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不会作诗

解忧搬了椅子,在院中躺着看书,今日她换了本新册子,读得沉醉其中,不到半日便看完了。

啧……

一声不够,她又啧了声。

这些写书人呐,花样层出不穷,这才几天,还有什么是他们编造不出来的?

合上册子,刚眯思了片刻,谟安便从廊外入院,说昭平府递了份邀帖,说是昭平公主得了上等笔墨珠玉,在府中摆宴,请她前去鉴吟。

宴期元月十六,恰好是今天。

谟安低了低声:“当日宴会的请柬当日送,任谁也不及有准备,公主,您还是不要去了,我替您去回个话。”

解忧拿着帖子,也没说话,深思半响,从椅子上起来,回了趟寝房,把册子藏好,且换了套衣裙。

谟安便知她这是要去赴宴,脸上的担忧都快溢出来了:“公主,您不擅诗词,若是去了,只怕……”

不是不擅,而是压根就不会。

虽这么说自家主子的确不对,但昭平公主用诗帖相邀,肯定是故意想给难堪。

谟安希望她再想想:“公主……您真的要去吗?”

“久未出门,闷得慌。”解忧往院外走,吩咐他道:“去备马。”

“可是,公主……”

谟安没拆穿她昨日元宵就出了趟门,且坐着将军府的马车,却是被那位徐大人送回来的。

谟安跟上来,很是发愁:“公主,您是不是忘了什么。”

解忧问:“什么?”

谟安道:“咱府里好像没有马……”

谟安说的委婉,不是好像,就是没有,那点可怜的俸禄养一府子人都嫌少,哪能养得起精贵的马。

解忧随手摸下钱囊,是扁的,昨日上街苏子花了不少,买册子也要钱,这下,竟连马车都租不起。

难不成,走过去?

昭平府离这隔了大半个城,等她走断腿,估计都得天黑了吧?

没钱没势,连出个门都是难题!

……

解忧入宴,已是午时。

昭平公主正在园子里招待宴客,推杯置酒,好不热闹,笑语间,众人见解忧大步流星走进园子,忽既露了惊色,这位公主怎还有脸敢公然在外抛头露面?

不到半会儿,席间窃窃私语。

数日来,关于她的讨论度居高不下,解忧能猜到这些人会说些什么,相嫁数次,和亲归来,年夜留宿,妇可多夫,怒怼朝官,不拜上苍,上奏直言,哪一件单拎出来,都够讨论个三天三夜。

有女眷冷冷出声:“早知这位公主要入宴,我便不来了,若是今日传出去与她结交,谁还嫁得出去!”

解忧不知自己臭名昭著到了这种地步,见如瘟疫,还能左右人家终身大事,未免耽误人家,她好心善意给予忠告道:“姑娘,我瞧你行得正坐得端,若你未来夫婿是这样小肚鸡肠不明是非的男人,你早些识清人,不嫁也挺好。”

女眷噎得没话。

她连朝官都能怼,还怕这点话?

有位公子道:“历来未有和亲公主归来的先例,若皇上看重公主,当该设宴,让百官恭迎回朝才是。”

看似是在为她打抱不平,实则拉满了嘲讽,刚回来便睡皇帝寝宫,如此荒唐,哪个朝中大官敢给她设宴迎接?

前几日,朝中有位年轻的光禄大夫敢说敢做,洋洋洒洒写了数篇折子斥责琅琊公主言语行径,皇帝深以为是,设宴没有,倒是有一旨闭门思过。

对于这话,解忧没有回怼。

皇甫衍怎么想,她并不知道,自那雪夜之后,他大概当没她这人了,皇帝不说设宴,文武百官更不敢提,约莫都在等她何时自抹脖子,全了公主尊贵的体面,免得落个迷惑君王的祸水之名。

昭平公主怕她下不来台,让底下人噤声,笑盈盈的瞧着她:“解忧公主舍尊入宴,莫要怠慢。”又着手叫人去备席桌。

嗯,连宴桌都没给备。

好似是她不请自来。

罢了,就当来吃顿饭,解忧放眼瞧着,昭平府的伙食挺不错,不至于饭菜里下毒毒死她。

宴桌摆好,解忧大方落座,拿起筷箸,夹了块久违的鲜美肥肉。

“昭平公主金尊玉贵,怎可让如此不堪的人污了堂厅,若是公主不将其驱逐,这宴饮,只怕我待不下去!”

有个身着褐色锦衣的少妇冷一声搁下筷箸,对解忧的出现极为不满。

昭平公主并不惯着,放了声话:“五姐若是不满,离去便是。”

少妇果真起了身,脸冷离开,只不过起身时,需要旁边婢子搀扶,似是腿脚有些许不便。

解忧想起了这少妇是谁。

先晋兴帝皇甫劦的第五女,因其有疾,颇为受到冷落,皇甫衍登基后,封其为靖阳长公主,虽有尊称,却无话语权,婚事被徐太后草草拟定,听说是嫁给了一个闲散的小文官。

同为皇帝的姐姐,比起昭平长公主的红日当头手握权势,这位靖阳长公主显得无人在意,因此,靖阳的离去,没有挑起多大风波,反倒有人议论靖阳不知好歹,连昭平长公主的面子都不给。

解忧对人家姐妹之间的事没兴趣品头论足,更不会为这点小事烦恼。

席上分了两面,一面是女子,是依附昭平公主的达官贵人之女,另一边的门生幕僚则是年轻男子。

权贵豢养门客不稀奇,尤其是昭平公主这样的,偶尔,还可以当个红娘凑个对,不论权势如何,一场婚姻总归是攀权附贵拉拢势力最快的捷径,尤其对这些寒士出身的男人,岂不如天降甘霖!

酒席上,门生们竭尽全力使出才华,惹得昭平公主连连称赞,诸多女子亦是不肯服输退让,对词对诗。

解忧听得闷,只道这酒不错,喝了两杯,随后又开始吃菜。

这时,有位公子忽然提出,以她和亲归来为题,作诗赋词,且当众问她:“解忧公主,您不介意吧?”

筷箸才放,解忧还未答应,便有人兴然来意,开始起诗。

初始时风气还好,诗中有赞颂,直到有个女子起头,画风逐渐偏离,用词诸如绣帐红烛,状痕鬓乱,酥香软骨。

门生幕僚中,老实人称赞不错,认为这是夜下思乡之苦,其余不老实的品出端倪,脸色不堪。

这闺阁女子遣词造句,若结合意境细细琢磨,简直比男人豪放多了!

解忧喝下第四杯,眼角余光留意了下那女子,其他人唤丁姑娘,丁姑娘似仗着背有靠山,神色气扬。

有人瞄着解忧脸色,颤颤发言:“是不是太过分?”

丁姑娘笑笑:“小女子只想让诸位无所顾忌,玩的尽兴。”

这群门生客僚里,有些人敢接词,随之笑声起,有些不敢,自罚认输。

诗题至尾声,丁姑娘看向解忧,解忧只顾夹菜,平静异常,不怒不恼,倒是宴桌上那碗白米饭吃的干净。

丁姑娘提议道:“请解忧公主为自己做首诗如何?听闻公主文采颇佳,好叫我们诸位瞻仰。”

解忧头也没抬:“我不会作诗。”

“如此,我自请为公主做一首吧。”丁姑娘吟吟起声,念了数句,将最后两句高声念了出来:“残叶飘零褪春色,无颜自埋泥土中。”说完之后,又含唇问她:“公主觉得,这诗如何?”

众人鸦雀无声。

如若方才是隐喻,那这已是公然羞辱,换做别的女子,怕是早已经掩面离去,再不肯出门半步。

然而,宴席末座,那身着月白衣饰的女子,仿佛身经百战不惧不畏的战将,这点挑衅话没能把她怎样,筷箸拨着面前那盘菜,她平平静静:“我说过了,我不会作诗,当然也不会品诗,丁姑娘才华横溢,但有点浪费,真是可惜了。”

“浪费什么?”丁姑娘皱眉不解。

“明明饱读诗书,却无法用在正途,岂不可惜,其他公子小姐做的颂诗,许会流传千古,而你所吟的诗,出不了这个门。”这盘菜挑不到好吃的了,解忧淡眸半凝,终于抬起来看人:“最后那句,我不妨还给你,无颜自埋泥土中。”

丁姑娘没有听懂话里更深的意思,只认为解忧言语嚣张,怒了脸色:“公主是说,我们这些诗,难登大雅之堂?”

“不是你们这些人,”手中筷箸被解忧肆意扔置桌上,与瓷碟擦碰,悠地从座子上起身:“是只有你,实在愚蠢。”

丁姑娘冷凉了脸色:“你——”

昭平公主及时制止,招了招手,丁姑娘略有不甘,只能哑然退去一旁。

解忧昂首轻望着上座人,上前两步:“听闻昭平公主喜爱弓箭,我从奴桑带回一把良弓,借今日诗宴,特此奉上。”

昭平公主看着解忧,若是以前,这女子指不定掀桌翻脸,如今说来奇怪,明明这女子无权无势,行事风格比她还嚣张。

昭平公主不着痕迹展然一笑,让把良弓呈上,片刻,侍卫将弓送到眼底,昭平公主拿起,抚摸着弓身纹路和长弦,心道,明明只是一把平平无奇的普通弓,不知从哪捡来的破烂货色。

这也能献出手?

昭平公主并未戳破,道:“良弓需配好箭,去把本公主的羽箭拿来。”

送来羽箭,又着人在院子里摆下箭靶,昭平公主一箭射出,直中靶心!

众人扬声喝彩,颇有赞意。

这位昭平公主,名为皇甫若珂,在皇甫家排行第六,年二十三,是皇甫衍的姐姐,昭平并非温柔贤淑的闺阁女子,骑马射猎不在话下,她曾拼命为皇甫衍铺路,有助上位的从龙之功。

晋兴十一年,皇甫劦病逝未发丧,徐皇后夺权控金陵,昭平公主暗助当时还是太子的皇甫衍回金陵。

熙和元年,皇甫衍年少刚登基,景云台姜家叛变,昭平公主领兵救驾,这年年末,又逢六国侵晋需招兵买马,昭平公主一夜之间给朝廷献出大量财宝巨款。

熙和四年,三国伐奴桑,皇甫衍亲征,且也带着昭平公主去边境指挥。

可见,皇甫衍很重这位姐姐。

从无人问津,到权势当红,解忧看得很清楚,说实话,解忧并不是很讨厌皇甫若珂,只是作为姐姐,尤其作为皇帝的姐姐,皇甫若珂看不惯她与皇帝纠缠,且三番几次让皇帝失狂,行径荒唐。

第二箭,箭搭在弦上。

不出意料,昭平公主突然转身,手中紧绷的弓箭,瞄准了解忧。

众人哗然惊惧,这位昭平公主,难道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当场射杀这个闹得皇帝声名不堪的女人?

解忧清浅临立,淡然自若的看着正中的箭头,那只箭弦已经拉到最满,渐渐弥漫着嗜杀之意,但不知是有意还是不敢,昭平公主姿势摆的忒久,迟迟不发。

再犹豫天都快黑了,解忧想起马车租金还在算,登时心疼,就在这片刻间,羽箭忽然疾驰如风,奔向她命门。

解忧没有躲,羽箭快要接近她面庞时,突然横空出现条长鞭,一个回旋,把羽箭死死绞住,甩了回去。

昭平公主眼见羽箭被人甩回来,侧身一避,躲得快。

不过,站在昭平公主斜后的丁姑娘则有些倒霉了,箭矢与其臂肘擦过,见了血,她细皮嫩肉,哪能忍受,霎时倒地痛声尖叫了起来。

旁人见及,瞬间手忙脚乱,有人去慰问昭平公主,有人去安抚丁姑娘。

解忧还没来得及看明白这变故,抽回视线,扭头看去,徐银楹威猛的身躯冲了上来,长鞭夺目。

昭平公主身边的婢女率先讨伐:“放肆,你竟敢当众刺杀公主!”

徐银楹懵了下,什么刺杀?

很确定昭平公主身边婢女的喝声是在对自己说,想到方才的事,徐银楹急道:“你怎么可以血口喷人,明明就是昭平公主要射杀解忧,我才先动手的……”

昭平公主将手中的弓仍给婢女,好笑地看着这位徐大小姐:“谁说本公主要射杀她,她不是好好的在这儿?”

徐银楹想也没想,回道:“昭平公主,你也安然无恙啊。”

“你好大的胆子!”听到这声回嘴,昭平公主没忍住,冷声道:“徐大小姐持械强闯我府,寻畔滋事故意伤人,且以下犯上对本公主不敬,该当何罪?”

婢女立即道:“私闯府宅,徒十日,寻滋挑事伤重者,仗四十,徒半月,以下犯上不敬者,仗八十,徒三月。”

昭平公主道:“既如此,仗罚先在我这受了,再命人交送大理寺。”

徐银楹面色煞变,不禁慌了下,这位昭平公主若要动用私刑,也不是不可,婢女很快喊来了人,侍卫列队进来,持着长矛把两人团团围住。

“别怕,有我在。”明明慌得要命,徐银楹却仍是对解忧这样说。

解忧上下看了徐大小姐好几眼,觉得这话多余了,这些刑罚又没针对自己,她好像不需要怕吧?

眼见侍卫要动手,徐银楹高声道:“我姑母是当今太后,我妹妹是当今贵妃,我父亲是当朝左相,我是当朝大将军未过门的妻子,你们谁敢抓我!”

这大串自报的门号,让侍卫有所犹豫,不敢冒然捉拿。

“徐家人猖狂至此,好生威风啊。”昭平公主冷着眸子看她:“我倒要看看,这些名号能否保得住你徐大小姐!”

婢女喝道:“还不快将人拿下!”

徐银楹哪知这些名号不管用,昭平公主是铁了心定要罚她,侍卫一动,徐银楹立即挥鞭子挡退,正想着要怎么办时,解忧走了出去。

侍卫没拦她,昭平公主要捉拿的人也不是她,解忧看向那位丁姑娘:“徐大小姐伤了你,你要告她么?”

丁姑娘捂着伤道:“我当然要告。”

“正巧,我也有一案要告,”解忧幽了声:“你们为我做的诗中,‘乌帐云腾乱烽烟,叹王残狠不知怜’,喻指天下不太平,暗讽皇帝治国无道。诗中还有一句‘出水芙蓉轻弄韵’,韵字,乃当今太后闺名,不仅以下犯上大不敬,这诗中意蕴,恐有诽言太后失寡不守妇道之意。不如,我和你一道作伴,去大理寺告发?”

丁姑娘受了伤的脸色惨白,其余人更是脸色大变。

谁说她不会品诗?品出了他们都没想到过的那层意境!

吟诗诵词,助乐雅兴,大晋国极为包容,允百家争艳,只要莫过于伤风化,无太多文字计较。

单一‘韵’字做不得什么,但偏不保万一,这位解忧公主夸大其词,皇帝和太后若真计较,会如何?

丁姑娘心里没底,看向昭平公主,后者沉默,似有不闻之意,丁姑娘顿时暗恼作诗前只顾用韵字修饰,哪想了那么多,片刻后,她捂着伤口,弱了声:“这点小伤,不必多此一举了,方才小女子无意冒犯,还请解忧公主谅解。”

说完,朝解忧低腰一礼,当是赔礼歉意,其余人也纷纷站出,表示这首诗并无失敬之意,打趣说这几句只是写战乱和景色罢了,不应多想。

“今日的诗词,我当没听过,出了这个门,我也不想再听到,”目光看向昭平公主,解忧道:“昭平公主,你虽然年纪比我大,但到底你差我一辈,我当得起你姑姑二字,你对我不敬,我也不追究,今日我受你之邀而来,银楹也是陪我来的,这鞭子是她缠腰装束之物,算不得持械强闯,再而,丁姑娘不告便无案,今日之事,不妨就此打住,化干戈为玉帛。”

昭平公主看了她很久,最终,抿了下唇角,朝侍卫放话:“放她们走吧。”

两人便从侍卫圈里离去。

见两人已经走远,昭平公主肃容冷道:“解忧公主的话,你们也听了,那首诗,别再从你们嘴里吐出半个字!”

……

威风潇洒的出了府门,徐银楹还是懵的,她怎就不太明白,昭平公主竟这么轻易放过了她?对了,解忧说了什么来着?

她这脑子,一出门就忘!

摸着鞭子,徐银楹苦恼,若是让爹爹和太后姑母知道,恐怕得好几天不能出门,婚嫁在即,全家都盼着她别再出乱子,这鞭子,都是翻箱倒柜找出来的。

徐银楹仰天长啸:“解忧,完了呀,我是不是闯祸了?爹爹会不会打死我?你要不收留我两天呗?”

解忧揶揄道:“刚那么威风,这会儿,你倒是知道怕了。”

徐银楹搂过解忧,担心道:“方才下手没轻重,那个姑娘不会有事吧?”

“不好说。”

“什么叫不好说?”徐银楹道:“难道,你真要去大理寺告她?”

“你当大理寺闲得慌,还管这事。”

听言,徐银楹似懂非懂的点头,但还是很担忧:“真不会有事?”

解忧携手安慰:“放心,你报了那么多身份,那姑娘没胆子怪你。”

“你说,昭平公主以后会不会更记恨我俩?”徐银楹闷闷问,比起几年前的思饮居,这次的场子砸的有点大。

“不好说。”解忧沉默了会儿。

徐银楹叹气,当年的事,昭平公主必定怀恨在心,她平时都是有多远离多远,她道:“你说你受邀来这种无聊的诗宴做什么,用脑子想想都知道,昭平公主肯定是想为难你,要不是我来了,你这条小命可就难保了。”

“是,徐大小姐救了我,我无以为报,”想到那一箭,解忧没说太多,点头附和完,这才问:“你怎么来了?”

徐银楹简短地说了下:“你那个管家不放心你,知道你和我交好,他跑了大半天才到徐府,话都说不清,就央求我过来看看,我怕你出事,骑马飞……”想到自己上街纵马,不知毁了多少百姓的摊子,徐银楹噎了噎:“完了,这回真的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