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山药粥(2)

的确,说话间已经过了山科。何止如此,不觉中又把关山甩到了身后。稍稍过午时分,终于到了三井寺前。三井寺中有位与利仁私交甚密的僧人,两人拜访了僧人,叨扰了一顿午饭,随后又上马急急赶路。较之方才来时路上,接下来的路段人烟大为稀少,尤其是当时盗贼横行四方,世道并不太平。五品把驼背弯得更低了,仰望着利仁的脸,问道:

“还要往前走?”

利仁微微发笑,仿佛是恶作剧快要得逞的孩童面对长辈时的微笑。鼻头处堆起的皱纹,眼角上漾着的褶儿,都像是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大笑。终于,他说:

“其实,我是要带阁下去敦贺。”

利仁大笑着,举鞭指了指远处的天空。马鞭下方,近江湖水映着午后的阳光,灿灿地闪烁着白光。

五品大为惊慌。

“您说的敦贺,是越前的敦贺吗?是那个越前的……”

利仁乃是敦贺的藤原有仁的女婿,经常住在敦贺。五品平日里并非没有听说过这事,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利仁竟要把自己带到敦贺去。先说,要去隔着恁多山山水水的越前国,像这样仅带着两名随从,怎可能平安到达?何况这一阵子,四处都有传言说旅人被盗贼杀害。五品哀求地看着利仁,说:

“这怎么使得!在下本以为去东山,结果到了山科。以为是山科,结果又去三井寺。最后竟是越前的敦贺,到底怎么回事?若您一开始就说去敦贺,也可多带几名下人。——去敦贺,可怎么使得!”

五品嘟嘟囔囔,几乎要哭出来。若不是有“将山药粥喝个够”来鼓舞他的勇气,他恐怕会就此作别,独自回京都去。

“有我利仁一人在,足可当得千人。旅途中的事,你不必担忧。”

看到五品的狼狈模样,利仁微蹙起眉毛嘲笑道。随后,他唤来背弓的随从,取过箭壶背在背上,又拿过黑漆雕弓横在鞍上,一马当先往前走去。如此一来,怯懦的五品别无他法,只能服从利仁的意志。五品战战兢兢地张望着四周荒凉的原野,嘴里念叨着模糊记得的观音经,红鼻头几乎蹭到了马的前鞍桥上,跌跌撞撞地前行。

马蹄声回荡在原野上,野地里覆盖着苍茫的黄茅草,随处可见的水洼里清冷地倒映着蓝天,使人疑心这冬日的午后会在不知不觉间被冰冻住。原野尽头是一带山脉,或许是背阴的缘故,山体被抹上了连绵悠远的暗紫色,丝毫不见残雪闪耀的荧光。不过,这景色被数丛萧瑟的枯芒草所遮蔽,无法映入两名随从的眼中。——忽然,利仁转向五品,说:

“看,那边来了个好使者,命它去敦贺传话吧!”

五品没听明白,怯怯地顺着弓所指的方向望去。那里本就不见人迹,只有野葡萄之类的藤蔓缠绕着一丛灌木,其间有一只狐狸,一身暖融融的毛色,沐浴着西斜的日光,正慢悠悠地走着。突然,狐狸惊慌腾身,拼命奔逃起来,原来是利仁猛然挥起响鞭,纵马冲了过去。五品也忘乎所以,跟在利仁身后追去,随从们当然不肯落后。一时间,马蹄嗒嗒地踢着石子,打破了旷野的宁静,片刻之后,利仁止住了马,却见狐狸已不知何时被抓住,被提着后腿倒悬在马鞍旁。想必是利仁将狐狸逼得无路可逃,将它制伏在马下,从而擒获的吧。五品慌忙擦着稀疏胡子上的汗珠,赶到利仁身旁。

“呔,狐狸,你听好了!”利仁把狐狸高高地举到眼前,一脸威严,吩咐道,“今天夜里,你到敦贺的利仁府上,传我的话,就说‘利仁正与客人一道归来。明日巳时,派遣家人到高岛迎接,并带上两匹备好鞍的马’。明白了?休要忘记!”

话音刚落,利仁猛地一挥手,把狐狸抛向远处的草丛。

“嗬,跑了,跑了!”

两名随从总算撵了上来,望着狐狸逃走的方向,拍手叫嚷着。那小兽背上披着落叶般的色泽,顾不得避开树根石子,在夕阳中一溜烟地奔逃。从一行人所在之处看去,这光景历历在目。在追逐狐狸时,他们不觉来到了旷野的高处,野地伸展开舒缓的斜面,正与干涸的河床连为一体。

“真是个靠不住的使者啊。”

五品流露出纯真的尊敬与赞叹,对利仁这位粗生野长、连狐狸都能颐指气使的豪杰,五品再度肃然起敬。他已经无暇思考自己和利仁之间是何等天悬地隔,只一味地感到安心。利仁的意志所掌控的范围越广,包含在这一意志中的自己的意志,仿佛也就能够得到越多的自由。——阿谀这一行为恐怕就是在此种情况下,极为自然地产生出来的。列位看官,即便从今后五品的态度中发现某些奉承讨好的成分,也不可凭此就对他的人格妄加怀疑。

狐狸被抛出去后,连滚带爬地奔下斜坡,敏捷地跳过干涸河床的石子间,迅速冲向对面的斜坡。它一边朝上跑,一边回头望去,抓捕过自己的武者一行,还在远远的斜坡上并马伫立,看上去都只有巴掌大小。桃花马和菊花青沐浴着落日的余晖,浮现在包含着霜意的空气中,比描画出的还要清晰鲜明。

狐狸转过头去,在枯萎的芒草间风一般地疾驰而去。

翌日,一行人如期于巳时到达高岛附近。这是个毗邻琵琶湖的小村落,与昨日不同,天空阴沉沉的,几间草屋稀疏地点缀其间,透过岸边松树的枝叶间隙,可以看到湖面荡漾着灰色的涟漪,像一面疏于拂拭的镜子,泛出清冷的气息。利仁回头看看五品,说:

“看那边,下人们来迎接了。”

的确,有二三十名家仆正从岸边的松树间匆匆赶来,他们有的骑马,有的徒步,牵着两匹备好鞍的马,衣袖在寒风中翻动。片刻之间,他们已到了近前,骑马的人慌忙滚鞍下马,徒步的人屈膝蹲踞道旁,都恭恭敬敬地静待利仁。

“看来,狐狸确实去报信了。”

“那畜生生来通灵,办这点事根本不算什么。”

五品和利仁说着话,走到家仆们跟前。“辛苦了。”利仁慰劳了一句,蹲踞着的家仆们慌忙站起来,为两人牵马,气氛顿时轻松起来。

“昨夜发生了一件稀奇事。”

两人下了马,正要坐到皮褥子上时,一个身穿桧皮色袍子、白发苍苍的仆人走到利仁面前,禀告道。

“何事?”

利仁一边示意五品享用家仆们带来的竹筒酒和点心,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有一事禀告大人,约摸在昨晚戌时,夫人忽然不省人事,口中说道:‘我乃坂本之狐,今日受大人吩咐前来传话,你等上前来,仔细听着。’于是众人上前聆听,夫人的话大意为,‘大人如今正偕同客人归来,你等派人明日巳时到高岛迎接,且带上两匹备好鞍的马。’”

“这真是稀有之事哪。”五品看看利仁,又看看家人,讨好似的附和道。

“还有,夫人不仅说了这番话,还瑟瑟发抖,仿佛十分惶恐,说:‘莫要去迟了。若是去迟了,我会被大人休弃。’说着哭泣起来。”

“然后呢?”

“然后夫人就昏昏睡去,直到小人们出门时,夫人还未醒来。”

“怎样?”听仆人说完,利仁得意地看着五品,“咱家连畜生都使唤得动。”

“真真匪夷所思。”五品搔着红鼻头,微微低下头,随后,他故意惊愕地张开嘴巴,胡须上还沾着刚才喝过的酒滴。

那天晚上,利仁府中的一间屋子中,五品在长夜里辗转难眠,不经意地眺望着矮灯台的火苗。想起傍晚抵达此处之前,自己和利仁、随从们一边谈笑,一边经过松林茂密的山丘、小河、枯野,还有草丛、树叶、石子、野火的烟味儿……这些风景一一浮现在五品心头。尤其当在茶褐色的雾霭中终于抵达利仁府时,看到长火盆中那红红的火苗,心里是多么安泰——如今躺在这里,那种安泰的心情似乎也成了十分久远前的事了。盖着四五寸厚的黄棉被,五品舒舒服服地伸开腿,蒙眬地打量着自己的睡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