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看河是在十几年前。那时高中刚毕业,又处在风华正茂的青春期,在河岸上颇有番慷慨激昂的。今日则一个人默默地来,又默默地去了。
其实我对黄河的情感远比同龄人多。我自幼成长在书香人家,秉承了很深的中国正统思想,故而把黄河看得非常神圣。这条河可以说早已在我的心灵上神化过了。以前我常对我的同学或朋友说起过,我将一生不会离开黄河两岸。现在这种想法已不坚持了,毕竟当代文明的新生活已使我开拓了眼界,但那份对河的感情仍是有增无减。这些年来,每次来看河,都越发有一种在岁月中守候父母的感觉了。
其实人的一生,真正能感悟到的东西并不多,待到你真正有所感悟了,时光已不觉在身边飞逝了,到头来常常唯留伤感且一事无成。如今我每次立于河岸,就常会想起孔夫子那句“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喟叹,我便也有了那种喟叹。在河的中央,那汤汤的水波呈现于你面前的,仅是一道无声无息的白光,仿佛时光已在那里凝止,但眼前的湍急且浑浊的细流却告诉你,它是何等的博大与恢弘。在这里,它是一本无字的书,任凭你尽情去读,却怎么都读不尽。同样也无论你怎样努力,你看到的仅是一个片段、一个歌谣或一瞬间的感悟。其实在这里你无须辨别它的声音和色彩,也无须辨别远与近、博大与渺小,甚至无须辨别时间与空间的存在,只要你来,你就会被河深深地消融掉了。你的存在不过是河以某个事物或方式存在罢了。
在许多中国人的内心深处,对黄河的感情就是如此。这种近乎神化的情感是河的民族团结一致的重要纽带,是割舍不断的血肉相连。无论它的民族文化和民族变迁,甚至在历史上的荣耀和耻辱,都离不开这条根与源。即使黄河在下游已断流多次,它的神圣也有增无减。尤其在河的民族昌盛或复兴时,这份感情就日益巩固。或者就是现实中的黄河完全干涸,只要有一个河的子孙存在,那么就会永远铭刻和传说下去。当然这种感情泛滥起来,也是很可怕的,它往往也会导致大河民族盲目自大。
前些年听冼星海的《黄河大合唱》,我曾流下泪来。因为我已开始懂得民族的那份艰辛与苦难。其实我们每个人的血液里,都有很苦涩的成分,毕竟历史沉淀于后世的东西太沉重了。对我个人而言,在我懂得了一个民族的辉煌和骄傲时,我就渐渐懂得了这份苦难,并且这苦难使我今生今世再也忘记不掉。十年前我开始构思的诗集《大黄河》,至今都不曾动笔,唯恐思想浅薄会无端地破坏掉了心中的那份美好。而我每次来看河,也不同那些游者,仅为能够远离城市的喧嚣,在柳林里来一顿野餐而已。我的心是沉重的,我在为一个现实中即将复兴的民族而忧虑。看来孔夫子的确是位大智大勇之人,他明知人类的渺小,却从不提及人类自身的渺小,只感叹时光的如波永逝,他的确算个圣人了。
河岸的柳林是河的点缀,河床上界的流云也是,河的对岸是腾格里沙漠的边缘,叫毛乌素。这在我的心里,远比梦想中的河流更真实和美好。甚至在露出干枯浅滩的支流的边缘,都能让我对河产生无限的遐想。其实这大河中的一切事物,包括它冲刷或堆积的河滩以及河边滞留的枯枝,都无不提示着这条河的永恒。而它的古老和伟大,容得下一切静止和运动,一切无声和有声。从河的这岸呈现的繁花似锦的云团,飘向彼岸时像天地奉献出的无数牺牲,默然永伤。时空的体系在这里交融相汇,生命的繁华也在这里周而复始、生生不息。一棵树、一只鸟,在这里绝不显得多余,它们都以生命的绚丽映衬出河的精神来。但同时一个片段,一处小局,在这博大精深和无始无终面前,又都是短暂的、瞬间的,都是微乎其微的——我所读到的事物已没有比这条河更深刻更伟大的经典了。
1998年7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