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烟草与魔鬼

烟草本来是日本没有的植物。那么它是几时舶来的呢?在不同的记录中,年代并不一致。有的写是庆长年间[1],有的写是天文年间[2]。不过,大约在庆长十年,各地已经在栽培烟草了。到了文禄年间[3],吸烟在大众当中流行开来。甚至出现了这样的打油诗:“什么东西没有用?禁烟令、选钱令[4]、天皇的御旨、郎中的花架子”。

至于这烟草是经谁的手舶来的,历史学家们要么说是葡萄牙人,要么说是西班牙人。但那未必就是唯一的答案。另外还有一个以传说的形式流传的说法。据说,烟草是魔鬼不知从哪里带来的。而这魔鬼,又是由天主教的传教士(大约是圣方济大人)千里迢迢地带到日本的。

这样说,天主教的信众们也许会兴师问罪,以为我在污蔑他们的传教士。不过要我说,这颇像是真事。要论缘故,西洋的上帝渡洋而来,西洋的魔鬼也跟着渡洋而来西洋的善舶来此地的同时,西洋的恶也跟着到来,这是极为自然的事。

不过,那魔鬼是否真的携烟草而来,这个我也无法保证。据阿纳托尔·法郎士[5]的著作称,魔鬼曾企图用木犀草的花诱惑一个僧人。这样看来,魔鬼将烟草带来日本一说,也不能说完全杜撰。就算是杜撰,这杜撰在某种意义上也许更接近真实我如此想到,便决定将关于烟草舶来的传说写在这里。

天文十八年,魔鬼化身为追随圣方济·沙勿略[6]的一名教士,渡过漫漫海路,平安来到日本。他之所以化身为当中的一名教士,是因为那名真身在澳门港还是哪里上岸后,一行人所乘的黑色商船在不知此事的情况下升帆启程。于是,一直将尾巴缠在帆桁上倒挂着偷窥船中情形的魔鬼便速速化成那名男子的模样,朝夕侍奉圣方济大人。这位魔鬼大人在拜访浮士德博士时能够摇身变作身着红色外套的傲岸骑士,因此这点小伎俩自然不在话下。

不过他来到日本一看,发现情况跟在西洋读过的马可·波罗游记大为不同。第一,据那游记讲,全国上下遍地都是黄金,但上哪儿看都没有这样的光景。既如此,用爪子在十字架上蹭上一蹭,变作金子,也足可拿去诱惑于人。还有,书上讲日本人懂得用珍珠还是什么的灵力起死回生的法子,这看来也是马可·波罗的杜撰。既是杜撰,大可在各处水井里吐点唾沫,使恶疾流行。人们在苦痛之下,多半会将来世的天堂忘却。魔鬼跟在圣方济大人身后,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一路上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同时暗暗地想着这些事,径自露出会心的微笑。

但这里有一件比较麻烦的事,这事就连魔鬼大人也无计可施。因为圣方济·沙勿略大人才刚来到日本,还没有怎么布道,也就没有人信天主教。最紧要的可供诱惑的对象一个也无。对此,再神通的魔鬼也大大地挠头了。首先,眼下这无聊的辰光,不知该怎生打发是好。

于是,魔鬼思来想去之后,决定先搞点园艺打发时间。因为从西洋出来的时候,他将林林总总的植物种子放在耳孔之内带了来。园地可借点邻舍的田地,不费什么事。且连圣方济大人都称妙极,赞赏有加。当然,大人以为自己的这个教士是要将西洋的药用植物什么的在日本移植。

魔鬼很快便借来锄锹,以十分的耐心开始耕作起路边的田地。

正值水汽充足的初春,横曳的云霞底下传来远处寺庙那昏沉沉的钟声。这钟声实在悠扬,全不像他听惯的西洋教堂的钟声那样清越异常,直贯脑门。如果你以为在这样太平的景象当中,魔鬼想必也逍遥快活,那就大错特错了。

他听到这梵钟,比听到圣保罗教堂的钟声还要不快,只阴着脸,使劲地耕起田来。因为听着这悠扬的钟声,沐着这暧暧日光,心便出奇地放松,既不会生出行善之念,也不能发起作恶之心。如此一来,特地渡海前来诱惑日本人的努力就白费了。不爱劳动的魔鬼因为手掌无茧而挨过伊万的妹妹批评[7],他肯这般竭尽全力、勤勤恳恳地挥动铁锹,完全是为了将这动辄缠身、催人欲眠的道德味儿驱走。

魔鬼终于在数日之内耕完田,将耳孔里的种子播在畦间。

那以后的几个月间,魔鬼播下的种子发芽抽茎,到那年的夏末,宽宽的绿叶便将田里的泥土遮得不留一丝缝隙。但知道这植物名称的人却一个也没有。就连圣方济大人来问,魔鬼也只在那里诡笑,沉默地不作任何回答。

在这当中,这植物的茎杆顶部长出一簇簇花儿来。这是一种漏斗形状的浅紫色花儿。魔鬼因付出如此辛苦,对这花儿开放大为欣喜。于是,他在早晚修行完毕之后,必到那田里去,心无旁骛地栽培照料。

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这是圣方济大人外出布道、不在家的那几天发生的事)。一个牛贩子牵着一头黄牛经过那片田,定睛一看,只见篱笆内开着团团紫花的田里,有个穿黑色僧衣、戴宽檐僧帽的西洋教士在不停地捉那伏在叶子上的虫。牛贩子因那花太过稀罕,不由地停住脚步,摘下斗笠,礼数周全地向那教士问话:“请问教士大人,这是什么花?”

教士回过头来。这是个塌鼻梁、小眼睛、一副老好人模样的西洋人。

“这个么?”

“是的。”

西洋人靠着田边的篱笆摇了摇头,用不熟练的日语这样说道:“这名字嘛,对不住得很,不能跟人讲。”

“莫非这是圣方济大人嘱咐不许讲的么?”

“不,不是的。”

“那你就告诉我吧。我最近也受了圣方济大人的教化,如此这般皈依了教旨呢。”

牛贩子得意地指指自己的胸口。看过去,他脖子上果真挂着小小的黄铜十字架,在太阳下闪光。不知是否因为那反光刺眼的缘故,教士略皱了下眉头,垂下眼,很快便又用亲切的语气,也不知道是玩笑还是认真,这样说道:“这样还是不行。这是我国的规矩,不许跟别人讲的。你倒是可以自己猜上一猜。日本人很聪明,一定猜得中。要是猜中了,这田里种的全都送给你。”

牛贩子大约觉得教士在捉弄自己。他晒黑的脸上露出微笑,故意夸张地偏着脑袋。

“是什么呢?一时半会儿的,还真是不明白。”

“也不是非得今天。三天时间,你想好再来。问别人也没有关系。猜得中,这些全给你。还有红酒也给你,要么把《现世乐园图》给你?

牛贩子被对方过分的热情给吓着了。

“那,要是猜不中,又该如何?”

教士将帽檐往上推了推,摆着手笑了。使牛贩子略觉意外的是,那笑声颇尖锐,像乌鸦一样。

“要是猜不中,我就从你那里拿走点什么吧。打个赌,赌你猜得中猜不中。要是猜中,这些就全给你。”

说着说着,西洋人不知不觉又恢复了亲切的语气。

“行!那我也豁出去了,你要什么,就给你什么。”

“什么都可以么?比如那头牛?”

“这牛就行的话,现在就可以给你。”

牛贩子笑着摸摸黄牛的额头。他始终以为这是老好人教士的玩笑。

“反过来,要是我赢了,这开花的草就归我。”

“没问题,没问题。那咱俩就说定了啊。”

“一言为定。我以我主耶稣基督的名义发誓。”

教士听了此言,小眼发光,满意地清了两三下鼻子。然后,他左手叉腰,略往后仰,右手抚着紫色的花儿。

“那么,如果猜不中你的身体和灵魂就归我了。”

说完,西洋人右手大大一挥将帽子摘下。乱蓬蓬的头发中长着两个山羊一样的角。牛贩子不由地变了脸色,手里的斗笠掉落在地。许是因为太阳下山了的缘故,田里的花朵和叶子一下子失去了鲜艳的光泽。就连牛都像被什么东西吓住,垂下双角,发出类似大地轰鸣一般的呻吟……“约定就是约定,跟我的约定也是。你指着我无法说出名字的那个人物发了誓,可别忘了!期限是三天。那就再见吧。”

魔鬼用一种将人当成傻子的殷勤语调这样说着,故意向牛贩子鞠了个正儿八经的躬。

牛贩子懊悔自己不小心着了魔鬼的道儿。这个样子的话,终会落到那魔鬼手里,身体和灵魂都将被那“不灭的业火”焚烧。如果那样,就只能抛弃现在的宗旨,受洗的功德也就荡然无存。

可是,既以圣主耶稣基督的名义发了誓,约好的事就不能反悔。当然,如果圣方济大人在的话,还能想点办法,不巧的是他这会儿不在。于是,他三天三夜目不交睫,琢磨怎样对付魔鬼的诡计,反败为胜。要做到这一点,无论如何都得知道那植物的名称,此外别无他法。可是,就连圣方济大人都不知道的名称,又有谁能知道呢?牛贩子在约定期限的前一天晚上,又一次牵着那头黄牛,悄悄地潜去教士所住的屋舍。屋舍就在田地的边上,面向道路。他到了一看,教士似乎已睡得深沉,窗户也没有透出灯光。是夜虽有月亮,但略有阴翳,月光朦胧。寂无声息的田里到处是那紫色的花儿,在令人心怯的幽暗之中若隐若现。牛贩子原本勉强想到一个计策,好歹潜来此处。但见到这死寂的光景,不由地害怕起来,甚至打算就这样打道回府算了。特别当他想到那扇门后边,长着山羊角的那位先生正在做地狱的梦,好容易鼓起的勇气一下子灰溜溜地蔫了。然而,想到身体和灵魂要交在魔鬼的手里,眼下毕竟不是叫苦的时候。

于是,牛贩子一边祈求着童贞玛利亚的庇佑,断然将事先盘算好的计划付诸实施。这计划并不复杂。他将牵来的黄牛解开绳子,狠狠打它的屁股,硬将它赶进那片田里去。

牛屁股挨打后吃痛,跳着冲破篱笆,在田里乱踩。牛角撞到房舍的木板墙上也不只一两次。更有蹄声和叫声搅动夜幕下的薄雾,惊人的动静传向四方。这时,有人将窗户打开,露出脸来。因为太暗,看不清脸,但无疑是化身为教士的魔鬼。也许是心理作用,那头上的角在夜里也清晰可见。

“这畜生是怎么回事,竟在我的烟草田里捣乱!”

魔鬼挥着手,用困倦的声音这样吼道。刚入睡不久便被吵醒使他大为光火。

而躲在田后窥伺着这一切的牛贩子耳朵里,魔鬼那句话就像上帝的圣谕一般回响……“这畜生怎么回事,竟在我的烟草田里捣乱!”

接下来的事,就跟所有这类故事一样,极为圆满地了结了。也就是说,牛贩子准确地说出了烟草这个名称,使魔鬼极为震惊。于是,那田里种的烟草便悉数归他所有。事情经过就是这样。

不过,我很早以前便觉得,这传说是不是有更深层的意思。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魔鬼固然没有能够将牛贩子的肉体和灵魂据为己有,但他成功地使烟草在日本全国普及开来。这样看来,正如牛贩子的得救同时伴随着堕落,魔鬼的失败同时也伴随着成功。魔鬼连跌跤都不会白跌。人类自以为战胜诱惑的时候,是否其实已经输掉?

另外,我顺便简单交待一下魔鬼的结局。他在圣方济大人回来后,在神圣护符的威力下最终被赶出了那片土地。但据说后来他仍旧扮作教士的模样游走四方。有记录显示,他在京都的教堂建成前后还屡屡在那一带出没。有人说戏弄松永弹正[8]的那个果心居士[9]便是这魔鬼。这件事小泉八云先生[10]有写过,这里不再赘叙。后来丰臣德川两氏禁传外教,开始那阵子他还曾现过身,但最终完全从日本消失。记录中关于魔鬼的消息大体只讲了这些。只是明治后再无从得知渡海而来的他的动静,实在令人遗憾,念念难忘。

注释:

[1]庆长:年号,1596年至1615年。(译注)

[2]天文:年号,1532年至1555年。(译注)

[3]文禄:年号,1592年至1596年。(译注)

[4]选钱令:江户初期,幕府为防止平民使用质量低劣的钱币而发出的命令。(译注)

[5]阿纳托尔·法郎士:Anatole France(1844年1924年),法国小说家,1921年获诺贝尔文学奖。(译注)

[6]圣方济·沙勿略:San Francisco Javier,西班牙籍天主教传教士,也是耶稣会创始人之一,首先将天主教信仰传播到亚洲的马六甲和日本。(译注)

[7]该典故见列夫·托尔斯泰《关于傻瓜伊万和他的两个兄弟的故事》(又译《傻瓜伊万》)。(译注)

[8]松永弹正:即松永久秀,战国时代的武将。(译注)

[9]果心居士:室町时代末期的幻术师。(译注)

[10]小泉八云:Patrick Lafcadio Hearn(1850年1904年),小说家。出生于希腊,后归化日本,改名小泉八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