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定的时候一到,校长就站在讲坛前,手里拿着一本合着的赞美诗,食指很自然地插在书页之间,招呼大家集中全部的精力。当一个主日学校的校长按惯例作做简短讲话时,手里肯定要拿一本赞美诗,就如同在音乐会上歌手上台独唱时手里要拿乐谱一样——至于是什么原因,这是一个秘密:因为无论是校长还是歌手都从来不看赞美诗和乐谱。校长是个三十五岁的细长个子,留着沙色山羊胡子和沙色的短发的男人;他身上穿着一件僵硬的立领衫,上沿基本上要碰到他的耳朵,而领尖却成曲线向前,简直就要逼他的嘴角——从而形成一个围栏,从这个围栏里只能看到正前方的东西,如果要想往旁边看,就得转动整个身子;他的下巴则搁在一个宽领带上,那领结又宽又长,仿佛像一张钞票,两端饰有流苏,他的靴子尖翘得相当高,就像雪橇的滑板似的,这可是当时比较流行的式样,小伙子们要坐着、把大脚拇趾用力地顶着墙,耐心地、费劲地顶上几个小时,才会达到这样的效果。沃尔特斯先生是个态度非常端正、认真的人,心地善良真挚诚实;对于圣物圣地他都相当崇敬,把它们与俗物俗地区分划得一清二楚,以至于在主日学校时他在讲话的语音语调都显得尤其地特别,与平时大相径庭,而他自己并没意识到。他是这样开始的:“听着,孩子们,我要你们尽可能坐得端正,姿势显得优美,把你们全部的精力都集中一两分钟。对,就是这样。这才是好男孩和好女孩本来该有的样子。我刚才看见一个小女孩正在朝窗外看——或许她以为我是在那里的什么地方——也许是在一棵树上在给小鸟们讲话。[全场此刻此起彼伏地响起赞许的窃笑声。]我要再次告诉你们,看见这么多明亮、干净的小脸聚集在这样的地方,来学习正确地做事,学做怎样当一个好人,我的感觉特别地好。”如此这般。根本没有必要把演讲的其余部分都一一记下来。其实这个演讲并没有什么新的花样,我们都很熟悉。
演讲的后三分之一受到某些坏孩子重新开始的吵架和别的其它娱乐活动的干扰,也同样受到了越来越多的坐立不安私下和窃窃私语的干扰,这些坐立不安和窃窃私语甚至波及了希德、玛丽这些孤立的、不受任何腐蚀的岩石的基础。但是,随着沃尔特斯声音的减弱,此刻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大家以一种突然的沉默,对沃尔特斯终于结束演讲表示最衷心的感谢。
大部分的窃窃私语是由一件多少看起来比较罕见的事情而引起——有些客人走进了教堂:撒切尔律师,由一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老人陪同;一个人高马大、铁灰色头发的中年绅士;还有一位高贵典雅的女士,毫无疑问肯定是那位绅士的夫人。女士旁边领着一个孩子。汤姆一直坐立不安,接连不断地讲废话,没有理由地发牢骚;同时又感到心虚——他根本不敢接触阿米·劳伦斯的目光,他无法接受她爱怜的注视。但是当他看见新进来的小孩时,一时间显得欣喜若狂、欢呼雀跃。紧接着他使全浑身解数“秀”起来——拍打男孩子,拉头发,不停地做各种各样的鬼脸——一句话,用尽一切似乎可以吸引一个姑娘的注意,让她叫好的手段。只有一件事给他的人来疯泼了凉水——就是当他在这个天使般的花园里遭到的难以忍受的羞辱——但是关于这件事所有的记忆就如同沙中的记录,早已被眼前这股幸福的浪潮全部冲刷掉了。
客人们被请到作为贵宾席的最高位子上,沃尔特斯一结束演讲,就把他们介绍给给全校同学。那个中年人原来是个声名显赫的大人物——决不低于县法官——总之是这些孩子们所见到过最令人敬畏的人——他们特别想知道他究竟是由什么材料而做成的人——他们甚至有点想听他怒吼,但又有点怕他怒吼。他来自十二英里外的君士坦丁堡——所以说他游历过世界,也见过世面——他的那双眼睛不停地打量过县法院——据说县法院的屋顶是由铁皮做的。这些想法令这些孩子们马上对他肃然起敬,全场鸦雀无声和一排排快要发直的眼睛足以充分证实这一点。他是大法官撒切尔,他们自己律师的哥哥。杰夫·撒切尔立即走上前去,跟那个大人物相互之间寒暄,令全校师生都羡慕不已,甚至激动兴奋起来。要是他听见大家的窃窃私语,准会像听到音乐一样:
“瞧他,吉姆!他上去了。嘿——瞧哎!他要跟他握手了——他跟他握手了!说心里话,难道你不希望你是杰夫吗?”
沃尔特斯先生便开始“作秀”,忙忙碌碌不停地办理各种公务,这里或者是那里,只要稍稍逮到一个目标赶快就发号施令,评头论足,指手画脚一番。就连图书管理员也在“作秀”——怀里揣着书,来回东走西走,语无伦次地嘀咕着一些只有昆虫学家才感兴趣的话。那些年轻的女教师们也在“作秀”——态度亲切地俯身向刚刚被扇过耳光的学生们,朝着坏小孩竖起漂亮的手指表示警告,用爱怜般地眼神和动作拍拍好孩子。年轻的男教师们也在“作秀”:用轻微的斥责和其他一些显示可以师道尊严的小手段,甚至对会场纪律的密切关注——大多数教师,无论男女,都在图书馆里,或是讲坛旁边,找到了活儿干。这是一件通常需要干两到三次的活儿(好像特别苦恼的样子)。小姑娘们用各种各样的方式“作秀”,小男孩们的“作秀”显得是勤勤勉勉,纸团在空中就像是飞机飞来飞去,脚步拖地的轻微声不绝于耳。而在这一切之上,端坐着的那位大人物,面对一屋子人,流露出威严的法官的笑容,完全沐浴在他自己那显赫地位的温暖阳光里——因为他自己也在“作秀”。
此刻,只缺一件事就能让沃尔特斯先生的狂喜变得更加完美无缺,就是颁发一本作为奖品的《圣经》并推出一个神童。好几个学生都有几张黄票子,但是并没一个能达到换《圣经》的数量——他曾还询问过那几个明星学生。现在,倘若要是能让那个德国孩子神智立马恢复正常,他愿意把一切都给他。
而就在此时此刻,当连一丁点儿的希望落空时候,汤姆·索亚手里拿着九张黄票子、九张红票子和十张蓝票子走上前来,要求领一本《圣经》。这对大家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沃尔特斯再过十年也不曾会想到有这么一个人上前来要求获得一本《圣经》。但是毫无办法——他手里有货真价实的票子,颜色也没错。于是汤姆便被请到台上与法官和其他贵宾坐在一起,大本营里突然传出了这个爆炸性的大新闻。这是近十年来可以说是最令人震惊的新闻,这个新闻是那么地轰动,它把这个新的英雄抬高到可以跟法官平起平坐的地步,甚至是全校师生在同一地方要敬仰两个神奇的人物。那些男孩子们全都嫉妒得要死——但是最伤心痛苦的还要数那些曾为他的这番令人憎恶的风光作出过贡献的人,就是他们用自己的票子交换汤姆出卖粉刷栅栏特权而获得的那些小玩意儿,但是此刻认识到这一点已为时过晚。他们甚至看不起自己,觉得自己就如同是被一个狡诈的骗子、草地里一条狡猾的蛇欺骗的人一样。
校长在向汤姆颁奖时,使出了在当时的状况所能迸发出所有的热情;但是之中缺乏某种真诚,因为这个可怜的家伙本能告诉他,这里也许存在一种不太能见光的秘密;这个孩子肚子里居然能有两千句圣经,这显然是违背常理的——其实他撑死了也就知道十来句。
阿米·劳伦斯又骄傲又高兴,她努力地试图让汤姆从她的脸上可以看出来——但是他根本就没看。她觉得非常纳闷,然后她稍稍有一点儿困惑;接着,她便产生了一丝隐约的怀疑,但随即又很快打消了——又来了;她注视着,一个偷偷摸摸的目光告诉了她许多——然后她的心彻底碎了,她又嫉妒又生气,眼泪竟然流了出来,她恨所有的人。最恨的是汤姆(她想)。
汤姆被介绍给法官时,他的舌头却打了结,就连他的呼吸也很不通畅,他的心在不停地颤抖——一方面是因为法官在他眼里实在是高不可攀的人物,但主要因为他是她的父亲。假如是在暗地里,他宁愿朝他跪拜。法官把手轻轻地搁在汤姆的头上,称他是个好样的小大人,问他叫什么名字。那孩子显得结结巴巴吞吞吐吐,吭哧吭哧,终于说了出来:
“汤姆。”“哦,不,不是汤姆——是——”“托马斯。”
“啊,对了,我想也许还不止这个。你的名字很棒,但我觉得你应该还有另外一个名字,你能告诉我吗?”
“告诉这位先生你的另外一个名字,托马斯,”沃尔特斯说,“要叫先生。你可不能忘了规矩。”
“托马斯·索亚——先生。”“这就对了!真是个好孩子。好样的孩子,好样的,大人似的小家伙。两千句课文对于倾斜角们来说确实是个很大的数字——非常,非常大。我敢相信你在背这些课文时,肯定遇到各种各样的麻烦,但你绝对不会后悔的;因为在这世界上最有价值的东西那就是知识;只有知识才能造就伟人和好人,有朝一日,你也会成为一个伟人和好人,托马斯,到那时,你就会回想起今天所有的一切并说,这些我所取得的成就完全归功于我童年时代的主日学校给我宝贵恩惠——这完全归功于教我学习我亲爱的老师——这完全归功于我那位好心的校长,是他在一旁鼓励我,监督我,给了我一本如此漂亮的《圣经》——一本精美而典雅的《圣经》——让我一辈子都拥有它——这完全归功于正确的抚养!你肯定会如此说,托马斯——就是用多少钱也换取不了你这两千句课文——绝对换不了。现在你不会再介意告诉我和这位女士你学到的一点东西吧——对,我晓得你是不介意的——因为我们是都为了爱学习的小孩而骄傲的。现在,你真是没说的,能说出十二使徒的名字。你可以告诉我们前而两个使徒的姓名吗?”
汤姆心神不安的拽着一个扣眼,看上去局促不安。
目前,他的脸红了,眼睛也垂了下来。沃尔特斯先生也跟着他情绪沉了下去。他告诉自己,这个孩子是回答不出这么简单的问题的——法官怎么会要问他呢?可是他觉得自己是有必要说句话的,接着就说:
“告诉这位先生问题的答案,托马斯——别紧张。”汤姆依然踌蹰不前。“我相信你是能回答我们的,”女士说。“最前面两个使徒的名字是——”“大卫和哥利亚!”
就让我们降下那仁慈的帷幕吧,就此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