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他发现一只雌斑鸠,已落进猎人铺在地上的网子里,有只雄斑鸠飞到网边,正用嘴啄网子,试图啄出一个洞来,好让它的伴侣脱身。巴福尼斯虔诚地注视着这个场景,他最易于了解事物神秘的本质。此情此景,让他觉得落在网里的雌斑鸠,就是苔依丝,而他自己像是啄网的雄斑鸠,要用有力的语言,将那绊住苔依丝的罪孽网线一一啄破。想到这里,他便更加坚信自己最初的决定。但是后来,当那只雄斑鸠的脚也被网住时,他又不禁疑惑起来。
他整夜未眠,天快亮的时候,苔依丝的幻影又再次浮现在眼前——她的脸上没有一丝放逸罪恶的神情;身上也不是从前披着的那块薄纱,而是一块布裹遍了全身,就连脸也被遮挡了起来,只露出一双流泪的眼,望着巴福尼斯。
巴福尼斯以为是上帝托的梦,禁不住哭了起来。他不再迟疑,站起身来,拿了一根多节的木杖——信仰基督教的象征,走出房间去,小心翼翼地关上门——以防沙漠里的野兽和乌雀进入,弄污他藏在床头的圣书。他唤助祭弗拉文过来,把二十三个门徒交托他去管理。然后,裹着一块布,便朝尼罗河的方向走去,他想沿着里利比亚河岸一直步行到马其顿人所建的城市。巴福尼斯日夜兼程地在沙漠里行走,全然不顾疲乏与饥渴。血色的河水在金色和火红色的岩石间流淌,已近傍晚,他依然沿着河岸走,走进散居在沙漠中的隐士家里,以天主之名,向隐士们乞食,遭到谩骂、拒绝和威吓,却依旧幸福满怀。他不怕盗贼,也不怕猛兽,竭力回避着途中的村庄和市镇。为什么要避开市镇呢?因为他怕遇见小孩们在自家的屋前玩弄着骨牌,或是担心遇到那些只穿件湖色短衣的妇女们在水边拿着水壶微笑。对于修道者而言,这些都是危险的。《圣经》里关于天主游历诸城,和弟子们一道晚餐的情景,有时对巴福尼斯而言是种危险。隐士们专心地刺绣在信仰丝绢上的德行,虽然壮丽,但同时也极脆薄,若被世俗的娇风一吹,就会把那可爱的颜色,吹成灰暗。巴福尼斯之所以要避开城市,就怕看见的世人会摧毁他的信心。
于是,他从荒漠的道上走。晚上,柳条被风吹着,喃喃微语,他不禁战栗起来,拉低了帽子,把眼睛遮住,不看这万物的美丽。六天的长途跋涉后,他来到了一个名叫西尔西来的地方。尼罗河便在此汇入到一个狭小的山谷里,山谷的两旁是起伏着的花岗石的山脉。在那埃及人崇拜恶魔的时代,此地便是筑像的场所。巴福尼斯看见斯芬克司的大头颅依旧残留在岩石中,担心这个大头还保持着恶魔的魔力,于是便用手画了个十字架,边呼着耶稣的名字;果然,立刻有只蝙蝠从斯芬克司的一只耳朵里逃了出来。巴福尼斯觉得自己把一个住在石像里几千年的恶魔赶跑了,顿时热心起来,拾起一块大石子,向石像的脸上掷去,斯芬克司神秘的脸上立刻显出一种深沉的悲哀,巴福尼斯也为之感动。老实说,这石像的脸上所刻着的超出人间的苦痛表情,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要为之感动。所以,巴福尼斯对斯芬克司说:“呀,畜生,学学我们的神甫安东尼在沙漠里遇见的林神、半人马神吧,承认耶稣基督的神圣吧!我便以父子与圣灵的名义来祝福你。”斯芬克司的眼中竟闪出一丝蔷薇色的光芒,厚重的眼睛眨了一下,花岗石的嘴唇艰难地在发出声音,像人间的回声一般,叫出了耶稣基督的圣名,巴福尼斯于是伸出左手,为西尔西来的斯芬克司送去祝福。
他继续赶路,狭窄的山谷渐渐扩展开来,一个大城市的遗迹出现在眼前。残余的庙堂靠石柱支持着,石柱中有几个长着牛角的女人的头像,仿佛是得到了上帝的允许,呆望着巴福尼斯,吓得他脸色发白。就这样走了十七天,他吃着青草,夜里睡在倒塌的废墟里,与法老时代的野猫和老鼠为伍,其中还有一些下半身长着鱼尾的女人,巴福尼斯知道这是地狱的使者,便用手画着十字架,将她们赶走。
第十八天,在离开城市很远的地方,他发现一间已埋入飞沙的草棚,走近这间用椰子叶搭建却没有门的草棚,棚内的一切一览无余:一个水瓶,一堆葱,一张干草做的床。这当中一定住着个圣洁的隐士。
他自言自语道:“这正是修道者的居住之所。隐士大都不会离开自己独居的房子,那我一定会遇到这儿的隐士了。像圣洁的神甫安东尼走近隐士保尔,我也要去给这里的隐士一个平和的吻,我们就可以谈一些永恒的事情,或许天主会叫乌鸦送一篮面包来,这间草棚里的主人很快就会热诚地叫我进去切面包吧。”
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在草棚四周寻觅。果然,没走多远,他发现有个人在尼罗河的岸边打坐,此人浑身裸露,头发像胡须一样的雪白,身体比红砖还要红。巴福尼斯觉得这是个隐士。于是,便用修道士们相见时所讲惯的话说道:
“谨祝你平安,我的道兄!谨祝有一天尝到天国的甘露。”
那个人却没有回应,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仿佛什么也没听到。巴福尼斯以为此人的默然不语,大概是因为进入恍惚的境地。圣者是常常会投入于恍惚里的。他跪下来,两手合十,跪在未相识者的身旁祈祷。直到日没,那个人还是一动也不动,他便说道:
“我的神甫,我见你浸在恍惚的境地里,如果你现在清醒过来,那请你以我们的主耶稣基督的名义给我祝福。”
那个人头也不回,答道:
“旅客呀,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不认识天主耶稣基督。”
“怎么,预言者已预言了主的诞生,殉教者都承认了主的名字,皇帝自己也崇拜他,不久之前,我还用西尔西来的斯芬克司显示出主的荣耀,你竟能说不认识他?”
巴福尼斯叫喊起来。
“我的朋友,”那个人回答,“我不认识他是可能的,如果地球上有‘确实’这件东西的话,那我确实不认识他。”
巴福尼斯听闻后,不胜惊奇,看着此人的愚鲁,颇为悲伤。
他便说道:
“如果你不认识耶稣基督,那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你不会得到永恒的生命。”
那个老人说道:
“修行是没有用的,就是生与死也没有什么两样。”
巴福尼斯便问道:
“怎么?你不想得到永生吗?但是,请你告诉我,你不是依照隐士的样子,住在这沙漠里的一间斗室里吗?”
“好像是。”
“你不是全身裸露,抛弃了一切的吗?”
“好像是。”
“你不是只吃着树根,遵守着禁欲生活的吗?”
“好像是。”
“你不是放弃了尘世的一切繁华吗?”
“我确实放弃了追逐虚名。”
“这样说来,你和我一样,贫穷、清廉、孤独呀,但你竟不能像我一样爱天主,也不像我这样追求天国的幸福?我实在不明白。假使你不信耶稣基督,你为什么要积德,假使你不希望得到永久,为什么要舍去尘世一切的幸福呢?”
“旅客呀,我并没有舍去任何的幸福呀,我只是有幸发现了一种比较满意的生活方式罢了,确切地说,原本并没有什么好和坏。从人的本性来讲,原没有什么廉洁和羞耻这回事,没有什么正当与非正当,没有什么愉快和悲伤,也没有什么善恶之分。这正像盐是给肴馔以滋味一般,‘意见’这个东西是给事物以种种不同的性质。”
“照你这样说起来,天下就没有靠得住的事情。你连偶像崇拜者所要寻找的真理也否认了。你愚鲁无知还安然自得,简直是躺在烂泥中的一条懒狗。”
“旅客呀,诅咒狗和哲学者一样是没有用的。狗是什么呢?我们又是什么呢?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呀,老人家,那么你是个低劣的怀疑主义的信徒吗?他们对于运动与静止,同样地加以否定,根本不区分太阳的光明和夜的黑暗。难道你就是这类疯子吗?”
“我的朋友,我的确是一个怀疑主义者,属于那类你认为荒谬,我却认为值得赞美的学派。因为同样的东西,有种种不同的假象,这正如孟菲斯的金字塔在日出时看起来,是闪着蔷薇色的光彩的圆锥形,到日没时看它耸立于红光满天的空中,便像黑色的三角形了。但是谁能知道它的本体呢?你责备我否定假象,哪里知道其实恰恰相反,只有假象是我认识的唯一的实在。我觉得太阳是光辉的,但我不知道它的本体。我感觉火是热的,但我不知为什么火是热的,火如何会热的。朋友,你误解我了。但是,人们无论怎样理解我,我都无所谓。”
“我倒还要请教你,为什么你在沙漠里只用葱头和枣子来过活呢?为什么你要继续承担那巨大的苦痛呢?我和你一样孤独地苦行,在孤寂的荒漠里经营着禁欲的生活,为了讨上帝的欢心,获取那永恒的幸福,为此而遭受苦难是聪明人的做法。反之,徒劳无功,自讨苦吃那便是疯子。如果我不信仰——呀,光明的创造者,请宽恕我的冒犯——如果我不信仰,用先知的声音、耶稣基督的典范、使徒们的行为、教会的威信、殉教者的请求等所昭示出真理,如果我不知道肉体的苦痛对于灵魂的健全是必要的,如果我像你一般沉溺于无知之中而不知圣洁的神秘,那我就会立刻回到世俗的世界,过着一种游手好闲的生活。我会追求一切享乐:‘来呀,我的姑娘们,来呀,我的婢女们,你们都来吧,把你们的酒,把你们的媚乐,把你们的香水都倾倒在我身上吧!’但是你这个老头,抛弃了一切利益,却一无所求,仿佛一只猴子在墙上乱涂乱抹,自以为模拟出名作,模仿起我们隐士的伟大的苦业来。呀,你真是愚钝透顶,你为什么要这样生活呢?”
巴福尼斯激动异常,那老人家却十分安详。
“朋友,”他静静地回答说,“睡在污泥里的狗和顽皮的猴子,和你有什么关系呢?”只想着上帝光荣的巴福尼斯,听完便不再发怒。他以一种高尚的克制向老人致歉:
“呀,老人家,呀,我的弟兄,真理的热情使我分寸尽失,请你宽恕我吧。上帝可以做证,我憎恨的是你的错误,不是你。看到你堕落在黑暗里,我觉得心有不忍,我因耶稣基督而爱你,迫切想要解救你。请你说说你的理由,我一定要听一听,我很想反驳它。”
那老人家静静地回答道:
“在我看来,说与不说没什么不同,那我就说说理由给你听吧。但我并不要求你把理由说给我听,作为交换的条件。老实讲,我对你并不感兴趣,你的幸福或是不幸与我无关,你任何的评论在我看来也没什么区别。所以,我怎么会爱或是憎恨你呢?嫌恶和同情其实都一样。但是你既然问起来,我就讲给你听吧,我的名字叫第莫克来斯,生于科斯岛上,父母依靠做生意而发了财。我的父亲是做军舰的武备装置的,他的智慧如同亚历山大大帝,所以人们给他取个绰号叫‘巨头’。其实,他根本不及亚历山大大帝,总之,这是人类可怜的本性。我的两个哥哥继承了父业,我则修身养性。我的大哥,由父亲做主,娶了个名叫蒂美莎的加里亚女人。大哥讨厌她,她总是沉浸在阴暗的忧郁里。后来,我的二哥却爱上了她,这种对情欲痴迷不久就变成极端狂乱的行为。原来那个加里亚女人是爱着一个吹笛的男人,每天晚上,她便招他到自己的房里。一天早上,这个吹笛的人把在宴会时一个常戴的花冠落在女人的房里。两个哥哥发现了花冠,非常愤怒,发誓要把这个吹笛的人杀死。第二天,两个哥哥用鞭子抽打他,无论他怎样哭泣哀求都无济于事,最后竟被打死了。我的嫂嫂因此而绝望发狂。这三个野兽般的可怜人,他们被一群小孩子责骂、投石子,他们像狼一样地叫喊着,嘴里吐着白沫,眼睛望着地,狂乱着在科斯岛岸边乱闯。后来,他们都死了,我的父亲亲手埋葬了他们。不久,父亲生了胃病,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去。他虽然很富有,可以买尽亚洲市场上一切的肉类和果品,但最后他竟饿死了。他失望地不得不把他的财产留给我。我游历过意大利、希腊和非洲,但是一路上,却没有人是聪明和幸福的。我在雅典和亚历山大城研究过哲学,那时候,我被那种辩论弄得头昏目眩。于是,我到了印度,在恒河边上看见一个完全赤裸的人,他盘膝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已经整整三十年。树枝缠绕着他干枯的身体,乌雀在他的头发里做了巢窠,然而他活着。他让我想起了蒂美莎、吹笛的人、我的两个哥哥以及我的父亲,这个印度人让人佩服。我扪心自问:‘人为什么痛苦呢?不是因为忍受着他们所认为的苦难,便是因为他们失去了自己所认定的幸福,或者是有了幸福又害怕失去。把这一切想法都抛开,那一切苦痛也会完全消失了。’因此我决定抛开尘世的一切,把这世上所谓的幸福也一起抛弃,决心学着这个印度人的样子,在静止中孤独地生活。”
巴福尼斯用心地听着老人的话,他回答道:“科斯岛的第莫克来斯,你的话的确意味深长。看轻这世上所谓幸福的东西是对的,但是连永久的幸福也看轻,甚至不再惧怕上帝的发怒便是错的,第莫克来斯,你的无知让我心生怜悯,我要把你引到真理上去,你会承认确有三位一体的上帝存在,那么你就会像个小孩子顺从父亲一般,顺从上帝了。”
但是,第莫克来斯却打断他的话:
“陌生人,别再兜售你的信仰,也不必博得我的赞同。一切的争议都是无用的。我的‘意见’就是不要‘意见’。我避去烦恼而无选择地生活着。你走你的路吧,别想把我从幸福的处境里拉出来了。我陶醉于此,如同劳作之后沉浸在舒适的浴场里,别想把我拉出来。”
巴福尼斯精通教义,以他的经验,他知道上帝的恩惠还没有洒到这个老人家的头上,对于这个挣扎在失败路上的灵魂,解救的日子还远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