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回应,生怕说的话反而变为冒渎教义的言辞。因为有时和没有信仰的人议论,不但不能让他们皈依真理,反而会把有信仰的人重新带入到罪恶的深渊。所以,掌握真理的人在传播真理的道路上,不得有一点马虎。他说:“再会了,可怜的第莫克来斯。”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黑夜之中,继续开始他信仰的旅程。
第二天早上,他看见水边有一群红鹤,一动也不动地伫立着。仙鹤那青里泛红的头颈,倒映在水面上,煞是美丽。杨柳树舒展着柔嫩的枝条,仙鹤在明净的天空里飞舞,隐于芦叶间的鹭鸶一声声地啼叫。尼罗河碧水涟涟,汪洋一片,水面上漂着的风帆,有如鸟翼,几间白色的屋子倒映在水中,远远的轻轻的雾霭浮在水面。包着一重重椰树,一重重花果的岛屿的阴影里,有一群喧闹的家鹜、白鹅、青鹭、小鸭浮游而出。左边那肥沃的山谷,伸展着它的田亩,伸展着它那闪动着欢乐的果园,一直延伸到沙漠里。太阳照耀下的麦穗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边:土地的丰饶化作芳尘而四散。巴福尼斯眼见此景,不禁跪下来,呼唤道:
“祝福天主,保佑我的行程!主啊,你把甘露洒在亚历山大城那朵无花果上,也请你把愿恩洒进苔依丝的灵魂里吧。你创造了田野上的鲜花,园子里的树,怀着同样的爱,你创造了苔依丝。愿在我的保护下,她会像一朵芬芳的玫瑰,在天国的耶路撒冷开放。”
每当他看见一棵开花的树或是一只美丽的鸟,便不由得想到苔依丝。他沿着尼罗河的左岸走,穿过了几多富饶繁昌的土地,没几天,就到了希腊人称为美人和黄金的亚历山大城了。日出之后的一小时,他望见屹立于小山巅之上的这个广阔的城市,城市里房屋的屋脊都在蔷薇的蒸气里泛着光。他站定了,将两臂交叉在胸前,自言自语道:
“啊,我到了这儿了!在那个美妙的地方,我出生于罪恶之中!在那明亮的空气,我呼吸过有毒的芳香!我听见过美人鱼歌唱!啊,这儿是我的肉体的摇篮!这儿是我俗世的故乡,在庸人的眼中,你是鲜花的摇篮,你是光明的故国;亚历山大城啊,你们的孩子们,像爱母亲般地爱你。我也曾在你盛装的怀抱里成长,但是禁欲者是蔑视自然,神秘家不看假象,基督徒把俗世故国当成放逐地。修道士避去凡土,亚历山大城啊,我已从你的爱情里逃了出来了。我恨你!因为你的富裕、你的科学、你的温柔、你的美丽而恨你。恶魔的庙堂!异教徒无耻的寝床,希腊教徒腐化的肉体,都该受到诅咒!啊!生着羽翼的天使,当我们的神甫安东尼为了坚定忏悔者的信仰和殉难者的决心,从沙漠里出来,之所以来到这座崇拜偶像的城市里,是受着你的指引啊。美貌的天使啊,无形的孩子啊,上帝最初的呼吸啊,请飞到我面前,振动你的羽翼,将芬芳施与这腐化的空气!”
说完,他加紧步伐,从朝阳门进城。这扇城门是用石子做的,巍然屹立。穷人们都躲在城门的阴影里,向行人兜售着香橼和无花果,或是显出一副可怜相,向人们讨几个小铜钱。
有个褴褛的老妇人,跪在地上,看见巴福尼斯走来,便拉住他的衣布来亲吻,道:“虔诚的人,请给我祝福,那么上帝也会给我祝福。我在世上受够了痛苦,盼望在另一世得到永恒的幸福,你是从上帝身边来的,呀,圣人,所以你足上的尘埃比黄金还珍贵。”
“赞美天主!”巴福尼斯说。
他伸开了手,在老妇人的头顶上做了一个救世的动作。但是,还没走二十步路,便有一群小孩追上来,朝他扔石子,叫道:
“呀,这个可恶的修士!你比猩猩还黑,胡子比山羊的毛还多哩!大坏蛋!把他吊到果园里去,像木头的普里亚普一般,去吓吓鸟雀吧!不行,他或许会招来冰雹,打坏开花的果树。他是个灾星,把他扔给乌鸦吃!”
石子和着谩骂向巴福尼斯飞来。
“上帝呀!祝福这些可怜的孩子。”巴福尼斯喃喃地说。
他边走边想:
“我受老妇人的敬爱,却也遭受孩子们的诅骂。人们对同样的人却持有不同的评价。人的判断靠不住,常常陷于迷误。所以那个异教徒第莫克来斯,还是有点见识的。他两眼漆黑,还懂得放弃光明,比起那沉溺在黑暗里还高呼着‘我看见光明’的异教徒,不是高明得多了吗?在这世上,一切都是空中楼阁,都是变动无常的沙漠,只有上帝才是永恒。”
他在城中穿梭,脚步飞快。
十年的久别,他还认识路上的每一块石子,而每一块石子都是可耻的,使他想起一桩桩罪恶。他赤着脚,尽力踏着那大道上的石子,得意地把脚后跟的血迹洒在石板上。他看见左手是塞拉比斯寺院壮丽的回廊,他沿着一条建有巨宅的道路走去,周围富家的巨宅仿佛在芬芳里睡着。在红色的飞檐和金色的饰像上方,露出了松树、枫树和漆树。从那邸宅的半开的门中,可以窥见大理石的走廊里装饰着青铜的肖像,绿叶丛中立着喷水台。宅第一片平和,只听到远处的笛声。巴福尼斯在一座不大却不失高贵的屋子旁停住了,犹如少女般柔美的大理石人像柱亭亭玉立,周围竖立着希腊杰出的哲学家的青铜半身像。
他认出其中有柏拉图、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伊壁鸠鲁和芝诺的铜像,在等待开门的片刻,他想着:
“赞美这些虚伪的贤人真是无聊,他们的谎言会被拆穿,灵魂也会沉入地狱。就连以雄辩闻名世界的柏拉图,以后也只有和魔鬼去争论了。”
有个奴隶来开门,看见门口的嵌花砖地上赤着脚的巴福尼斯,便凶狠地说道:
“讨饭的修道士,滚到别处去,不要等我用木棍来赶你走。”
巴福尼斯回答道:
“兄弟,我不是来向你讨饭的,我想见见你的主人尼西亚斯。”
奴隶愤怒地说道:
“像你这类狗畜生,我的主人不会接见。”
巴福尼斯又说道:
“请答应我的请求吧,你去对主人说我要见他。”
“滚开,龌龊的讨饭人!”看门的奴隶怒吼着,挥舞着棍子,向着这个圣徒的脸上打过去;圣徒却将手臂叉在胸口,作十字形,一动也不动地忍受,接着又温和地说道:
“请你答应我的请求吧!”
看门的奴隶浑身颤抖,喃喃地说道:“这个人难道不怕疼吗?”
他便去告诉主人。
尼西亚斯从浴室里出来,漂亮的女奴隶们替他擦背。他是个优雅可亲的绅士,面部闪出一丝轻微的讽刺,一看见巴福尼斯,他便站了起来,伸开双臂奔跑过去,叫道:
“原来是你,巴福尼斯,我的同窗,我的朋友,我的弟兄!我竟还会认识你,不瞒你说,你现在变得不像人倒像野兽,我们来吻抱一下吧。你还记得我们在一处学习文法、修辞、哲学的时光吗?那时候的你性情古怪,但是我却因为你的诚朴而爱你,我们说你是用马的眼睛去观察世界,难怪你总是胆战心惊。你说起话来少了一点风雅,但是你却无比慷慨。至于金钱和生命,你都不会留意。你有一种奇特的禀赋,灵性使然,非常吸引我。我真诚地欢迎你的到来,我亲爱的巴福尼斯,我们俩阔别已有十年。你离开了沙漠,抛却了对基督教的迷信,恢复了往日的生活,我将以白石纪念今天。”随即转过身对妇女们说道:“克洛皮勒、米尔达尔,你们去为我这位要好的客人的手脚胡子洒些香水。”
妇女们微笑着拿来了水壶、香料瓶和铜镜子。但是,巴福尼斯急忙用手势制止了,他低垂着眼不去看她们,因为她们都是裸体着的。尼西亚斯为他拿坐垫,以种种肴馔来犒赏他,巴福尼斯却都轻蔑地拒绝了。
巴福尼斯说道:“尼西亚斯,我并未抛弃你所说的基督教的信仰,基督教是真理中的真理。太初有道,道与上帝同在,道即上帝。一切都是上帝所创造的。如果没有上帝,便没有一切。生命在他手里,这生命就是人之光。”
尼西亚斯披上了件薰香的衣裳,回答道:
“亲爱的巴福尼斯,你想用这些陈词滥调、没有意义的争论来吓倒我吗?你忘记了我也是个小小的哲学者吗?你想想阿美利尤斯、波菲利和柏拉图这些伟大的光荣尚不能使我满足,愚人从阿美利尤斯的红袍上撕下的碎片能使我满足吗?贤人所创的学说,只是为了愚弄人类永恒的幼稚而想象出来的无稽之谈……应该把他们当成那些驴、洗衣桶、爱菲兹产婆的故事,或是别的米利都寓言来消遣。”
他挽着客人的臂膊,来到一间房里。有许多纸莎草藏在篮子里。他说:
“这是我的图书馆,哲学家们创造了各种学说,里面珍藏的仅是一部分。这些学说原来都是为了要解脱宇宙才创设的。学说真多,就连富厚的山拉博寺院也不能收藏完整。可惜!这些厚重的学说都不过是病人的幻梦罢了。”
他强拉着客人和自己一起坐在一张象牙的椅子里。巴福尼斯对着那书架上的书籍阴郁地望了一望,说道:
“这所有的书都应该烧毁。”
“客人呀,那损失太大了!”尼西亚斯回答说,“病人的呓语,有时也很有趣。假使把人类所有的呓语和幻梦都破坏了,大地就会失去颜色,我们也将沉眠于惨淡的痴愚中了。”
巴福尼斯依循着自己的思想说道:
“那是一定的,异教徒的学说只是空虚的说谎罢了。上帝是真理,他在人类面前显示奇迹。他有肉体,他就在我们之中。”
尼西亚斯回答道:
“说得好,可爱的巴福尼斯,你说上帝也有肉体,也会思想和行动,他也说话,在自然中散步,犹如古时奥德修斯在蔚蓝的海上散步,那简直就是个人了。在伯里克利时代,雅典的孩子们都不再相信古人了,你怎么还会去相信朱庇特呢?不说了,你来不是和我辩论三位一体的。好朋友,你要我帮你什么忙呢?”
巴福尼斯答道:
“那是一桩极好的事,请借给我一件薰香的衣裳,就像你刚才穿在身上的那件。除此之外,还要一对金黄色的鞋,一瓶梳头发和胡子用的香油,最好还给我个装有一千个德拉克马的钱袋。呀,尼西亚斯,想到上帝的爱,想到我们的友情,所以敢来恳求你。”
尼西亚斯于是叫克洛皮勒和米尔达尔拿来一件最华贵的衣裳,它富有东亚风格,绣着花卉鸟兽。两个女人抖开衣裳,巧妙地使它闪耀出鲜艳的色彩。她们只等巴福尼斯脱去身上那块拖到脚跟的布了,但却遭到拒绝,于是,她们把那衣裳披在布上。两个女人很漂亮,虽是奴隶却不惧怕男人,看见装扮奇特的巴福尼斯,不禁大笑起来。克洛皮勒把镜子递给他,叫他“亲爱的浪子”,米尔达尔来替他梳胡子。但巴福尼斯却祈祷着天主,不去看她们一眼。穿上金黄色的鞋,在腰带上系了钱袋,他向那欢喜地望着他的尼西亚斯说道:
“呀,尼西亚斯!别把这件事当成耻辱。要知道这衣裳,这钱袋,这双鞋,我是用来做一件虔敬的事情。”
“好朋友,”尼西亚斯回答说,“我根本没往坏处想。因为我相信人类既不会行善也不会作恶。所谓善恶者,只是争论上的东西罢了。贤人实际也只是依照风俗习惯做出的评判罢了。我遵循亚历山大城的风习,也因此被称为一个很正直的人。朋友,你去自寻快活吧。”
巴福尼斯把自己的意图讲述给朋友听,又问道:
“你认识一个在舞台上表演喜剧的苔依丝吗?”
“她是一个美人儿,”尼西亚斯回答说,“有段时间,我为她花去不少钱。为了她我卖了一个磨坊,二亩麦田,写了三册诗歌来赞美她。在这个时代,这种国土,文艺创作仿佛是为了‘忘却’才产生的。美这个东西在这个世界上是最有力量的,要是我们生来就占有它,那么我们大可不必留心柏拉图派的什么造物主,更不必留心其他哲学者的一切梦幻了,善良的巴福尼斯,但是你从沙漠里来,却来和我讲到苔依丝,免不了让人惊奇。”
说完,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巴福尼斯望着他,想不到如此罪孽深重的人,还会坦然地说出自己的罪恶,不觉便有点骇然,他真希望大大地张开嘴来,将尼西亚斯吞入于火焰之中。这个亚历山大人一声不响,双手托着额头,对着他过去的青春忧伤地微笑。那个修道士,站起身来,以严肃的口吻说道:
“呀,尼西亚斯!靠上帝的帮助,我将让苔依丝摆脱人间邪恶的爱情,让她嫁给耶稣基督。如果圣灵不抛弃我,苔依丝今天就会离开这个城市而前往修道院。”
“不要冒犯了维纳斯,”尼西亚斯回答说,“她是一位强有力的女神,如果你把她最美丽的女仆抢了去,她会对你发怒呢。”
“上帝会保护我,”巴福尼斯说,“尼西亚斯,希望上帝照亮你的心,把你从深陷的地狱里救起来!”
尼西亚斯把他送到门口,将手放在巴福尼斯的肩上,向他耳语道:
“不要冒犯了维纳斯,要是你夺走了她的仆人,她会对你动怒。”
巴福尼斯对这种轻薄的言辞不予理睬,头也不回地便离开了。但是,当想到他的朋友曾接受过苔依丝的妩媚,他便感到不堪至极。他认为,尼西亚斯和苔依丝一起犯罪比他和其他女人犯罪相比,要可恶百倍。他对此极为反感,对尼西亚斯只有憎恶。他常常憎恨不洁之事,但这件罪行却冲破了他的底线。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分担耶稣基督和天使们的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