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像喝醉了酒一样摇摇摆摆地沉了下去,最后那一抹霞光回照在柳如是的脸上,似乎给她柔和的脸庞镀上了一层金边。陈子龙低头看了一眼,柳如是似乎睡着了,她的嘴唇很薄,像夏蝉的羽翼。半睡之中,柳如是的嘴唇倔强地向上翘起,或许是被水打湿了吧,她修长的睫毛湿湿的,像是在渴求一个真挚的吻一样。陈子龙觉得胸腔中有什么东西破碎了一样,他对着那微微张开、充满活力的红唇深情地送上了一个吻。
柳如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醒了,然后她做出了一个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决定:她稍稍用了一点力,推开了陈子龙。虽然没有用很大的力气,但是却传递出了很多信息。这实际上与矜持无关,柳如是在青楼待了五年多,对于这样的把戏,她早就熟悉了。至于为什么这样做,其实是因为浓烈的爱情。
和其他女子在面对心上人时不同,柳如是更喜欢一次又一次地躲开对方。陈子龙让她魂牵梦萦,但每当看见他的时候,柳如是还是和十岁那年一样,不愿意正眼瞧人家,并且要装出一副冷淡持重的样子。而当陈子龙离开之后,她又会失落惆怅,顾影垂泪。
记得陈子龙第一次在自家留宿的时候,柳如是激动了一夜,她曾几次起身点起灯烛,凝视陈子龙熟睡的样子。但是她却将这份激动完完全全地掩盖了下去,早上陈子龙起身准备离去时,拍了拍柳如是的肩膀,说:“柳姑娘,小生告辞了。”
而柳如是却紧紧闭着眼,一动也不动。过了很久,陈子龙已经离去了,柳如是才睁开了眼睛,她急急忙忙地推开窗户寻找陈子龙的身影,不巧的是天上下起了细雨,街上什么都没有。柳如是看了好久,她甚至把楼下的每一个店铺都查看了一番:书店里没有、小吃店里没有、茶楼里没有、当铺里没有……
“数着他的脚步起床,为什么把他看丢了呢?”
柳如是扶着墙,挪到床边,她仔细地端详着床帏,那上面似乎还有陈子龙躺卧过的痕迹,于是沿着这个印记,柳如是也躺了下来。躺在心上人睡过的地方,填满对方离开之后遗留下来的轮廓,那一次柳如是睡得很香很沉。
柳如是的这一种举动,让陈子龙有些尴尬,以致两人陷入了无尽的沉默当中。后来,陈子龙带柳如是划船,由于天空中泛起了大片的乌云,所以陈子龙把船划到了岸边,而且他还说了一句话:“柳姑娘,我想要和你一起生活。”
“你说什么?”
当时风浪比较大,柳如是没有听清楚,但是她却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那就是她想要听的话,于是她又问了一遍:“你刚才说什么?”
“我想要和你一起生活。”陈子龙又说了一遍,但或许是第一次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已经耗光了他所有的勇气,所以当他重复这句话的时候,显得底气不足,缺乏了几分诚意。
柳如是惊呆了,虽然她并不了解陈子龙的家世、来历,但她却早已对人家倾心已久,只是像她这样一个烟花女子,又怎么能奢望这样的美梦能够成真呢?时间似乎在那个瞬间静止了,轰然坠落的太阳,奋力刺破乌云的重重包围,在天边折射出无数耀眼的彩线,柳如是和陈子龙四目相对。
在远天处日光和黑云惨烈无比的斗争对比下,柳如是和陈子龙的爱情显得更加恬静怡人。柳如是向前迈出了一步,陈子龙伸手将她抱住,整个画面就像是炫美的水墨画一样,风干在了秦淮河畔的泥湾上。
身无余财,痴情娇娘守郎归
跟陈子龙订下终身大事之后,柳如是才想起,因为自己是坊间头牌,没有几千两雪花纹银,徐妈妈是不会放自己走的。看到陈子龙在金陵游玩了半年时间,花钱如流水,想来应该有为自己赎身的实力。这个时候,柳如是开始懊悔起来,这些年里,有很多客人都给过她赏钱,但是她除了偷偷分给侍女小兰一点之外,其余都统统交给徐妈妈了。假如她把客人赏自己的钱留下来,现在为自己赎身,也是绰绰有余的。
柳如是还记得自己第一次陪客,面对的是一个老头子,他走的时候留下了一个金元宝。柳如是看到这只金元宝之后有些茫然,那个时候她还能常常记起一些童年往事来-五岁那年,家里卖掉了一头牛,娘亲一直在哭,买主也是给了他们一个元宝,不过那一个是银的,也没有这么大。有了那锭银子之后,家里买了一袋白米。由于很久没有吃米饭了,所以那几天的饭很香。从那时起,柳如是就认识到了钱的能力。
但是娘亲没有钱,爹爹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没有了,所以柳如是从来没有在自家地上捡过一枚铜子儿。这只金元宝是柳如是生平拥有过的第一笔“横财”,以致她一时还反应不过来。柳如是痴痴地望着那只金元宝,过了三四秒之后才回过神来,她将金子送进口中咬了咬,那种冷冰冰,却又沁人心脾的感觉让她开心地笑了起来。
可没过多久,柳如是却将这只金元宝交给了徐妈妈。在柳如是眼中,她住的房,吃的饭,穿的衣,学的艺,都是徐妈妈给的,所以孝敬徐妈妈,也是很应该的。也就是说,从一开始,柳如是就没有私蓄过钱财,顶多给侍候自己的小兰分过一点零头。
“要是攒着的话,就好办多了,就可以少花他一点钱。”柳如是这样想。
很显然,徐妈妈是不愿意放人的,她开了一万两的典身钱,陈子龙一时交不出这笔钱,就先留柳如是在金陵,自己先回乡筹钱。临别的时候,陈子龙显得分外伤感,柳如是则不断地安慰他。送别酒是小兰帮忙备的,陈子龙也没有请其他人,只是低着头,不断地喝酒。
初更时分,陈子龙打点好了行装,匆忙上路了。柳如是大哭了一场,窗外太暗,五步之外就看不清人了。柳如是清楚地记得,陈子龙临走之前深情款款地回望了她一眼,那种眼神一瞬之间就让柳如是崩溃了-她攀住门框,同时用力掩住胸口,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了上来。柳如是觉得胸腔之中有一股气流不断地向上翻腾着,她尝试着呕吐了几下,想要把心吐出来给陈子龙看,但终究没有成功。当柳如是再一次抬起头来的时候,陈子龙早已经不见了踪影,就像是有人朝混沌之中扔了一块石头一般,悄无声息地被黑夜吞噬掉了。
陈子龙说自己只需一个月就可以回来,柳如是想要等他一个月:“徐妈妈,您帮个忙,就借我间空房子住下吧。”
但是徐妈妈却不同意:“你既然没有正式赎身落籍,就还是我的人。既然是我的人,就要听我的安排。陈子龙不是一个月以后才来吗?你先在这里继续做一个月,等一个月后陈子龙把银子交了,你再走人。”
柳如是不喜欢求别人,她转身回了自己的房子,任凭徐妈妈怎么说,她都不肯下来待客。即便是唱支小曲,她也不愿意去。徐妈妈没有办法,就不给柳如是吃喝,想要逼她出来。虽然小兰经常偷偷地给柳如是送吃的,但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陈子龙走的时候,虽然留给柳如是一百两银子,但这点钱却不够花-衣服鞋子要钱,胭脂水粉要钱,吃饭也要钱……柳如是现在住的房子,虽然徐妈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没有怎么为难她,但是也不给里面送茶叶、换檀香,而这些都要柳如是自己负担。最近几年,柳如是养成了大手大脚的习惯,而且她心眼儿又软,喜欢打赏别人,白天楼里闷得慌,出去看了一场戏,晚上又猜了几个灯谜,一下子就花费了三十多两,所以没过几天,柳如是的手头就紧张起来了。
紧打紧算,撑过了十天之后,柳如是就身无分文了。记得最后那一两银子花出去的时候,柳如是的胳膊抖了一下。她用那点钱买了一大屉豆馅儿包子。黑面馒头虽然可以买得更多,但是她却吃不下。
“小姐,您是给哪家府上买的?”
柳如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觉得被熟人看见会很没面子:“烦劳小哥快点帮我包好。”包好之后,柳如是便提着包子,低着头往自己的住处赶。然而走到一个小巷子的时候,一个包子漏了出来,滚到了路边。面对这种情况,柳如是犹豫了一下,可最终还是将它捡了回来。路上的流民多了起来,墙角的那位老大娘怪可怜的,柳如是便挑了一个大点的包子递给她。
豆馅儿包子不容易坏,天气冷了,柳如是本来是想要靠着那些豆馅儿包子过日子的。小兰给自己带吃的,妈妈都要收钱,柳如是不喜欢欠别人的情。但是没有想到,那几天接连出了几天大太阳,过了一个礼拜,那些豆馅包子就酸透了。柳如是打开包袱,细细地把包子皮剥掉,然后请小兰帮自己带到厨房里烤焦,最后再放进嘴里吃掉。
这些坏了的豆馅儿包子吃完之后,离陈子龙回来,还有十天。期间,徐妈妈也来柳如是的住处转过几次,但只是稍稍寒暄几句。柳如是知道她是想探探自己的口风,所以每一回徐妈妈来,她都只说很少的话,而看到柳如是不冷不热的样子,徐妈妈也没有说太多。
粉壁墙上的三十道墨线
没有银子的日子过得很艰难,但柳如是却又拉不下面子来向其他姐妹们借钱。有一回整理床铺时,柳如是从枕头下面摸出了一把碎银子。数一数,一共有十五颗碎银子,大概合十七八两。最初看见这笔意外之财的时候,柳如是差点笑出声来,但是很快,她又将这笔钱存了起来,因为她不攒私房钱,所以这些银子不是自己的。中午看见小兰的时候,柳如是细细盘问了一遍:“我枕头底下那些银子,是谁放的?”
小兰熬不住柳如是的盘问,只能将事情的原由和盘托出:“几个姐姐,听说你吃糊面包子,就凑了一点钱给你。她们说你爱面子,就让我悄悄给你塞在枕头下面了。”
听到这样的话,倏忽之间,柳如是发了很大的脾气,她冲着小兰喊道:“谁让你多事的?!”
和柳如是住了两年,小兰头一回见她发火。小兰被这突如其来的怒火给吓坏了,两颗豆大的泪珠顺着眼角滚落下来,但是她把嘴闭得紧紧的,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其实小兰和柳如是的经历很像,刚刚十岁时,就被徐妈妈买了下来。这段日子她一边学艺,一边侍候柳如是,等过几年大一点了,也还是逃不脱姐姐们的老路。看到小兰掉眼泪了,柳如是又有些后悔,悔不该冲小兰发这么大的脾气,但是她又不愿意向人道歉,于是转过身去,不再说话。
下午的时候,柳如是又吩咐小兰把那些银子散还给了姐妹们。但是没有了钱,陈子龙遥遥无期,柳如是又太好面子,这样她的生活就成了大问题。万般无奈之下,柳如是想要到台面上去唱唱曲。
“单纯的卖卖艺,他应该会原谅我的吧。”
柳如是虽然这样想,但却没有办法去做。因为当初是她自己一口回绝了徐妈妈的,人家还来探过自己的口风,但是她一直没有答应,假如现在又突然反悔,那岂不是太没面子了?有了这样的想法,柳如是也就很难再回头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有人来逼她,强迫她出去献艺,这样才算是一个好借口。只是没有人猜透柳如是的心思,有一回徐妈妈来找柳如是的时候,小兰还借口说她睡着了,徐妈妈也就没再来了。
为了能够给自己制造机会,柳如是专门在大厅里客人最多的时候打开门转了一圈。果然,她的出现引发了大范围的骚动,客人们开始责备起徐妈妈来:“你不是说柳姑娘病倒了吗?现在她不是好好的吗?”
徐妈妈百口莫辩,只能愤愤地望着柳如是。柳如是迟疑了一下,坐到乌木琴边,为大家弹奏了一支曲子,使得喧闹的声音安静了下来,而且不少人开始找徐妈妈,想要打听柳如是的情况。但是在柳如是眼中,她是来给徐妈妈解围助阵的,弹唱完三支曲子之后,柳如是就一言不发地回房了,任凭徐妈妈怎么劝,都不肯开门接客。
“如是啊,你既然不想待客,就待在房里好了,老身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也任由你白白住宿。但是你这一出门,客人们都把刀枪架到我的脖子上了,问我一个老婆子要说法。你可知道,这街面上有多少人是惹不起的?乔爷和胡老板也就罢了,但是魏大人和上官公子,老身是一个也开罪不起呀!现如今满楼几十个客人都在追着老身找你,你不是在给妈妈添麻烦吗?”
徐妈妈一边说,一边掉眼泪,柳如是看见徐妈妈右半边脸上红红的一道印子,知道那是魏九隆打的。
魏九隆是个左撇子,脾气很暴,柳如是也被他弄疼过。柳如是心眼儿软,见不得别人掉眼泪,但是她又不愿意出去接待客人,两难之中,柳如是又觉得自己给徐妈妈闯了祸,想想和陈子龙泛舟游湖的时光,不禁悲从中来。
就在柳如是倒在徐妈妈怀里哭泣的时候,门外的小兰也哭了起来。很快,房门被一伙人撞开了,魏九隆在七八个军汉的簇拥下,直径走到徐妈妈面前,不由分说就是一个脆生生的巴掌:“好你一个臭婆娘,你骗了魏某多久?你一个拉场子招客的老鸨,真当是给脸不要!”
几个跟班将徐妈妈抓牢,一个军汉就当着柳如是的面硬生生地扇徐妈妈的耳刮子,而魏九隆则死死地盯着柳如是。柳如是不忍心看着徐妈妈受罪,于是便向魏九隆赔礼认错。但没想到,魏九隆一听这话,立即来了脾气,并将柳如是拽出房门,拉到大厅里,当着众人的面抽打起来。徐妈妈一面告饶,一面差小兰去请何知府。
柳如是受不了这样的羞辱,但又被两个汉子死死抓着,挣脱不开。当魏九隆扬起马鞭抽她的时候,她咬着牙,冷冷地盯着对方,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看到柳如是被人欺辱,台下很多人都敢怒不敢言,几个富贵老爷上前替柳如是说了几句话,但是魏九隆根本不听。鲜血顺着柳如是的嘴角流了下来,好像是朱砂点在了白纸上面。徐妈妈哭天喊地,军汉就在她的嘴上抽打,很快她就说不出话来了。
何知府什么时候能来?柳如是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只是在剧烈的疼痛之中,她渐渐失去了知觉。混沌之中,她似乎看见了陈子龙的身影,她向前挪了挪步子,结果对方却往后退了一步。柳如是张了张嘴,想要喊出陈子龙的名字,但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在一瞬间,柳如是似乎觉得自己飘浮在了空中,不由自主地往下坠落,几只胳膊提着她,不让她自由自在地飘落。远远看去,柳如是被几个汉子硬拽着,就像是娇艳的花朵被人从枝头上强行扭了下来一样。
茫然之间,似乎窜上来一个人,对着魏九隆说了几句话,柳如是这才得救了。柳如是奋力睁开眼,面前是一个长者,他把柳如是送回了房间。最初的时候,柳如是以为那是陈子龙,但稍稍辨认一下,她又昏睡了过去。
到了第二天下午,柳如是醒了过来,看着自己身上的印记,她才想起昨天的那一幕来。小兰趴着床边打盹儿,柳如是稍稍碰了碰她,见她睡得深了,也就没有将她叫醒。
后来柳如是知道,那个帮她解围的人不是何知府,当然也不是陈子龙,而是钱谦益。钱老爷在朝廷做大官,魏九隆不敢得罪他。钱大人长什么样子?柳如是记得自己看过几眼,但却没有辨认清楚,只是在脑海当中,钱谦益和山寨里的老寨主有点像,如果再往前使劲想一想,似乎还有自己印象当中爹爹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