抖,仰头灌酒时喉咙滚动,一杯接着一杯往肚里灌,不多时便眼神迷离、烂醉如泥。

桅子瞧在眼里,疼在心里,他懂他们啊,这是借酒消愁、借烟麻痹,想着一觉醒来睁眼便是熟悉亲切的家乡,逃过这如刀割般的离别伤感,可真能躲得过去吗?风雨洗礼、铿锵前行,军营这熊熊燃烧的大熔炉早已把他们锻造成坚韧不拔的钢铁,刻骨铭心的记忆哪会这般轻易消散,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班长,为啥不留下呢?”桅子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上前一步,轻轻扯了扯班长衣角,仰头眼巴巴地问道,眼神里满是不解与不舍,仿若一只被遗弃的幼犬,惹人怜惜。

班长身形猛地一顿,手中正折叠的军装险些滑落,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了颤,沉默良久,像是陷入了深深回忆,半晌才苦笑着回答:“留下?桅子啊,这几年咱满腔热血都泼洒在这儿了,军人的价值咱实打实体现过,为了这身军装、这份热爱,牺牲了多少陪伴家人的温馨时光,舍弃了多少个人的小念想、小憧憬啊。咱也是有血有肉、会疼会累的人呐,训练的苦、任务的累,咱强忍;受了委屈、遭了冤屈,也只能打碎牙往肚里咽,眼泪都不敢掉一滴,怕人瞧见说咱软弱,失了军人的骨气。可历练到如今,翅膀硬了,心也宽了,咱需要一片更广阔的天空去闯荡,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把这几年积攒的本事都使出来。”

班长说得波澜不惊,可眼眶却微微泛红,透着股压抑不住的酸涩,那是对往昔的不舍,亦是对未来的期许。

是啊,选择军营,那得鼓足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勇气,毅然决然地告别熟悉安逸的过往,一头扎进艰苦卓绝的磨砺征程;放弃军营,更是难上加难,仿若亲手割舍心头肉,斩断热血青春、生死情谊,往后江湖路远,往昔成追忆。

但人生岔路前,老兵们怀揣过往、毅然转身,奔赴下一场山海,只留下这段熠熠生辉的军旅岁月,在时光里熠熠生辉,供后来人瞻仰、追念,化作不朽传奇。

营区的上空,铅灰色的阴云层层堆叠,沉甸甸地压低了天幕,仿若一只无形的巨手,将整个世界攥在掌心,闷得人胸口发慌。那乌云,像是吸饱了离人的哀愁,随时都会决堤而下。营区的道路两旁,往日抖擞挺立的白杨此刻也耷拉着枝叶,叶片在风中瑟瑟发抖,发出细碎的哀鸣,似在提前为即将远行的老兵们悲叹。

上等兵小万,也就是大伙口中亲切的桅子,正失魂落魄地站在宿舍走廊尽头。他身形单薄,脊背却依旧挺得笔直,唯有那微微泛红的眼眶,泄露了满心的凄惶。身旁战友们行色匆匆,身影来来去去,周万才、陈文波、蒋军……一张张面孔晃过,熟悉得如同自己的手背,此刻却似流星般一闪而逝,抓都抓不住。

每闪过一张脸,桅子的心就像被重锤狠狠敲击,“哐哐”作响,本就裂痕丛生、支离破碎的心,这下更是碎成了渣渣,千言万语在嗓子眼儿疯狂翻涌,却好似被一团乱麻死死缠住,一句也吐不出来,只剩满心满眼的迷蒙与酸涩。

清晨出操那会儿,曙光初照,金色的光辉洒在训练场上,大伙精神抖擞,身姿矫健,青春的面庞迎着朝阳,红扑扑的,满是朝气。

口号声此起彼伏,震得营房的玻璃都嗡嗡作响,透着一股少年意气、无畏豪情。谁能料到,时光这位翻脸无情的刽子手,手起刀落间,就斩断了这热血沸腾的军旅日常。转眼间,他们就要决然转身,告别这片倾注了两年热血与汗水、承载无数梦想与荣耀的军营。大伙本是钢铁浇铸的巍峨长城,来自五湖四海,操着天南地北的口音,怀揣同一个卫国戍边的炽热梦想相聚于此。可如今,归家的列车却冷酷地候在站台,汽笛声呜呜咽咽,催促着他们各奔东西、远走高飞。

走进宿舍,死寂的沉默如黏稠的胶水,将所有人牢牢黏住,让人窒息。只有角落里那座老旧的挂钟,还在不紧不慢地“嘀嗒嘀嗒”作响,每一声都像砸在人心尖上的重锤,鸣奏着单调又揪心的旋律。

时针每往前挪动一小格,仿佛都在撕扯着战友们心底最柔软的角落,分离的泪珠子不受控制,簌簌地滚落,悄无声息地渗进脚下苍茫的戈壁沙尘里,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水渍,恰似他们此刻斑驳的心迹。

桅子的目光像是被磁石吸住,牢牢黏在战友们身上,一眨不眨,好似要使出浑身解数,把每个人的眉眼、神情统统烙印在心底最深处。他凝视着周万才,平日里那个嘻嘻哈哈、妙语连珠,总能逗得大伙前仰后合的开心果,此刻却像霜打的茄子,眼眶泛红,泪珠子在眼眶里直打转;嘴角努力上扬,扯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意,嘴唇微微哆嗦,硬是挤不出一个字。

陈文波则低着头,紧攥着拳头,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像几截嶙峋的白骨,身子微微战栗,显然是在心底同排山倒海的情绪进行殊死搏斗,不愿轻易示弱。蒋军倒是佯装洒脱,把行李往肩上猛地一甩,可那故作轻松的动作里,行李带却勒得手指泛白,泄露了满手的紧张与不舍,脚步拖沓,一步三回头。

看着看着,桅子眼眶里积蓄许久的泪水瞬间决堤,滚烫的泪珠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眼前战友们的身影成了一片朦胧光影,五官都融成了斑斓色块。他惊恐地扭过头去,脖颈上青筋凸起,像是遭遇猛兽追击。不敢再看那座冷酷无情的时钟,心里跟明镜似的,再有几个小时,那钢铁巨兽般的列车就要气势汹汹地轰鸣进站,不由分说,把离别的痛苦一股脑儿塞给大家。

“唉,这往后漫长的岁月里,该是多长、多难熬的思念啊。”桅子在心里默默念叨着,这两年的军旅生活,连呼吸间都满是迷彩服的气息,那是训练场上烈日炙烤下的咸涩汗水味、半夜紧急集合时的慌乱紧张味、寒夜站岗时冷风灌进衣领的静谧孤寂味,桩桩件件,早已刻骨铭心,融进了血液里。

此刻,听着那愈发临近的离别脚步声,桅子心里直发慌,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重。他怕自己到时候腿软得挪不动窝,怕满心的不舍幻化成无形绳索,把脚步牢牢缠住,连送战友们到站台的勇气都没有,哪怕只是简简单单说上一句:“平安!”这份念想,此刻都成了奢望。

不远处,老兵们开始陆续行动了。周万才缓缓弯下腰,双手像是被冻僵了,哆哆嗦嗦地伸向行囊,那行囊看着不大,却好似装了整座军营的回忆,压得他身形晃了几晃,差点一个踉跄摔倒。好不容易抓住行李带,他深吸一口气,憋得脸颊通红,才把行囊勉强扛起。

陈文波站在原地,紧闭双眼,胸脯剧烈起伏,像是在积攒全身的力气。良久,他缓缓睁开眼,抬腿迈出第一步,那一步极为沉重,鞋底与地面摩擦,发出“嘎吱”声响,每一步都像是深陷泥沼,举步维艰。

蒋军拉开车门,指尖刚触碰到车门把手,就像触电般顿住,好几秒后才回过神,手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牙关紧咬,跨进车里。

一个又一个拥抱在人群里传递,战友们两两相拥,双臂像钳子般紧紧箍住对方,拍着彼此的后背,一下又一下,起初无声,渐渐地,啜泣声此起彼伏。

一双双眼睛里泪光闪烁,红得像熟透的兔子眼,泪水顺着脸颊肆意流淌,滴落在军装上,洇出一朵朵深色泪花。

不舍的情绪如汹涌潮水,瞬间将所有人淹没,回忆走马灯似的涌上心头:负重跑时有人体力不支,身旁战友二话不说,架起胳膊就往前冲,边跑边吼“不放弃”;半夜紧急集合,黑暗里大家手忙脚乱,却总有一双手递来遗漏的装备,伴着压低声音的叮嘱;考核失利,一群人围坐操场,耷拉着脑袋,片刻后有人振臂高呼“下次夺回”,众人齐声响应……可如今,留不住的空白感涩涩地袭上心头,莫名的惆怅与心冷,让空气都近乎凝固,只剩沉重的呼吸声交织。

“让我再送你们一程吧!”桅子猛地回过神,眼眶通红,恰似一只暴怒的小兽,嘶吼着冲上前几步,双手不顾一切地伸向老兵们的行李,“咱军营共同走的路,就剩这最后一程了,咋能不好好送送!”

身旁战友们也纷纷围拢过来,七手八脚地拽着进站老兵们手里的行李,一个个涨红了脸,使出吃奶的力气,恨不得一口气全给扛起来。大伙心里都憋着一股劲儿,仿佛只有这样,翻涌的离愁别绪才能稍稍平复一些。

这时,周万才眼眶湿润,抬手用力擦了一把泪,上前两步,双手重重地搭在桅子肩头,掌心温热,哑着嗓子说道:“桅子啊,别忙活了,哥心里都懂。这回走,也是没办法,留队名额就那么几个,咱不能耽误了你们这些有潜力的。往后可得好好干,别给咱连队丢人!记住,咱当过兵的,到哪儿都是条汉子!”

桅子一听,泪水夺眶而出,双手紧紧握住周万才的手,用力点头,像是要把脑袋点下来:“周哥,你放心!你们这是牺牲自己成全我们呐,这些小动作、这份心意,咱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一辈子都忘不了!你一路平安,到家了给兄弟们报个信儿!”

列车进站的汽笛声如催命符般骤然响起,尖锐刺耳,在空旷的站台上回荡,声声敲在众人的心坎上。老兵们鱼贯上车,隔着车窗向战友们挥手,车窗玻璃上满是交错的手印,那是不舍的印记;车下的战友们扯着嗓子大喊“一路平安”,喊声起初雄浑有力,渐渐地,被列车启动的轰鸣声吞没,却依旧声嘶力竭,直至嗓子沙哑。

列车缓缓开动,载着满车的离愁、回忆与未说尽的牵挂,向着远方驶去,只留下站台上年少的身影,泪眼朦胧,久久伫立,目送着列车消失在天际,恰似送走一段热血滚烫又刻骨铭心的青春岁月,这段岁月,将在他们心间永恒闪耀,无惧时光消磨。

铅灰色的阴云严严实实地压在车站上空,沉甸甸地仿若要将整个世界碾碎。乌云翻滚涌动,像是一锅即将沸腾的苦水,随时可能兜头浇下,让这离别之景更添几分哀愁。风在站台间横冲直撞,穿梭于立柱缝隙,凄厉地呼啸着,如同一头受伤的野兽在哀号,为这场分别奏响了最为悲切的背景音乐。

站台的地砖缝隙里,几张枯黄的落叶瑟瑟发抖,它们被风无情地摆弄,时而蜷缩在角落,时而徒劳地挣扎几下,恰似此刻围聚在站台的众人,满心凄惶,无力抗拒命运的安排。

上等兵小万——桅子,身形单薄却努力站得笔直,可泛红的眼眶、微微颤抖的嘴角还是暴露了他的脆弱。

身旁战友们也都面色凝重,大家围成一圈,把即将退伍的老兵们簇拥在中央,谁都张了张嘴,却又被如鲠在喉的酸涩堵住,半天吐不出一个字。良久,像是有人鼓足勇气,从胸腔深处挤出一句带着哭腔的呼喊:“最后,让我们再拥抱一次吧!”刹那间,这压抑许久的氛围像是被引爆的火药桶,战友们齐刷刷地张开双臂,猛地拥作一团。

这一抱,往昔岁月如汹涌潮水般扑面而来。训练场上,烈日高悬,老兵们手把手纠正新兵的射击姿势,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滚烫的地面,瞬间蒸发,却没人喊累;负重跑时,有人体力不支摇摇欲坠,身旁战友二话不说,架起胳膊咬牙拖着往前冲,怒吼“不放弃”的场景历历在目;半夜紧急集合,慌乱中总有人镇定地递来遗漏装备,低声叮嘱“别慌”。

此刻,桅子真切体会到战友情深,每一句老兵临行前的轻声叮咛,都化作尖锐钢针,直直刺进心窝,疼得他眼眶瞬间蓄满泪水;每一滴簌簌滚落的泪珠里,都凝着这些年风里来雨里去、摸爬滚打的苦与累,那是深夜站岗时刺骨寒风的侵袭,是野外拉练中鞋底磨破、脚掌鲜血淋漓的坚持。

“兄弟们呐,往后夜里站岗,别光顾着耍机灵,寒意渗骨头,多裹件军大衣。”一位身形魁梧的老兵,紧紧搂住身旁战友,手掌用力拍着后背,一下又一下,像是要把未尽的关切全揉进去,可那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哽咽中断断续续。

“放心吧,哥!你回老家,碰上烦心事、过不去的坎,可别藏着掖着,写封信、打个电话,兄弟们永远在!”被抱住的战友把脸深埋在老兵肩头,闷声回应,双肩剧烈抖动,极力压抑的啜泣声还是止不住地传出。

大伙沉浸在伤感中难以自拔时,火车却突兀地拉响“呜—呜—”的号声,悠长沉闷,好似年迈力衰的巨兽满心不情愿地嘶吼。那声音在站台回荡,拖着长长的尾音,似乎火车也贪恋这份战友情,不愿轻易驶离。

彼时,桅子脑袋昏沉,满心满眼只剩战友们满是泪痕的脸,竟恍惚得记不清老兵们是怎样一步步挪上火车的,只觉眼前一切如梦似幻,却又疼得真切。

“敬礼——”车窗里,老兵们身姿如松,脊背挺得笔直,泛红的眼眶里泪光闪烁,却遮不住军人的坚毅。双手迅速抬起,标准利落,敬出这或许是他们军旅生涯最后一个“举手礼”。那一瞬间,时间仿若凝固,空气中弥漫的哀愁都似为这庄重军礼让步。

桅子心口猛地一揪,鼻腔酸涩得几乎窒息,身旁战友们瞬间警醒,“唰”地整齐列队站台前沿,抬手回礼,动作刚劲有力、整齐划一,如同一人所为。众人目不转睛,死死盯着列车缓缓启动,车轮滚动,每一寸前行都似在扯拽众人的心弦,直至列车化作远方一个小黑点,最终隐没在铁轨尽头,唯留空荡荡的站台和怅然若失的他们。

军人的情怀,恰似夜海深沉,表面风平浪静,内里暗流汹涌、五味杂陈。有时是热泪失控、柔肠百转时的真情袒露;有时是硬汉屈膝、跪地恸哭,卸下坚强外壳后的脆弱宣泄;有时仅是临别前那恨不得嵌入灵魂的深情相拥;有时又是默默无言,却胜过千言万语的肃穆凝望;而此刻,便是这简单质朴、却重如泰山的一个军礼,无需赘言,所有情谊、不舍、祝福尽在其中。

列车驶离掀起劲风,桅子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清晰地感觉到滚烫泪珠不受控制,噼里啪啦地滴落在脸庞,凉意沁心,却烫得灵魂一颤。

走了,就在这个毫不起眼、无名无姓的小车站。桅子缓缓环顾四周,目光一寸一寸扫过,车站里每一块地砖的纹路,或蜿蜒曲折,或纵横交错,都似老友面容印在心底;天花板斑驳褪色,那熟悉色彩承载过往欢声笑语;栏杆造型独特,弯曲弧度、雕花样式,桩桩件件,都被铭记于心。“希望你们不小心渐去渐远的背影,只是首相逢的歌。”桅子在心底默默祈愿,但愿这场离别是短暂中场,未来尚有重逢的激昂旋律奏响。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不知谁起了个头,歌声起初微弱颤抖,仿若雏鸟初啼,断断续续。

渐渐地,更多人加入,歌声愈发高亢嘹亮,却又透着股迷茫怅惘,在空旷站台悠悠飘荡,找不到归宿,好似孤星迷失在浩渺旷野,微微颤动,撩拨着每个人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送走同年兵战友,桅子怀揣仿若灌铅般沉重的心情,双脚像被钉在地上,每挪动一步都艰难无比。他独自在空荡操场踱步,往日喧闹的操场如今寂静得让人胆寒,只剩风声肆虐,吹过空旷场地,发出“呜呜”怪声。

举目望向营房,一张张空空如也的床板刺目至极,桅子心头泛起一阵又一阵落寞,仿若寒霜瞬间裹满全身。他有些不敢直面那些床,每一张都承载太多回忆,留着熟悉亲切、曾一同嬉闹拼搏的身影;不敢面对,因从今往后,再也看不到大伙并肩前行、训练时较着劲、互不相让,执行任务时默契无间、携手冲锋的那股子韧劲了。

那些热血滚烫的过往,仿若被这场离别利刃猛然斩断,抛进岁月洪流,一去不返。更多的可能是,他们亲手将这段并肩作战的黄金时光封存、抛弃、放弃了,想到此处,桅子眼眶再次泛起泪光,滚烫的泪模糊了视线,却模糊不了心底的军魂与情谊。

风依旧在操场上咆哮,吹过桅子泪痕未干的脸颊,寒意刺骨,却也似老友低语:离别是为了更好的重逢,军魂不灭,情谊永恒。桅子深吸一口气,缓缓挺直脊梁,攥紧拳头,指关节泛白,心中涌起磅礴力量,仿若远去战友从未离开,正与他并肩,向着未知明天,再度坚定无畏地大步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