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雪山之行

“韩馀夫蒙,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无情?”

当解忧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一干人等已经冒着风雪往西走了十多日。

弃城那一日的场景,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封城,染上疫病的,或者有染病迹象的,全被……不能放任何一个染病之人出城,否则,不止乌颉,连乌颉周边都会遭殃。

出城整顿人数,将士只剩四千,百姓余三千,曾经,那是几万人的活口。将士愿意跟随他往西迁,解忧对那些百姓放了几句话,愿意者可跟随,不愿者,可自行离去,但若离去,极有可能因为是乌颉出来的人而无人敢留。即便她忠告,大部分人却还是离去了,破丑再整顿时,百姓人中还余一百五十人,多是无家可归孤苦无依的青壮年,也有少十人的姑娘妇女。

百姓散去后,破丑的斥探来报,乌颉周围等地都对乌颉出来的人避之不及,即便是对北汗王,恐怕也是尔尔,又加之多方叛变,南庭也打着帮助的幌子,率军踏入北庭,北庭是待不下去了。

在南庭一支散军的追赶下,一干人等往西走了十余日,那支散军也并不与韩馀夫蒙正面冲突,只是在他们屁股后适当的驱逐,一是怕打不过韩馀夫蒙,二是怕染上乌颉带出来的鼠疫。

期间,韩馀夫蒙没有与她说过一句话,她亦没有。

解忧当然还记得,在乌颉没有出城的染病之人,为防他们知道自己被遗弃而暴乱,先被处死,再焚烧。韩馀夫蒙举着火把,一刻钟,却迟迟不落火,解忧便从他手中把火轻轻移交到她自己手中,再对那些尸骨重重一抛……

当解忧问出这一句,韩馀夫蒙也只回她了两字,“没有。”便再没了话。

没有。

没有很无情吗?

这多日来的行路,缺粮断水,又加上风寒交迫,一批一批的人坚持不住倒下。破丑放了话,不愿意再跟随者,依旧可自行离去。

人又少了小半。

夜色,冷凉。

下了一日的雪,在夜色降下时终是停了会儿,扒开雪堆拾柴生火,坐落了十几个火堆,解忧离那些火堆有些远,裹紧了雪衣风帽,仍然感觉不到暖和,背斜靠着一块石头小憩。

许久,她察觉面前似乎有一抹人影,微微睁了眼,只见公玉鄂拖蹲在她面前,手里托着个碗。

“喝口热汤。”他对她说。

这一路行来,破丑对她照顾颇佳,她知道,随行的人只有她一个女子了,只是公玉鄂拖……

或许是那日,他来她面前,要她去劝韩馀夫蒙弃城,说乎邪王已死,能劝韩馀夫蒙的,唯有她,她答应了。

许是韩馀夫蒙已经弃城,公玉鄂拖觉得是她的劝说有效,对她的偏见又少了些许吧,只是,她算劝了吗?

不,不算。

至始至终,只是韩馀夫蒙自己想明白罢了,又何需她去劝。

解忧接过碗,“谢谢。”

公玉鄂拖对她的这声'谢谢'颇为意外,她也难得会给他好脸色,怔凝了半会儿,又道,“不用谢。”便又无话离去了。

有点冷,半夜解忧也很难睡着,往西,其实她也不知道,往西能去哪里,只不过是别无出路的出路,前路迷茫,后方又是南庭散军驱逐,风雪交加,饥寒交迫,真真是没有这么狼狈过。

罢了,反正她无论在哪,晋国也好,南庭也好,都这般。

解忧轻微咳了一声,没有发出太大声,她悄声扭头一望,大部分人都睡得沉,值夜的几人离她较远,估计也传不过去。

至于韩馀夫蒙……解忧往那边递了抹眼神,他也是远着篝火,一个人占了块地,看那样子,也该是睡着了。

他已经很久没与她说话了。

解忧抽回视线,望着阴沉的天空,忽然生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她若是想去哪儿便能去哪儿,自由自在,不受拘束,不是什么前朝公主,晋国公主,不需要为谁去复国,也不需要处处猜疑,处处提防,若有一个人能与她心心相印,不离不弃,疯玩到老,那该多好。

她倒想起来,韩馀夫蒙是给过她自由选择的。

可惜……

只是,那人为的鼠疫。

她猜测过很多可能,南庭绮里尔朱报复?还是高骊燕流丹?又或者是那个夏朝?而她最怕最怕的可能,若是晋国做的,若是冥栈容那拨想让她复国的人做的……

她该怎么面对韩馀夫蒙。

先汗王的死,冲零军,遗书,鼠疫……她真的是太害怕了,害怕到让她有一种错觉,有人不惜一切用阴险的手段,毫不不罔顾怜惜其他人性命,也要韩馀夫蒙死,而且是因为她!

越想到这个可能,她便是越发的害怕,怕有一天,她会失去韩馀夫蒙。

她一定会失去他的,一定会!

天微亮,又开始飘起了雪。

破丑如往常清点整顿人数,是否有人离去,是否有人扛不过去甚至死去,是否……全部清点一遍,破丑怔了片刻,下一息便是在仅剩的人群里找人。

夫人呢!?

走了?

若是大汗知道……明面上大汗这十多日不曾与夫人说话,也不曾待在一起,虽不知道两人关系怎么了,但破丑到底知道,大汗是在意夫人的,不然每一次给夫人送去食物,大汗都会问一声她是否还好。

寻遍,问遍,无果。

破丑也如往常一样給韩馀夫蒙汇报人数,伤亡情况以及粮食与水还能撑多久,只不过,汇报完毕,这次多加了一句,“大汗,夫人,她不见了。”

韩馀夫蒙的视线一下划到她昨夜躺睡的位置,已经被雪覆盖了一层,怕是已离去多时,连带她那只随身的狼狗也已无踪影。

“她走了?”公玉鄂拖也是极为讶异,能坚持走到这里已经很不容易,她又是唯一一个女子,即便离去,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她什么时候不走,偏偏挑在这里,一行人穿行山脉,此处又是山脉正中,沟壑交错的,运气不太好的,若遇上个雪崩雪塌的,她如何走得出?

“走了,便走了吧。”

是韩馀夫蒙微凉的音。

——————

雪,越下越大。

当解忧历尽千亲万苦牵着阿穆尔回到驻扎地时,见到的便是这情况,没有看见任何一个人,众人待过的痕迹都已被大雪完全覆盖,这地段山脉她不熟悉,即便想追,也根本不知,他们往哪个方向走了。

当真是……这样把她丢了?

她握着手里的铃铛,孤零零的立在雪地中央,已经是苦笑不得。

天未亮之前,她习惯性的去摸腰间那抹铃铛,却碰了个空,这才知,铃铛怕是不小心掉路上了。阿穆尔对铃铛一直情有独钟,她只好牵着阿穆尔一路记号,一路找铃铛,等找到铃铛,沿着记号返回时,不成想碰上雪塌,前方没路,她只得绕弯,一边期望着韩馀夫蒙不要以为她离开了,千万要等她一会儿,等一会儿……

被人这么丢下,还真是,不爽。

不爽也得忍着,她默默念着,自己作的,忍着吧,忍着吧,忍着吧。

风雪越大,迷得她睁不开眼,她找了个委身之地,先避避,阿穆尔抖了抖毛绒上的雪水,安安静静的盘躺在她旁边,它也是冷的打寒颤了,可这么大的雪,她无法拾柴,即便有干柴,她也没有起火的生石。

只能等这波大雪停了,看还能不能追得上他们。

叹了叹气,她把阿穆尔抱在怀里,方便取暖些,唉,真的是沦落到这与小狼狗相互取暖的地步了。她不禁打了个寒颤,旋即用手摸了摸额头,很烫。

大雪,高烧,没粮食,这真的是……要整死她吗?

她只有寄与最后一抹希望:龙姐姐啊龙姐姐,真希望你出现在这里,你可要别见死不救。她承认上次甩开龙姐姐是不对,可那样的情况,几方人都在打着劫她的念头,那个时候,她真的是谁都不能信。

龙姐姐……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风雪仍然未停,她意识越来越模糊,身体越发寒冷,旋即又想到她不能这般一直蜷缩,否则会越来越动不了,手脚就会被冻住,就算被人所救,下半辈子也得瘫痪在床了。

不行,她得动一动,热热身。

勉力起身,往怀里一瞧,阿穆尔呢?

她哈了口气,这时候,也不知狼狗跑哪儿去了,罢了,在这等雪停是死,冒风雪赶路或许还有活路呢。

坚定念头,在朦胧飘下的大雪中,模模糊糊辨认了个方向,往西走总是没错的。

走了一段路,她实在是体力不支,靠着一块石头歇了歇,她叹了气又再叹气,忽然间撇到这块石头,想到什么,她立刻转过身,把石头上的雪擦去,毫无生气的眼神在此刻,慢慢睁开,睁开,变得异常有希望。

这是……

燧石!

她起身,抽出剑,在石头上一刮,呲啦一声,火花四溅。

好家伙,有火了。

就近找了些枯叶,小树枝粗树枝,摆成火壕,又奋力从燧石上敲下一块,在火壕处与剑相击,溅起的火花散出热量,把底下的枯叶烘干起火,枯叶的浓烟热量又烘干上头的粗树枝,多次尝试,火壕处已有了火苗,火势渐大。

雪中捕获猎物的技巧她也略懂些,也能追寻踪迹捉到个野鸡小兔子什么的,如此,养好身体,她坚持往前走了三天。

第三天快要入夜时,她听见身后轰隆隆的巨响,一眼望去,却是不远处有一座山坡承受不住积雪,引发了雪崩,一大片的雪往山坡下滑动,如一条白色的飞天龙,呼啸着往下腾跃,过了半刻,崩塌停止,一切又恢复如初,在她这个位置,看这场雪崩,场面竟然还有些壮观!

她先庆幸,还好她走的快些,不然她就得活埋在雪中了,又惊喜,这奇景也是难得一遇了,又担忧,这座山坡应该不会崩吧?

还好,直到她第二天早上转醒,也没崩,只是,旁边响起了鸡飞狗叫的乱声,吵的她睡不着,她昨日捉了只野鸡,把野鸡脚套住,扔在了一边,准备当今日的粮食,有鸡叫不奇怪。

只是,狗叫??

她轻撵眉目,翻身一起,抓起短剑,出了山窟,眼前的场景便是如此——

野鸡的套绳子不知何时松了,阿穆尔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正追着噗嗤噗嗤的野鸡满山跑,这狼狗,怕也是饿疯了。

当然了,狼狗与野鸡之后,还站了个人,此人站在雪中,一身黑衣风帽被雪盖的白白的,脸容略微憔悴,见她出来,先是怔楞,然后便是气势汹汹的盯着她,那刺咧的眼神,恨不得把她扒皮活剥乱吞。

原本感觉今日不冷的,怎么突然的,又觉得冷了?解忧手动裹紧了风衣,也是木木然的看着他。

解忧思忖着开口的第一句话。

是面子上意思意思的说:嘿,韩馀夫蒙,真巧啊,又见面了啊。

或者该生气嘲讽的说:韩馀夫蒙,你丢下我,还看见我活蹦乱跳的,是不是很失望?

久久的。

她打定主意准备用嘲讽的语气。

她仅仅道了个,“韩馀……”。

下一秒,她已经被他紧紧抱着了,什么都已不用说,解忧自动闭了嘴。

嗯,是他冲过来的,不是她主动。

解忧甚至觉得,她自己竟然也是有些暗暗欢喜的,心跳的很快,是久别重逢的喜悦激动吗?还是以为再也见不到的生死相依?可是,也才不过几天不见而已。

不知为何,她又突然很感动,他没有丢下她,回来找她了,比很久很久以前那洞窟里他折回背她出去,还要感动几分。

可是,感动不代表不生气,她很气很气,这几天背地里早已经把他骂了无数遍,居然把她一个人丢下,丢在这荒山雪地,她好歹也是个弱女子啊。

这笔账,她还是要算的。

于是,她一把推开他,“韩馀夫蒙……”

只听啪嗒声响,人影倒地。

呃,她没有用力推他啊,他怎么能这么讹她……

韩馀夫蒙倒下后,意识虽有,却也是模模糊糊的,他只不过是太累,有点冷又有点饿,又加上,高烧。

火堆旁。

一边是有气无力靠着石壁的韩馀夫蒙,一边是弄着食物的解忧,她把自己身上的风袍也给了他御寒,时不时测测他额角的温度,怕他烧迷糊了。

“你……怎么弄成了这样?”她酝酿了一下,选择开口,再怎么样,她都能自力更生,他也不至于落魄成这狼狈样。

韩馀夫蒙微斜了她一眼,软弱的两个字出口,“雪崩。”

这就难怪了,他时运不济,偏的遇上……

雪崩?昨日的雪崩?

解忧这才意识到了什么:只怕是阿穆尔见她发烧快要昏迷,便一路狂跑出去找了韩馀夫蒙,而韩馀夫蒙折返回来找她时,她已经往前走了一日,她与他们走的路线不同,是以,他又跟在她后面一路不歇的追赶。即便昨夜雪崩,他从雪地自己爬出来,也还是不停在追她,以至于今早在这遇见她,他也颇为意外。没了他,她可是依旧活蹦乱跳且过的逍遥自在的。

原来,他一直在她后面。

好吧,看在这份上,她不生他气了。

今日她原本是要再往前赶路,见他这般虚弱无力,她只得在此又歇一日了,她出去又猎了顿晚餐和明日的食物,又伸手探了探他额,“怎么还这般烫。”

韩馀夫蒙见她拿下手,又离他远些烤着火,不满她特意的远离,他皱着眉,却是道,“不如你唱歌给我听,兴许我会好的快些。”

咦,套路。

她才不唱。

“你若不愿,还有个法子。”

“什么法子?”

“陪我睡觉。”

唔,妥妥的套路无疑。

总感觉这个戏本子她好像在哪见过:女子病怏怏的躺在榻上,非要拉着男子不让走,既撒娇又哭诉的,说男子留下来陪着睡觉她这病就会好了,这一觉睡完,第二天女子果然就跟没病似的了。

哦,是了,她想起来,一本晋国禁书上便是这般写的。而这个睡觉,她自动省略了诸多内容。

她可不像那男子,头脑清醒得很,才不会这么轻易被他诱骗,即便与他一起睡觉,这样做,退不了烧,只能两人相互取暖顺便占便宜而已。再说,她都把自己御寒的披风给他了,他也不至于冷的要和她取暖吧?这算哪门子的退烧方法。

不可取,不可取。

可是,她这挪动的脚步是怎么回事?

在他旁边坐下,她凝着他的脸畔,又轻微低首,轻声软语,“你真要?”

韩馀夫蒙毫不犹豫,“要。”

她一下抬了头,面上是朗朗的笑容,“这可是你说要的。”

解忧一把拉开了他身上的御寒披风,寒气入席,他略微轻颤,身上的冷,被她带起的燥热狠狠压了下去。

指骨缓慢的移动到他的腰处,她双手一捞,从侧环抱他的腰身,手在他腰间游移,附在他耳边道了一句,“你想要,什么姿势?”

韩馀夫蒙睁着眼睛,身体已经僵硬得不能再僵硬。

伴随着,她把他腰带解开,外衣已经被她解开脱掉,她又曼斯条理的拉开里衣系带,手探入,放在他心脏的位置,她又道,“唔,你的身体,很冰。”

她的手掌,却是温的,暖了他的心。

她已经把整个人压在了他身上,脸抵触在他的胸膛,听他的心跳,再道,“嗯,心跳的也快。”

她手一扬,方才撤掉的披风又重新盖落在她背上,紧紧裹住了两人,披风下,她解开了自己衣衫,这一刻,肌肤相贴。

他冰凉的身体,很暖。

他现今才知道,她这个人简直令他惊喜又惊讶,她能时而温柔不失怜动,时而倔强认定执意,时而刚毅坚韧不拔,时而闹腾却不失大局,时而青涩羞如少女,时而勾魂倾魅迷离,时而开放又胆大调皮。

她会写诗,会唱歌,会下厨,原来她除了说谎话说气话,还会说情话。

那么好听。

她说,“朝思暮想的是你,牵肠挂肚的是你,魂牵梦绕的是你,全部都是你。想与你刻苦铭心,想要对你至死不渝。”

她说,“你倒是傻,那什么情书,本就为你而写。”

动情便是动情,感情这东西,本身就不理智。就让她再蠢一次,再犯傻一次,再赌一次。

赢了,便是他的全部。

输了,也不过是她为自己的冲动承担后果。

韩馀夫蒙总觉得,这一幕的姿势不对,错了,乱了,明明就该他在上才是,他从不曾想到,面前的这个女子,多次他用强兼醉酒诱骗也求而不得的女子,在今夜,把卧病的他给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