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庆天死后,袁天尧又找到了李宏基。有了李中堂的照应,袁天尧就算是整天蒙着头睡大觉,也能升官发财。但袁天尧却不喜欢睡觉,因为和他在一起的小妹都会早早地起床,把袁天尧一个人丢在床上。
“这才三更天,多躺一会儿呀。”袁天尧冲小燕招招手。
“你一个人,占了那么大的地方,让我怎么睡!”
小燕其实不小了,长得也很寒碜,学坏以前还宰过猪。一方面袁天尧喜欢新鲜感,另一方面,也实在是没有人愿意和他一起睡觉,因为他喜欢在床上摆成一个对角线,把别人挤到墙边去。
身边人起得早,袁天尧也不好意思再睡懒觉,但是起来早了也没有什么事可做,袁天尧就去泡茶馆。或许和酒楼小二爱偷吃一样,茶馆里面的学徒也爱偷茶喝,由于他们喝得比较多,到了夜里就总是去撒尿,自然起床也就早了。袁天尧常去的一家茶楼名为“李白茗苑”,这家店是合开的,一方姓李,一方姓白,所以就叫“李白茗苑”。
袁天尧第一次进“李白茗苑”的时候,还被两个古灵精怪的孩子玩弄过一次。当时他看见一个5岁左右的孩子正在一旁玩耍,把茶叶揉碎,一口一口吞进肚子里面。
“干嚼茶叶可以延年益寿,上古神农氏就把茶叶当饭吃!”这个小孩子把话说得有模有样。
袁天尧还注意到,大一点的孩子,目测起来大概有7岁的样子,正坐在一边读书,旁若无人的样子。这个孩子的脚来回踢,袁天尧再仔细一看,那里似乎已经踢出了一个小小的坑!
“长时间吃茶叶,可以练成铁腿功,但是爹爹说一般人进步比较慢!”小一点的孩子说。
袁天尧记住了小孩子的那些话,于是买了一大包茶叶,带回家整天干吃。每天早上,袁天尧都要到“李白茗苑”去,两个小孩专门给他留了一块地方,袁天尧就在那里试脚力。两个孩子的名字,袁天尧实在不清楚,只记得那个大一点的孩子是李家的,小一点的孩子是白家的,据那个小孩说,他们一个叫做李保家,另一个叫做白卫国。但是当袁天尧这样叫那两个孩子的时候,他们却很少反应过来。倒是有一回,袁天尧喊了一声:“掌柜的,松仁!”那个大孩子惊得从凳子上蹦了起来,就像是喊他的名字一样。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了三个月才结束,而这个结束,从一定意义上来说也是带有巧合的。
那天,袁天尧正在街上闲逛,突然感觉自己的腿被什么东西抱住了,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大活人!
“大老爷,赏小人一点吃的吧!”
“我的衣服都被你拽脏了!啐!”袁天尧愤愤地冲对方吐了一口口水,算是扯平了。
正所谓不打不相识,抱住袁天尧大腿的人后来竟然和袁天尧混熟了,这个人姓曹名鲲,字程昆。程昆看上去憨厚老实,话也不多。但吴先生说过,越是不说话的人,就越会思考,程昆就是这种人。当袁天尧告诉他自己从李、白两家的小孩子入手,破获铁腿功秘籍的时候,程昆笑了笑说:“大人,您有没有发现,李白茗苑又添新家具了?”袁天尧这才有些明白过来,不是自己骗了小孩,而是小孩骗了自己。
不知道是谁走漏了这个消息,当第二天袁天尧再去的时候,李白茗苑的店主早已经搬走了。对此袁天尧有些生气,三个月以来,袁天尧一共在这里买过十五斤茶叶,每斤茶叶八钱银子,十五斤也才十二两,这些他并不在乎,可最为重要的是那两个不知名的孩子,跟袁天尧还是很要好的。茶楼空了,所以风就比较大,风里面似乎还夹杂着一些沙子,卷进了袁天尧的眼睛里,他把眼睛使劲地闭了闭。
人在生气的时候喜欢发泄,袁天尧去发泄,除了青楼、赌坊,就是烟馆了。在一些时候,穿得太过光鲜往往会给自己带来麻烦,泡烟馆尤其如此。有一回袁天尧穿得过于富态,结果烟馆里面的伙计多收了他三钱银子。从此以后,袁天尧学得精明多了,只要泡烟馆,他就穿上一身非常旧的衣服。
此时,袁天尧又来到了烟馆,为了一解胸中烦闷,袁天尧专门包下了一个雅间,烟雾缭绕之中,似乎还有那两个古灵精怪的孩子,青烟一扭一扭地往上摇摆,似乎又是一个婀娜多姿的美人儿,是谁呢?像是诗红院里面的小梅,又好像是长乐街上的桃桃,再扭一扭,又变成了仙人台中的花娘。配合着烟土的味道,袁天尧有些迷糊了。
“哈哈哈哈!”袁天尧放声大笑了起来。
不幸的是,这种美妙的感觉很快就被人打破了,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个后生,一阵风似的砸在了袁天尧躺的那张床上,那缕会跳舞的青烟,也跟着被吹散了。袁天尧不由大怒,狠狠地踢了那个人一脚,但那人似乎根本不在乎,只顾着大口大口地咂着烟嘴儿,贪婪的嘴脸看上去让人觉得有些非礼。袁天尧虽然好色,但却憎恶耍流氓的人,烟嘴儿通体晶莹剔透,被那个男人贪婪地亲吻着,袁天尧恼火透了,努努嘴,一口啐在对方的烟枪上,把烟火浇灭了。
“好哇,你给我等在这里!”
“去找人吧!”袁天尧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那个人恨恨地走掉了,烟伙计急急忙忙地上来攀住袁天尧。
“你看住我做什么?”
“你要是走掉了,十虎会找我家算账的!”
其实袁天尧根本就没想走,他正愁找不到为自己解闷的对象呢。他写了一张字条,让烟伙计交到程昆那里去,很快,程昆带着一帮人救场来了,唯独说是要来闹事的“十虎”,却一直没有到。些许年以后,袁天尧还见过那个大烟鬼一次,姓吴,不过那时候他已经混出人样来了,只是对于袁天尧来说,当后来两人再次重逢的时候,那人根本就不记得大烟馆里面的事情了。
总体说来,袁天尧的戊戌年不光是存在很多遗憾,也有一些让他进退两难的事情。在青龙赌坊的时候,袁天尧认识了一名叫做康大为的读书人。最开始进赌坊的时候,袁天尧身上有八两二钱银子,他喜欢玩赌大小,这个玩法最简单,一局一局过得也比较快。当天袁天尧手气比较背,很快就把这笔钱输光了。刚好,康大为也在场,不过他不是来赌钱的,而是观战。
有些人喜欢斗鸡,有些人喜欢斗蛐蛐,而康大为则喜欢斗赌徒。他什么也不压,只是站在一边看,读书人就是喜欢让自己高雅起来,袁天尧一直都这样认为,康大为其实就是一个真正的赌徒,只是他放不下身段和那些农民一起吆喝罢了,他觉得,一群人围着桌子大喊大叫太不雅了。康大为淡淡地看着这些心急如焚的赌徒,有时候,还会发下善心,从旁支几招,帮助一些输掉的赌徒摆脱困境。
袁天尧和康大为就是这样认识的,当时康大为帮他把钱又赢了回来,两人就成了往来密切的朋友。但是赌桌上面结交的朋友,袁天尧都不敢往家里带,换句话说,他和康大为的关系好比是君子之交,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联系,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连对方的字、号都不清楚。偶尔,一个圆脸的读书人也会来这里看看,他和康大为认识,但却没有和袁天尧说什么话。在康大为看来,袁天尧也是一个有文化的人,所以大家交往起来,就显得彬彬有礼了。像寻花问柳、泡烟馆这样有辱斯文的事情,袁天尧都是一个人单独去,所以他在康大为眼里,品行还算不错。
或许真的是赶上时节不好,秋收的时候,丁妈从老家给袁天尧写了一封信,说地里庄稼长得不好,收成也不好,除了抱怨还是抱怨,袁天尧也没有办法。在来信的结尾,丁妈还说家里缺钱,让袁天尧捎二两银子回去。袁天尧知道这是霍元清的主意,因为信是他代写的,银子捎回去,说不定就直接被霍元清独吞了。
至于信里说田中小麦只收了三百斤,袁天尧也懒得去管。年成不好朝廷发的饷银也锐减,最近几个月,袁天尧一共只拿到了二十两银子和一石白米,这点钱肯定是不够花的,为了给忘仙楼的小妹买洋蜂蜜吃,他把那一石白米也贱卖了。就在这个时候,康大为竟然主动找上门来了。
“大概是想借钱吧。”袁天尧想。
为了显示自己很穷,袁天尧吩咐柏叔把康大为带到后山的茅房去。于是等康大为刚刚露出个脑袋的时候,他就做出一副憋得满脸通红的样子。
“兄台,您站上风向去吧!……咳,观音土不能吃啊,拉不出来……”
康大为似乎没有听见。袁天尧又说:“家中贫贱,连个茅厕都修不起,委屈兄台了!”
康大为不是来谈论茅房的,他后面的话把袁天尧噎了个半死:“太后总跟皇上过不去,你带上兵,收拾收拾!”
或许在别人看来,太后是世界上最具权势的女人,但是袁天尧却不这么认为。在他眼中,女人其实都是一样的,诗红院里的翠翠,流连阁里的小荷,只要你有钱,她就愿意和你玩。只不过小荷要二两银子,翠翠高兴起来,只要一两罢了。但是话虽然这样说,要真的投靠皇帝,还需要一点更为实际的东西。当袁天尧表达了这样一层意思之后,康大为很爽快地说:“扶了皇上,我们都有大官做,兄台立下大功,至少正二品!”
听康大为这样一说,袁天尧感觉有些意外。因为如果皇帝上位,大家的俸禄都会降低,还有免职的危险。正二品的大员,年俸大约一百两足银,而现在太后执政,自己可是一百二十两!虽然说可以升官,但必定折财,前前后后二十两雪花纹银,足够和趋仙亭的薇薇姑娘玩好几次呢!想到这里,袁天尧有些犹豫了。
“你觉得怎么样?”康大为说话的时候很喜欢揉腰,手总是在腰间捏来捏去的。康大为的衣带比较宽松,一阵微风吹过来,露出了些许皮肉,他的腰间别着一把短刀,看上去显得更加英俊潇洒了。恰好袁天尧的三太太找到后山来了,正好目睹了康大为儒雅之中又不失刚毅的身姿。
“你觉得怎么样?”康大为捋了捋被风吹散的头发,眯着眼睛说。
“好、好、好,我答应你!”袁天尧心急如焚,只想赶紧把康大为送走。
世界上有没有所谓的一见钟情呢?袁天尧没有遇见过,他从前不相信,但是后来听见一句话:“那些嘴上说不相信一见钟情的人,实际上内中充满了自卑。”从此以后,袁天尧爱上了穿衣打扮,他喜欢火辣辣的红唇,于是也常常染红自己的嘴巴。
至于这一次,也可能是袁天尧自己吃醋了吧,虽然他本身就是一个拈花惹草的人,但是却仇恨自己的女人不规矩。当时袁三太太和康大为互相瞧了一眼,袁天尧觉得自己的心都碎了。
“君子一言九鼎。”康大为又说。
“好好好!”
“大丈夫携五尺龙泉,舍身报国,效荆轲之故事,仿岳王之传说,犹苏武其再生!身虽死而名未毁,形销骨立,正气长存!”
康大为上面的一番话,似乎是说给袁三太太听的,袁天尧使劲钻了钻自己的耳朵:“老掉牙了!你快走吧!”
费了很大劲,袁天尧终于把康大为赶走了。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袁天尧都找不到自己的三太太,而且每一次找到的时候,三太太都在后山如厕。并且,三太太似乎变得忧郁了,总是一个人赏花,一个人观月,一个人发呆。在这段时间里,她还经常作画,画画需要参照,袁天尧不让三太太盯着别人看,也就是说,三太太画人,就只能画袁天尧。但是三太太似乎变得节俭了,一页纸画完正面画反面,怎么看都像是画有两个人。
“这一切都是康大为造成的!”袁天尧愤愤地想。
其实很多时候,失恋本身并不足以让一个人毁灭,真正的打击来自失恋者失去了爱情本身。袁天尧也并不是真心疼爱三太太,只是他喜欢独占的感觉,以及对自己的疯狂迷恋。当他发现自己的魅力不能征服一个女人,而同时又有另外一个男人征服了这个女人的时候,他就会陷入极端的痛苦和仇恨当中。
转眼之间,又到了发饷的时候,这个月袁天尧只领到了十两银子。刨去一家老小的吃喝,省吃俭用只能剩下二两银子。
“上回答应给诗诗姑娘买个镯子的。”袁天尧挠了挠头。流连阁是他包了的,现在已经欠了一个半月的钱,还有马致远来过一次,说丁妈没了,一伙强人打劫的时候,丁妈没有钱,就被强人害了。这个消息让袁天尧很难过,他捂住脸大哭起来。
“丁妈有八十岁了吧,”袁天尧想,“人一辈子,年轻的时候享福,年龄大了就会受苦,如果丁妈在世,明年她还要一个人犁地收麦子。”
流泪归流泪,这一切都还是要追根溯源的,假如康大为和那个圆脸的先生不搞新政,袁天尧的薪俸就不会减半;薪俸不减半,他就会给老家捎钱;丁妈有了钱,也就不会……再加上三太太的缘故,袁天尧对康大为及对新政的仇恨又增添了一分。
仇恨实际上是彼此关联的,小仇恨可以在大仇恨的带动下再进一步。袁天尧突然觉得,当天康大为得意扬扬地捏自己的腰,露出那柄尖刀来,实际上就是对自己赤裸裸的威胁。
“啐!”袁天尧狠狠地吐了一口口水,他最恨别人威胁自己了。
没过多久,康大为就被押到菜市口去了,袁天尧数了数,一共六个人,只是没有那个圆脸先生。出卖了朋友,袁天尧自己心中也不是很踏实,囚车经过身边时,袁天尧想跟康大为打个招呼,但是康大为的头却扬得高高的,根本没有看他。直到最后,刽子手挥了刀,康大为也是将自己的后脑勺留给了他。
“不原谅就不原谅吧,”袁天尧撇了撇嘴,轻声嘀咕着,“谁让你从我这里拿走了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