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的时候,外面下起了小雪,屋子里面稍微有点凉了。柳如是紧紧地抱着被子,但是脖子依然冻得生疼生疼的。忽然间,一个黑影在窗外晃晃悠悠的,门推开之后马上又关上了。面对这种情况,柳如是有些惊慌,黑暗之中,她看不清来人是谁,头脑当中一片空白。
记得吃晚饭的时候,钱家有几个门人,都时不时地冲着柳如是发呆。对于那种眼神,柳如是见得太多了,她感觉有些不自然。这一会儿,不知道是什么人闯了进来呢?初次到钱家来,柳如是对周围的一切都不熟悉,她决定先不要声张。
黑影轻手轻脚地挪到了柳如是的床头,柳如是紧紧地闭上双眼,大气也不敢出。似乎那个人俯下身子看了她好久。掌心中间,柳如是攥了一支发簪,至于是刺人还是刺自己,柳如是没有想太多,她只是把簪子紧紧地握在手中。
黑暗之中,柳如是感觉到,对方看了她好久之后又转身离开,在屋子中央悉悉索索地拨弄起火盆来。柳如是微微睁开眼睛看,但是黑影又朝她走了过来,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盯了她一会儿。过了不知有多久,柳如是觉得自己的脸被人轻轻碰了一下,对方的手很干很瘦,自己似乎在哪里触碰过,柳如是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她刚想要说话,对方就轻轻拉开门,静静地离开了。
天亮时分,雪也已经停了,柳如是向钱谦益道了别,而当时钱夫人也在场。四目相对的时候有种说不出的味道,但柳如是毫不在意,因为她是站着的,可以看见钱夫人顶上的那一缕白发,而钱夫人看她的时候,还需要抬起头来仰视。
回到自家时,楼下围了一大圈人,其中有几个,柳如是认得那是钱家的门客,他们挑着几只大箱子,和厨房的老妈子在聊天。看到柳如是回来之后,所有人都停了下来。这样的场面柳如是见过很多次了,她心里有一点紧张,那似乎正是自己想要的东西,但是却又不能说破,因为很多未实现的好事,一旦说破,就没有了。人群之中,柳如是看见了小兰,她嘟囔着嘴,似乎不怎么高兴。倏忽之间,柳如是似乎也觉得有些伤感。趁着没人的时候,小兰拉着柳如是的衣角,两人哭了好久。
“小姐,那些箱子我悄悄提过,都轻飘飘的,最多是几件衣服,哪有用衣服给人做聘礼的啊?”
柳如是笑了笑,没有说话。记得小兰还没有来的时候,也有一个贵公子给她下过聘礼,光是珍珠就装了十盒,但柳如是看都没有看,徐妈妈为此埋怨了她好几回。想想那个时候,花楼除名要钱,赎柳如是出来要钱,再加上聘礼、酒宴,那位公子少说也要掏十万两雪花白银。
这一次钱谦益请人送来的彩礼,除了那件名贵的凤冠霞帔之外,就很少有拿得出手的东西了。除去一些衣物,就是三大箱书卷。关上门之后,柳如是也细细整理了一下钱谦益的聘礼,读书人清高不谈钱,钱谦益自己也确实没有积攒下多少银子,而且教坊除名,也是一件很破费的事。按照这样的想法,柳如是也就没有太在意。
门外的脚夫庄客,都在等着打赏,还有媒人,都要给谢礼。柳如是想着不能给钱谦益丢了脸,于是五个挑担的脚夫,一人得了五十两银子,上门的媒人,也封了二百两足银。看到柳如是出手这么阔绰,众人也都欢天喜地。只是在外人看来,柳如是嫁了钱谦益这样的人,有了靠山,出这点银子,实在不算多,并且这些银子和那几担子彩礼比起来,必定是九牛一毛。
钱谦益许诺迎娶柳如是的消息在金陵城很快就传开了,柳如是也很喜欢被人议论的感觉。虽然所有人都对柳如是评头论足,但是凭借钱谦益的威望,还是没有人敢站出来说三道四的。柳如是想要接小兰一块儿进钱家,但是没有成功,因为官府接手了她们的宅子,老爷们想让小兰也开始待客。而钱谦益也认为,小兰在青楼长大,接到钱家同住,有伤风化。虽然柳如是心里有一千个不情愿,但也只能听从了钱谦益的意思。
下了聘礼之后的三个月时间里,柳如是都住在钱谦益在城郊的一个旧宅院里,而且这一百天的时间里,她不能随意出门,也不能外出和别人说话。所以,这些日子,柳如是过得很无聊很苦闷。
期间,柳如是只能读点诗书,养养花草打发时间。当倚着后窗时,柳如是看见山林里面的桃花开了又谢,纷纷飘落的花瓣铺了一地,很浪漫也很温馨。但是等柳如是真的去那片林子里时,她才发现,里面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玩的,干瘪的花瓣散落在湿漉漉的泥地上面,鸟雀稀稀拉拉的探个头,把它们啄碎,踩进泥里;远处看起来郁郁葱葱的绿树,走近了才觉得,它们都或多或少的带有一点裂痕;在枝繁叶茂的地方,往往还有鸟粪。
看到这些景象,柳如是伤感起来。夏天的时候,这里下了好几场大雨,柳如是再也没有去过那片树林,而只是远远地倚着窗户,向远处看。有一次雨下得不算很大,借着风的力量,雨被吹得一摆一摆的,一些雨点透过窗户打了进来,撞在柳如是的脸上。被雨水浇湿,虽然有些凉,但柳如是却觉得很舒坦。
这三个月的时间过得虽然有些无聊,但也很值得回忆,只是具体要说是哪一天,哪一点,哪一个景色打动了柳如是,让她终生不忘,却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三个月时间的婚期很快就到了,柳如是却少了一分激动,在几个老妈子的帮助下,她换上了钱谦益送的凤冠霞帔,里面依然套着那件绿色的裙子。令柳如是没有想到的是,钱谦益这一次将婚礼办得非常隆重,秦淮河边大大小小的商铺,都张灯结彩,迎娶嫁娘的车队在街道口吹吹打打,欢天喜地。一路上车水马龙,行人们摩肩接踵,很快就把街道堵塞了。
街道的堵塞其实也不全是柳如是出嫁造成的,因为这一天还有很多丧事,十多支披麻戴孝的队伍,将花花绿绿的迎亲队伍包在中间,显得很不搭调。路过大河边的时候,人更多了,花轿在这里停了半天,柳如是坐在轿子上算着时间,却总也到不了钱家。北街的李公子脸上红肿着双眼,手里捧着一副女子画像,见到迎亲队伍之后,大喊一声,抱着画卷就往河里跳,他身边还有几个公子,也纷纷发出一声哀嚎,接二连三地跳入河里了。围观的行人纷纷下水去救人,但滔滔河水,终究还是卷走了几个少年的性命。但这些事,都是柳如是后来才知道的。过了门之后,钱谦益又向朝廷告了几天假,带着柳如是到西湖游玩了十几天。
西子湖畔,清波泛水,柳如是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了。由于天气比较热,所以柳如是就用手去搅一搅碧绿的湖水。而钱谦益热得直冒汗,却又故作矜持,端坐不动,于是柳如是就用水轻轻地点他的脖子。看见钱谦益哆哆嗦嗦的样子,柳如是觉得很开心。
从西湖回来之后,钱谦益也要回朝了。新婚燕尔,柳如是虽然有些不情愿,但是钱谦益是给国家做事的,这一点柳如是还是理解的。
钱谦益走了之后,柳如是去夫人那里拜访了几次。由于两人年岁相差太大,而且夫人也不是很热心,所以她们说的话也不多。但柳如是却送了一只珠钗给夫人做见面礼,而夫人也笑吟吟地回赠了一只玉镯给她。但是没过多久,柳如是却发现自己精心挑选的珠钗插在了一个丫鬟的头上,于是之后她就再没送过夫人什么礼物了。嫁到钱家的日子不像是旁人看到的那么好,但是也并不怎么坏。柳如是面上很冷,但心眼儿很热,又不吝惜钱财,所以钱家的下人们对她很好,而且都叫她“二夫人”。只是柳如是花自己攒下的私房钱,在钱夫人眼里有些别扭-她总以为钱谦益暗地里帮了小房,下人把这些事给柳如是说了,但柳如是性格倔强,不作辩解,也不改变。柳如是最初过门的那一段时间里,毕竟新来是客,钱夫人也是大户出身,倒也没有太过为难她,两房之间,过得还算顺利。
巧遇才女顾横波,福祸自知不由人
钱谦益回朝复命之后,柳如是一个人在钱家住得也很闷,除了读读书,拨弄几下琴弦,就再没有什么可用来打发时间的了。有些时候,她还会想起小兰,但是既然已经嫁做人妇,就不能再到风月场所闲逛。柳如是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她只是需要维护钱谦益的名声。
到钱家之后,柳如是出门游玩的机会也少了,更多的是夫人出门,邀请她一块儿去。在陪同夫人入寺上香还愿回来的路上,柳如是遇见了另外一位奇女子。
当时从寺院进香回来,路过集市的时候,柳如是忍不住撩开帘子看了一眼,结果看见一大群富贵公子,正在同一位女子文斗。于是,柳如是吩咐下人把轿子停下,在一旁静静地观看了起来。
“二夫人,老夫人要走了。”
“请姐姐先回吧,我再看看。”
钱夫人又差人催了一遍,柳如是终是不肯,她就留了几个门人看护,自己先行回家了。
当时街上集了几百人,其中不乏风流一时的文人墨客,但却没有一个人能比得过那位女子。几个公子连番登台,却屡遭戏耍,不觉心中烦闷,便破口大骂起来。从这些人的口中,柳如是也大概听出了一二,设局的同样是一名烟花女子,是眉楼头牌人物,姓顾名眉,号横波。这一天原本是顾横波的二十二岁生日,于是她当街设局组织文斗,展示才华。
不觉之间,又有几位公子败下阵来,而众人的喧杂却激起了柳如是的热情,她卷起门帘,向人群当中望去。当天微风轻摇,吹在柳如是的脸上,像是喝醉了酒一样惬意。远远望去,顾横波似乎和柳如是长得很像,这让柳如是产生了一点点错愕的感觉,似乎明媚的阳光俯瞰着大地,给人间铺设了一面镜子,柳如是在一头,顾横波就在另一头。
柳如是吩咐道:“摘两句诗来。”
很快,门人就抄了一份诗稿来。柳如是稍稍读了一下,觉得其中意味深长,力透纸背,有一种少见的男儿胸襟。
柳如是笑了笑,随手抄起自己的描眉细笔,在上面添了几句:“却爱含情多结子,愿得有力知春风。杨花朝去暮复离。”
这一篾纸传到顾横波手中的时候,她顿时目瞪口呆,柳如是倚着窗远远望着她,看见她略显慌乱的样子,不禁掩口而笑。
在围场中间,顾横波很显然认错了对象,她以为眼前这位其貌不扬、低眉顺眼的门人就是字条主人。如果要将自己许给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人,实在让顾横波感到为难,她只能稍稍向前迈出一步:“官人安好。”
在众人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之下,那位门人似乎还要难堪一些,他手足无措,只是不停地朝柳如是这里望。柳如是莞尔一笑吩咐随人“起轿”,晃晃悠悠地回钱家了。这算是柳如是和顾横波之间的“初见”。
从那以后,顾横波常常上钱家来看望柳如是,两人吟诗唱曲,其情甚好。在没人的时候,柳如是也喜欢照镜子,似乎铜镜当中那个人和顾横波如出一辙,所以每一回顾横波来的时候,她都有种异样的感觉。顾横波性格比较直率,脾气却非常好,柳如是和她在一起时觉得很开心。
有一段时间,顾横波没有来钱家,柳如是就偷偷出门去找她。临行之前,她在床上多放了一床被子,然后拉下帘子,远远看去,就像是里面有人在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