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卖玉米的小女孩

在小区的栅栏外围有一条小路,是柏油铺就的。由于曲折和狭窄,通行的机动车辆不多,但往来的商贩却不少。他们总要或走或停地吆喝几句,然后才会到别处去。因此也算是比较喧吵的一条路了。

最近几年,每当城郊的玉米长得可以煮食的时候,常会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骑着一辆破旧的重型自行车,车座边吊上个旧铁皮桶,桶口盖着白棉垫,在这条路上吆喝着,“热玉米——刚出锅的热玉米——谁要热玉米。”那声带里有些稚音,在其他人的吆喝声里显得格外清脆。我有时候就在后阳台上看她,她就停在我们单元那段栅栏外边,是一个个头挺高的女孩子,至少在她的同龄人中,她的个头算是蛮高的。她的双肩单薄,脸上一层土色,胸部也还没有隆起来,因为那确实还是个孩子。她留短发并且衣服我至今都没看出什么颜色和质地。这女孩在这里的生意并不太好,但往年的整个夏天她几乎每天都来这条路上吆喝一阵,才安心地再往别处去。

我起初对她并无印象,相反我有时在楼里写文章,正来着灵感,常会因她的吆喝声而被打乱。我对她是有些不满的,要不是看她是个孩子,我肯定会出楼干涉一番,因为我早有干涉她的想法了。但我的女儿心羽,今年才五岁,她喜欢吃玉米。听见那女孩的吆喝,就缠着我或她妈定要给她买上一穗。可我常会拒绝她的要求,倒不是怕花那五角钱,而是我看那女孩儿的模样,总觉得她的玉米不卫生。但我的妻就不这样看,她说能有什么不卫生呢?再说玉米是裹着的。她就会下楼去隔着那栏杆给心羽挑上两三穗来,而且有时她自己也要吃。

记得去年有一天,妻外出不在家,又恰逢我家宝贝女儿狮口大开,非想吃那女孩的玉米不可,万般无奈我只有下楼亲自去打点。这次我才看清那女孩子的眉眼儿,她的鼻梁两侧各有一片雀斑,但并不妨害她的容貌,她的眼睛颇大但不水灵,也可能是单眼皮的缘故,眼光看人看物时都会流露出一点儿凶气。但总体来说,我对这个女孩的印象还算不错的,尤其让我注意到的是,她算起账来挺快,并且口中念念有词、分毫不爽。这一点可以说引出了我不少的好感,因为我常用形象思维,算起账来是很慢的。我问她上什么学,她说该上初二了。我又问她将来想不想上大学?她似乎还没有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只说她要是能念完中学,她就一定会考大学的。我心里不禁一沉,莫非这又是个即将面临辍学的孩子?我心想不会吧,据说现在城郊的农民都很富的。大学上下来得几万块钱,有的家庭有困难我信,可连初、高中都念不完的,似乎站不住理。我就问她为什么,起初她还不肯多说,忧郁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说了。她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没有本事出外挣钱,也就是种点粮食种点菜什么的卖些钱。她母亲常年有病,早年累了腰儿,整天都在家,很少下地干活。她有一个姐,是前妈的孩子,早出嫁了,姐夫下了岗,吃的粮有时还得从她家里拿点。这还不算,她下面还有个弟,也上小学了,家里准备供她弟将来上学,如果她弟能好好学的话。我点点头不想再问了,就把剩下的五角钱也给了她,她说啥都不要,最后她说要不再给你一穗吧。我说,也行。最后我还问她一句,一天能卖多少玉米?是不是在给自己挣学费,她很细声地答了。末了,我竟从她脸上看出了一些羞涩。我马上就禁口了,看来这女孩毕竟也有些大了。后来我又下楼买过几回那女孩的玉米,她显然对我熟些了,见我就笑,但每回我只是有意多买些再不曾问她别的话。

但就是这个女孩,今年却没再来。眼看一个夏天就要过去了,玉米也该老硬得不能再煮食了,她也不会再来了吧。不过我心里还是积存上了阴影,老觉得这个女孩儿已失了学,而她那单薄的双肩不得不过早地为她的家庭为她的父母分担家务了。甚至我看到的她的眼中的那点凶,正是对此的一点心怨吧。但我仍竭力否定着自己的这点想法,我想这女孩以后也不愿再卖玉米了,那玉米挣不了多少钱,那女孩已经知道自己该承担起更重的责任了,她可能一边继续着她的学业,一边做着别的更能挣上钱的生意。若真是这样,我觉得对她可能是最好的了。单从她的个性来看,她在学校肯定是个颇认真的孩子,我想她应该有更美好的生活愿望才对。可惜我已经不能对她这样嘱咐了。

但是在这里,我还是想说,她和她同龄的人们,有幸迎遇到这个时代的文明与进步,他们再也不同于以往任何人的生活。在这种宽和的文化氛围里,虽然有些暂时的困苦与磨难,但他们的心灵仍会时刻感触到时代的进步与美好。再也不像我们或我们的父辈,在生活里都留下了太多太重的阴影。他们这一代已没有这诸多的负担了,而且传统的事物对他们的禁锢也会越来越少。倘若他们能够把握住今日的生活,心存美好,那么未来世界赠予他们的幸福肯定会越来越多的。

——写下这篇文字,以寄托我对后代的祝福。

2000年8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