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太阳再次升起在安宁的地球上,阳光像赐福似的普照着静谧的村子。吃过早饭,波莉姨妈则带着全家一起作祷告:开头是一篇祷文,这篇祷文就如同一栋建筑,建于按照固定的次序从《圣经》中抽取一些引文的基础之上,而她的一些原创则像薄薄的灰浆把那些引文黏合在一起;在这栋建筑的顶上,就仿佛在西奈山的山顶上,随后她又念了《摩西律法》中令人恐怖的一章。

然后,汤姆便开始准备行动,也就是说,准备去“背熟他的《圣经》引文”。希德在几天前就早已背了出来。汤姆使出浑身解数去记熟五段引文,他所选的是山上宝训中的片段,因为他实在找不出比这更短的了。半小时后,汤姆对自己的功课有了一个大概模棱两可的总体印象,但仅此而已,因为他此刻的心思正在穿越人类思想广袤的田野,他的双手也正忙着使他分心的消遣。玛丽拿着他的书,来听他背诵,他吃力地在迷雾中寻找方向:

“贫穷的人有——有——”“有福了——”

“对——有福了;贫穷的——”“人——”

“人;贫穷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他们的——”

“他们的。贫穷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哀哭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他们——”

“sh”“因为他们——嗯——”“S,H,A——”

“因为他们S,H——哦,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字!”“Shall !(将要)”

“哦,将要!——因为他们将要——嗯——嗯——将要哀哭——嗯——嗯,那些将要——他们——嗯——他们将要哀哭,因为他们将要——嗯——将要怎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玛丽?——你为什么这么坏?”

“哦,汤姆,你这个可怜的笨蛋,我可没逗你。我也不会那样做。你必须再学一学。你千万别泄气,汤姆,你肯定能行的——如果你成功了,我会给你一样出乎你意料之外的好东西。来吧,这才是好孩子。”

“那好吧!是什么东西,玛丽,快告诉我是什么东西。”

“这你别担心,汤姆。你知道,既然我已说了是好东西,那肯定就是好东西。”

“你说话可一定要算数,玛丽。好吧,我再试试。”他确实“再试试”了——在好奇心与预期中的奖品双重压力之下,他这次真是全副身心地投入,终于取得了无比辉煌的成功。玛丽则给了他一把价值十二点五美分崭新的“巴洛刀”。这份意外的欣喜让他兴奋得浑身都发抖,站都站不稳了。不错,这把小刀确实切不了任何东西,但它却是一把“货真价实”的巴洛刀,只要拥有它,就已经拥有了一种无可言状的气派——不过,西部的男孩子们不知从哪里得到这样的概念,认为就连这样的武器居然也有可能被仿冒,从而使它的高度赞扬的声誉受到玷污,这是一个不同凡响的秘密,也许一辈子永远都是秘密。汤姆先拿碗柜试了试刀,接着本想打算在衣柜上动刀时,却被叫去穿衣服,上主日学校去了。玛丽给了他一个装满水的铁皮脸盆和一块肥皂,他走到门外,先把脸盆放在一条小的长凳上;然后他把肥皂在水里浸泡一下,就把它放下;接着他又卷起衣袖,轻轻地把水倒在地上,走进厨房,抓起门后的毛巾使劲擦脸。但是玛丽却夺走了毛巾,说:

“你害不害臊啊,汤姆。你不能这么坏嘛,水又伤不了你。”

汤姆显得也有点儿难堪。随后,他在脸盆里又重新倒进水,这回他则在脸盆前站了好一会儿,积攒起全部的勇气;然后深深吸了口气,洗了起来。不一会儿他又走进了厨房,两只眼睛全都闭着,双手凭感觉去摸索着毛巾,肥皂水和清水就如同是值得信赖的证据从他脸颊上不停地滴下来。但是当他的脸从毛巾里露出来时,却并没有让人满意,因为脸上干净的地方到下巴和上下颌那儿就全部戛然而止了,看上去像个面罩似的;从下巴往下一直到脖子四周,是一大片没有被灌溉过的黑压压的土地。玛丽抓狠狠地手抓住他,替他拾掇完后,他看上去成了一个大人,一个兄长,脸上再没有一丁点儿污垢,浸湿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短短的鬈发看上去显得是那么匀称,一丝不苟。(他曾在私底下费了好大的劲把鬈发撸直,甚至是抹上发油,让头发紧贴着头皮;他素来认为鬈发女里女气的,他自己的鬈发就使他的生活充满痛苦。)然后玛丽拿出一套他的衣服,这两年来,他只有在上主日学校时才穿这套衣服——它被称为他的“别的衣服”——这样我们就可以猜到他的衣柜究竟有多大了。等他穿好衣服后,姑娘则在一旁“帮他纠正”;她把他干净的紧身短袖衫纽扣一直扣到下巴那里,把他宽大的衬衫领子翻到肩膀上,用手麻利地掸干净他有斑点的草帽并给他戴上。现在他有了非常大的改进,但是显得浑身很不舒服。他完全像他看上去那样不舒服,因为全身的衣服都绷得那么紧,那种干净甚至都磨得他很疼。他突然很希望玛丽会忘记他要穿的鞋子,但是这个希望却完全落空了;她按照习俗,给鞋子彻底全身打上了蜡,然后递给了他。他便不由自主地发起脾气,说他总是被强迫做一些他本来不喜欢做的事情。但是玛丽劝他说:

“行了,汤姆——这才是好孩子嘛。”于是他边吼叫着边穿上了鞋子。玛丽便很快做好了所有的准备,三个孩子动身上主日学校——那是一个令汤姆深恶痛绝的地方,但是希德和玛丽却很喜欢那里。主日学校的上课时间是九点到十点半,接下去是做礼拜的时间。在三个孩子当中有两个总是自愿留下来,另外一个也留下来——理由更充足。教堂里没有垫子的高背长椅上可以容纳三百来人,教堂只是一座简单普通的小建筑,有一个松木板的护树箱当作尖顶。在门口,汤姆故意落后了一步,走近一个穿着礼拜日服装的同伴:

“嗨,比利,带着黄票子吗?”“带着。”“拿什么可以跟你换?”“你有什么呢?”“一根甘草和一个鱼钩。”“让我看看。”

汤姆把所说的东西亮出来。比利觉得相当满意,由此交换成功。然后汤姆用两颗白色的大弹子换了三张红票子,其他一些小玩意儿换了两张蓝票子。他在门口拦截了其他进来的男孩子,换了各种各样颜色的票子。十五分钟后,他跟随着一大群都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闹闹嚷嚷的男孩女孩一同走进教堂,并且走向自己的位子,跟第一个走到他身边的男孩子吵起来。一个面色严肃,上了年纪的教师出来进行干涉;然后把背转过去一会儿,汤姆趁机拉了旁边长椅上一个男孩的头发,等那男孩以最快的速度转过身来时,只见汤姆正一本正经地看着书呢;不一会儿,他又用大头针戳另一个男孩,就是为了听到他喊一声“啊哟!”结果又同样是受到老师严厉的呵斥。汤姆全班的人都是一个类型——不安生,能吵闹,爱惹麻烦。轮到背课文时,竟然没一个能背全,而是需要在旁边不断地提醒。然而,他们总能全部都应付过去,得到各自的奖品——一些小小的蓝票子,在每张上面都写着一段圣经;只要背出两段课文就可以换一张蓝票子。十张蓝票子等于一张红票子,可以相互交换;十张红票子等于一张黄票子;十张黄票子就可以从校长那里换取一本装订得很普通的《圣经》(在那年头价值四十美分)。就算是为了一本多雷的插图本《圣经》,我的读者当中又有多少人会那么不仅费心而且还费力地去记住两千句课文呢?但是玛丽就是用这种方法获得了两本《圣经》——这可是通过两年的坚韧努力才换来的——一个德国人家的孩子获得了四五本。有一次他一口气竟然背出了三千句,但是他的神经官能太紧张了,从那以后起他只比一个傻瓜好一点儿——学校里的一个倒霉蛋,每逢重大场合,在客人面前,校长(照汤姆的说法)总要让这个孩子出来给大家“展示”一番。只有年龄较大的学生才想方设法保存他们的票子并且一再坚持这种单调而又乏味的努力,直到获得一本《圣经》,所以向学生们颁发这些奖品就成了一种难得一见的盛大状况;获得成功的学生在那天自然显得无比的风光,很令人瞩目,彼时彼刻在每一个学子的心里都同样燃烧着一种新的雄心壮志,而这种雄心壮志通常只保持一两个星期而已。汤姆的精神之胃也许并不真正渴望获得这样一个奖品,但是就他整个人而言,毫无疑问,他一直渴望这样的荣耀以及伴随这种荣耀而带来的无限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