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程昆之后,付朝宗如实向对方告知了袁天尧病情严重的消息。
“袁老爷最近身子骨非常虚弱,头发胡子全都白了,不愿意出远门啦,”为了让自己的表述更为生动一些,付朝宗又说,“他现在的问题也比较多,路都走不动了,还守在青楼……”
“路都走不动了还去妓院?!”
“是啊,我亲眼看见的,还是他家一个下人搀扶着他出来的。依我看,估计他现在就一直在青楼住着呢!”
程昆一听,顿时来了脾气,当即让付朝宗看家,自己南下去找袁天尧。程昆还记得自己十多岁时出远门的情景,那天在路上遇见了一伙强人,但是他身上什么也没有,那些强人还给了他一个饭团子。所以按照这个推论,土匪山贼,掠的都是富人,一路上银子带得越少越好。按照这种想法,程昆出门也就没有带钱,只是在包袱里面装了几张烙饼和一皮囊水,嘱咐几句就出门了。
或许是好久没有走出过养猪场了吧,程昆发现现在市面上有钱人变多了,人们提着大串的铜钱买白米,而且还是抢着要:“老板,我出三百文!”“老板,我出五百文!”程昆最见不得人糟蹋钱了,他有些难过:“当家方知柴米贵,这些人,哪里知道没钱的痛苦!”
程昆一难过就喜欢嘬酒,每次不高兴了就把那只药酒瓶子拿出来细细地嘬上一口,喝酒是带有负罪感的,所以每次程昆喝得都不多。然而这次出门,酒瓶子却忘了带,他只好从包袱里面取出一张烙饼来吃。
“嚯,你有好多大饼嘛!卖给我几张怎么样?”
程昆本不想卖,可一听那个人一共出了二百个铜钱,程昆觉得自己赚多了,于是就把包袱里面的九张半烙饼全部卖给他了。沉甸甸的铜板哗啦啦直响,程昆乐开了花。想不到,外地的生意这么好做,程昆开始筹划起来,是不是也在这里开一个养猪场?
但是快乐来得快去得也快,当自己欢天喜地地数手里的二百个铜钱时,程昆才发现,自己还没有吃午饭。然而令程昆郁闷的是,这里的东西都很贵,而且这里的酒家都随意改价,甚至一个钟头一个价,从街头走到街尾,再从街尾走回去,一碗素汤面的价钱就变了。
“刚才不是才八文钱吗?一会儿就是十文啦!”
老板娘年龄大了,她摆摆手,咳嗽了一声:“现在到处都这样,下午估计还要变。”
“大婶儿,您就卖个本钱吧,我这会儿饿得走不动了。”
但是老板娘却摆摆手说:“我这小本生意,哪里赚什么钱,柜子里面就那么一点点面,卖完就没有了。你要是嫌贵,就饿着吧!”
程昆没有办法,但又实在舍不得多花钱,于是就硬着头皮,饿着肚子继续赶路了。一路上坑坑洼洼的,到处都是洞,程昆想起自己从前有一件褂子,上面也穿出了很多洞,但是他又将这些洞给补上了。最初的时候,那件白褂子上面缀着几块蓝布补丁,很不搭调,但是到了最后,这些蓝色的补丁也变成了白色的,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件新衣服似的。
沿路不光是有很多坑,还有不少树,只是这些树大多没了皮。
“这都是官府的错,不仅不修路铺桥,还让村民胡乱取柴!”程昆越想越气,一生气也就不怎么饿了。胖一点的人会稍微耐饿一些,程昆这些年来长了一点肉,所以当他饿过了头之后,也就不再思量着吃饭了。
一连好几天,程昆都没有吃到什么东西,包裹里面那二百个铜钱,他实在舍不得花,而且一路走来,饭越来越贵,甚至到最后,他都买不起吃的了。长时间的饥饿终于让他受不了了,天还没黑,程昆就看见星星出来了。
“那是星星还是萤火虫?”程昆的意识变得越来越模糊了,萤火虫可不可以吃呢?萤火虫亮晶晶的,抓一把嚼起来一定脆脆的,就像是炒豌豆一样。可惜那些萤火虫比较机灵,程昆抓不住,白费了许多力气。天似乎黑得很快,程昆感觉看不大清楚了,昏暗之中,他打了个趔趄,然后就摔倒了。后来,几个长期在这附近活动的乞丐发现了他。
“贼!好白一个胖子!”
他们捏了捏程昆的胳膊:“确实好身段,咬一口满嘴香!”很快,这几名乞丐就将程昆拖走了。
“我们等他醒来后问清楚再吃,不要染上什么恶症!”
醒来的时候,程昆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破庙当中,旁边有几个乞丐,正在生火。
程昆也想要烤烤火,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程昆想要和这些人处好关系,而乞丐也想多了解一下对方。
“你咋一个人睡在大路边上呢?生病了吗?”一个乞丐问他。
“没病,就是饿得发慌,脚一软,摔晕了吧。”程昆的回答很实在。
“好了,你继续躺一边儿去睡觉吧。”
和一群陌生人待在一起,程昆不敢睡觉,他假装眯着眼睛躺在一边,然后偷听他们的打算。庙里的五个乞丐似乎吵了起来,程昆借此机会爬了起来。有一个任务,大家都不想去做,但是却必须要做,程昆听了好半天,大概明白了这个意思。为了博得这些人的好感,他伸了伸脖子:“抓阄呗,谁抓着算谁的!”
这个办法一瞬间就解开了所有问题,五个乞丐表示同意。
“你来给我们当裁判吧!”
“没有问题!”
但是没有笔墨,怎么写条子呀?还是程昆聪明,他想起落花坊的小妹们喜欢玩一种“传彩球”的游戏,于是灵机一动:“你们找一块圆石头,然后围成一个圈,一个接一个往下传;等我喊停的时候,石头在谁手里,谁就认输!”
“要是你作弊怎么办?”
“我背对着你们,怎么可能作弊!”
于是几个乞丐围着火堆站成一个圈,玩起了击鼓传花的游戏,当程昆喊停的时候,石头正传到个子最大的那个乞丐手中。
“好了,你输啦。”程昆对于自己的主持非常满意。
这个时候,乞丐们嚷嚷起来:“老四,该动手了!一石头下去,不要犹豫!”
“就你手里那家伙,上呀!”
凭借着直觉判断,一种强烈的恐惧感在瞬间涌上了程昆的脑海:“你们……”
“我们饿了,要吃你的肉!”
几个乞丐生起一堆火,想要把程昆烤来吃掉。但是五个人都没有经验,于是谁当刽子手,就成了一个互相推诿的问题,如果程昆不出那个馊主意的话,他们还会争论好久呢。
但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四个获得优胜的乞丐一拥而上,将程昆的胳膊、腿全都按住,然后冲着老四大喊:“快动手!”昏黄的火苗摇摇摆摆,老四的手抖个不停,看得出来,他的嘴在打哆嗦:“这一石头砸下去,断不了气啊!”
程昆想想自己反正也没有救了,便横下心,他将所有的仇恨都化成锐利的眼神射向哆哆嗦嗦的老四,火光把他的脸照得阴一块阳一块的,就像是一个恶鬼一样。突然之间,老四大叫一声——手中的石头悄然掉落了下来,正砸在他的脚上。
“我的脚受伤了,需要你们照顾伤员了!”老四表示不能再胜任刽子手一职了。趁着几个人慌慌张张照看老四的时候,程昆猛然一个箭步,冲破封锁,逃出了破庙。冲出大门的时候,程昆才发现外面下着很大的雨,雨声完美地掩盖了他的脚步声和行踪,几个乞丐不想被雨淋,于是随便找了找,又回去饿着肚子烤火了。
程昆一路往南走,路上有不少宅院,里面家具摆设也是应有尽有,但是主人却不在。
“这些人可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啊,要知道北京的房价有多贵!”程昆对于这些人非常生气,记得自己小的时候,常听人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虽然有的房子看上去确实不怎么样,但也不至于不要呀!看来这一带的风气就是这样,人们喜欢到处盖房子,然后让它空着,远处有一栋黑色的房子,很明显是有人烧掉的。在程昆看来,房子太多,势必导致房价下跌,采取非常手段销毁一些房源,也是无可厚非的。
房中没有人,程昆也就讨不到饭吃。为了活命,他钻进一户人家,翻箱倒柜,抓了一碗玉米籽儿,放到锅里煮了吃。好在程昆虽然家财万贯,但却不怎么浪费,水煮玉米在他嘴里吃得特别香。吃完饭之后,程昆还在床上睡了一觉,休息好以后,继续赶路。临走之前,他还专门烙了几张大饼带上,为了对房主表示感谢,他数了半天,留下了五枚铜钱。
当走到黄河边上的时候,程昆看见路边躺着一个人,似乎是病了,程昆对他说:“来,喝点水吧!”
“不用了,我作恶多端,这是罪有应得啊,”那个人摆摆手,“你不用可怜我,我是个土匪。”
程昆吓了一跳,原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完全是有道理的。
“大哥,我拜托你一件事,我就要死啦,你随便找条沟,把我扔沟里去吧。我身上有点钱和首饰,你要就全拿了去。”
程昆问:“有干粮什么的吗?”
这一句话似乎激怒了土匪,他张着嘴巴,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只是咳嗽了几声,就一蹬腿,死掉了。程昆按照他的吩咐,找了一条沟,将人草草埋掉了。土匪身上的那一袋首饰,程昆全部带走了。虽然土匪身上没有干粮,但却得到了一小包钱财,这也足够让程昆乐翻了天。
过了黄河之后,人烟稍微多了一点,程昆知道,自己距离袁天尧的家也越来越近了。果然,袁天尧的大名在这里还是很响亮的,程昆没有花太大力气就走到诗红院了。
“天尧整日住在青楼,看我这就上去把他揪出来!”一想起付朝宗的描述,程昆就有些生气。但是上了楼之后,袁天尧并不在这里,妈妈对眼前这个酸溜溜的外乡人也很不客气,没等他说话就把他轰走了。
“你等着!臭八婆!”走出大门之后,程昆愤愤地骂了句。恰好柏叔正缩在墙角晒太阳,他以为程昆和他一样,也是一个穷人。但是这个穷人身上应该是有钱的,因为他想要上青楼呀。柏叔鼓足勇气,费力地向前挪了挪身子,攀住程昆的裤脚,怯怯地叫了一声:“小兄弟,赏个馒头垫垫肚子吧,我很饿了。”
十年不见,柏叔老得不像话了,程昆没有认出来:“糟老头子,你管谁叫小兄弟呢?赶紧放手!”
柏叔呜呜地哭了起来,他的眼睛不好使了,常常弄乱一些人的辈分,有钱人脾气不好,喜欢用脚拨拉他,他们以为自己没有用多大的力气,但是柏叔却疼得钻心。这一次听见程昆发火,柏叔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程昆没有理会,他急于寻找袁天尧,于是就用力拽了一下衣服,柏叔反应不过来,重重地摔了一下。赶在太阳落山之前,程昆终于找到了袁天尧的家。袁天尧还是每天都坐在那里织布,吱吱咯咯吱吱咯咯,声音很动听,就像是在作曲一样。克定长大了,就只好去外面犁地,袁天尧的几个姨太太跟在克定后面,累得气喘吁吁。
但是程昆赶到的那天,袁天尧正在泡澡,他烧了一大缸热水,准备舒舒服服地洗一个热水澡。可是光洗澡似乎太浪费时间了,袁天尧喜欢在泡澡的时候看书,看到动情之处,还要写点笔记。为了有所区分,袁天尧就用红色的朱砂涂抹改写。
晚霞从窗口照射进来,柔和又不失温暖的线条轻轻地抚弄着袁天尧,袁天尧觉得有些困了。当程昆迫不及待地冲进来的时候,袁天尧已经躺在木桶里睡着了,他的头顺从地歪向一边,一只手臂从木桶当中滑落出来,手里还握着一支笔。只是原本摆在手边的那盒朱砂被打翻了,和着稀疏的玫瑰花瓣,整个桶里的水都被染红了。
目睹了这惊人的一幕之后,程昆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他激动地向前挪了几步,掩住口,感觉像是窒息了一般。
“天尧脸上很愤怒,他去世时一定很痛苦。”程昆想。现在袁天尧被人活活杀死在热水桶中,凶手逃逸,为了保护现场、查找真凶,程昆必须要想一个万全之策。他不能抽身离去,或许凶手就在附近呢。于是程昆找来了一张图纸,试图详细地将袁天尧被人杀害的惨状都画在这张纸上。
混沌之中,袁天尧觉察到有人闯进了自己的家中,但是他明智地选择了静观其变,因为不假思索地上前攻击对方,说不定会被敌人的同伙杀死呢!他眯缝着眼睛,发现对方正在自己家中来回搜寻。
“这个蟊贼,真是胆大妄为啊!”袁天尧很生气,太阳快要落山了,从他的角度并不能看清对方的脸,而且克定也还没有回来,于是他决定再泡一会儿。但是这个蟊贼又很是与众不同,他总是朝袁天尧那里看,袁天尧知道那是在作画。
“这怎么得了?”袁天尧感觉很吃惊,自己赤身裸体地躺在这里,他还要将整幅画面画下来带走观摩吗?!为了试探对方,袁天尧压低嗓子咳嗽了两声。
“咳、咳……”
心情哀伤的程昆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还是专心致志地挥舞着悲愤的画笔,心无旁骛地画着。伴随着旋转的笔墨,程昆还踮起脚跳跃了一下,因为他的画作完成了。署上名,再签上日期,就差不多了。但是,这幅画应该叫什么名字呢?程昆思量了一下,挥笔写下几个大字——“袁天尧之死”。
完成这幅画作之后,程昆急急忙忙地离开此处去官府报案了。袁天尧觉得自己被偷窥,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于是悄悄倒掉水,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没过多久,官兵就来到了袁天尧家,结果显而易见,袁天尧没有死,这些官兵也就白跑了一趟。
既然袁天尧没有死,那么程昆也就开心多了。第二天,他又去拜访了袁天尧。久别重逢,免不了互诉衷肠。程昆说:“付朝宗那小子,真不是东西,居然说你病危,头发都白了!”袁天尧扭了扭屁股:“嗨,哪里话,”他四下里瞅了瞅,发现没有人,于是就悄悄地附在程昆耳边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千万不能传出去啊——就昨天傍晚那会,我一个人洗澡,还有人偷看呢!你说老不老?”
程昆听了以后,很有些羡慕:“像我这样的,魅力不足,也就只能偷窥别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