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莲花篇(4)

这愈增强了想把苔依丝从异教徒中救起的那份热情,他迫不及待地要去看这个女人表演,尽可能早地救她出来。但是要到这个女人的家里去,总要等到白天的酷暑退去。时间尚早,巴福尼斯便顺着一条热闹的街道走去。他决定一天不吃饭,以免辜负了自己向天主求来的恩惠。他非常悲伤,不敢进城里的任何一间教堂,因为他知道这教堂被阿里乌斯的教徒们污秽过,打翻过天主的圣餐台。事实上,这些受到过东方皇帝支持的异教徒,曾经把阿塔那斯主教赶下宝座,用一片混乱取代了亚历山大的基督徒。

他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有时仿佛因为屈辱而低着头看着地面,有时仿佛处于忘我之境地而仰视天空。闲荡了一阵,他走到了一个码头,人工港口里停着很多船只。银光闪烁、蔚蓝的大海一望无际,在靛青与银白之中,浮起微微的笑意。一只船头刻着海中仙女的战舰刚刚起锚,在水手们歌声中破浪前行;浪花飞舞,舵手们驾驶越过和安诺史督海相通的狭窄的海峡,转眼间,这个水上的白色女郎已进入深海,逐渐消失,只留下一条浪花飞溅的航痕。

巴福尼斯想:“我从前也曾想坐着船,唱着歌,到尘世的大海里去,但是不久,我就感悟到了自己的痴愚,海中的仙女也无法动摇我的心。”

他在一堆缆绳上坐着胡思乱想,后来竟睡去。他做了个梦,仿佛听见嘹亮的号筒响声,天被染红了一片。他知道时机已到,就虔诚地向主祈祷。一头巨兽向他冲了过来,头上带着个光亮的十字架,他认出巨兽就是那西尔西来的斯芬克司。斯芬克司将他叼起,却并不伤害他,仿佛老猫叼着小猫般的,叼在口中。就这样,巴福尼斯经过了许多的国土,穿过了许多的河流,越过了无数的山岳,最后到了一个尽是炎热的火灰的地方。可怕的岩石,四处裂开的地面,仿佛张张未合的大嘴,吐出火热的气息来。巨兽将巴福尼斯轻轻地放下,对他说道:

“请你看看!”

巴福尼斯站在那裂口的边上,俯身望去,原来这便是地狱。一条火焰般的河流在地下双重黑色的断崖之中流淌。透过苍白的火光,只见一群恶魔正在折磨人类的灵魂,那带有人形的灵魂,甚至还挂着破衣的碎片。那种灵魂虽然处在苦难中,但是却还像很平静的样子。在这之中,有个很大的雪白灵魂,头上戴着雪白的帕子,手里拿着笏,唱着歌。他的歌声悠扬,一直飘到远方,歌曲的内容是关于天神和英雄。有许多绿色的小鬼,用烧红的铁来刺他的嘴唇和喉咙却无法阻止荷马的歌声。离此不远,秃顶白发的老头克萨哥拉正用圆规在尘土上作图。一个恶魔把沸油浇入他耳中,却仍不能打断学者的冥想。巴福尼斯又看见一群人,在火焰河河畔的岸上,冥想或者徘徊着谈天,或者像学院里梧桐树荫下的师生那样,沿着滚烫的火河散步交谈。只有那个老人家第莫克来斯独自坐在一旁摇头,仿佛一个人在否定什么似的。地狱里的一个使者,拿起一个火把,在他眼前摇荡,但是第莫克来斯不予理睬。

巴福尼斯惊得目瞪口呆,转过头才发现那匹巨兽已经消失,只有一个戴着面具的女人站在那里,女人对他说道:

“你看看,这种非基督徒是如何地固执,沉溺于他们生前的幻影,而做了幻影的牺牲品,现在落入地狱里,死亡都不能让他们觉悟,光是死,显然还不能见上帝。这些在俗世都不了解真理的人,是永远不知道真理的。试问这些折磨着灵魂在四周狂暴的恶魔,是什么东西呢?不就是上帝裁判的化身吗?所以一种灵魂一无所见,亦一无所感。他们与真理毫无相关,连上帝都无法使他们痛苦。”

巴福尼斯说道:“上帝是万能的。”

那个女人回答说:

“上帝不可胡作非为!要惩罚他们,应当先启迪他们,如果他们有慧根,那么就和上帝的选民一样了。”

巴福尼斯充满着忧虑和恐惧,他再次俯视那无底的深渊,看见了尼西亚斯的幽灵,头上戴着花冠,在化为灰烬的爱神木下微笑。尼西亚斯的一旁,立着那个米雷的阿斯巴西娅,身上穿着件漂亮的羊毛大衣,两人仿佛正谈论恋爱和哲学,表情平和且高贵。那火焰滴落在身上,他们却当做清凉的甘露,双脚踏在火热的地上,竟像走在软软的草地上般,毫不介意。看见了这光景,巴福尼斯不禁愤怒了起来,叫道:

“上帝!打死他们!打呀!这是尼西亚斯呀!要他哭!要他呻吟!要他把牙齿咬着呻吟……他和苔依丝一起犯过罪呀!”

巴福尼斯骤然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在一个强健的船夫的臂怀里。

“安静一点,安静一点!海王菩萨保佑你!你在睡梦中乱动,要不是我把你拉住,你早就跌入安诺史督海里去了。像我母亲卖掉了咸鱼一样千真万确,是我救了你的命。”

那个船夫这样叫着,一边拉着巴福尼斯。

巴福尼斯回答道:“真心感谢你。”

他站起身来,向前走去,回想着梦中景象,便自言自语道:

“这个梦境显然是坏的,梦把地狱的情形虚幻地显现出来,这是侮辱天主的仁慈;这个梦一定是从恶魔那儿来的。”

巴福尼斯为什么会这样想呢?原来他能够识别梦的来源,是来自上帝还是恶魔。孤独的隐遁者常处于各种幻景之中,这种识别力对于他们而言,是很有帮助的。沙漠里本来最多的是幽灵,他们避开了世人自然会遇到。当宗教巡礼者走进隐士安东尼所隐居的废城里,他们听见一阵嘈杂的声响,仿佛城市里庆祝之夜的街道,其实这声音是恶魔想诱惑安东尼所玩弄的把戏。

巴福尼斯想起了这位令人怀念的老人,又记起埃及的圣约翰,六十年间,恶魔用着幻术来引诱他,但圣约翰挫败了地狱的诡计。然而有一天,恶魔扮着一副人的长相,走到可敬的圣约翰所住的窟洞里去,对圣约翰说道:“你的斋戒要持续到明天晚上。”圣约翰以为是天使,竟听从了恶魔,一直斋戒到了第二天晚祷之后。这是撒旦对圣约翰的唯一的胜利,却是渺小至极。所以,巴福尼斯能立即在梦里辨认出魔鬼,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他正抱怨上帝把他抛给了恶魔,忽然觉得被一群人簇拥着奔向一个方向。他已经失去了在城里走路的习惯,因此木然地被人们推来推去。衣裳的襞褶碍手碍脚,有几次差点儿把他绊倒。他想知道这些人到底去哪里,便拉住一个人,问他为何要如此匆忙?

那人回答道:

“你不知道剧场马上就要开门,苔依丝就要上舞台了吗?我们都是要去剧场。你同我一起去吧?”

此时去看苔依丝,正合他的心意,巴福尼斯同意了。不一会儿工夫,便看见了剧场,发光的面具的柱廊和无数雕像的、宏伟的圆形围墙,一直延伸到一条狭窄的走廊里。走廊尽头,便是那灯光耀眼的观览台。梯形台阶的下面是舞台,他们在其中一排坐了下来。表演还没开始,但舞台已装饰得非常华丽。舞台上的一切一览无遗,舞台上有一个土馒头,仿佛古人献给英雄的灵魂的土冢一般。这个土馒头位于一片扎着军营的原野中间。屏幕之前是一束束的标枪,旗杆上挂着黄金的盾牌、月桂的枝杈以及橡树叶做的花冠。

舞台上一片沉寂,仿佛睡去了似的。但是那个半圆形的大建筑却坐满了看客,充塞着如同蜂巢的蜜蜂嗡嗡地叫着。微微抖动的红色帷幕,闪着波光,映照在所有人的脸上。所有的人,带着些许奇异的目光,望着那巨大的静寂的舞台;舞台中间凸起的是营帐,妇女们欢快地喝着柠檬水,戏迷们隔着台阶,快活地打着招呼。

巴福尼斯在心中祈祷,不愿说一句空话,但是坐在一旁同行的人却感慨起喜剧的衰颓来。他说:“从前的名角,戴着假面,都能朗诵欧里庇得斯和朱南德的诗词,现在的人却不会背诵,而只会学学表演。雅典时代酒神所引以为荣的神圣的戏剧所剩无几,只剩下一点形式和手势留给我们,就连野蛮人斯基泰都能看懂。装着金属吹管扩大声音,嘴巴上镶起一些铜片的悲剧的假面,表现高大的天神时所用的高跷,悲剧的威严以及美丽诗句的歌曲,统统都失去了。哑剧演员、女舞蹈家,赤裸着不戴面具的脸代替了保里史和洛西于史。如果伯里克利时代的雅典人,看见女人在这舞台上这样表演,不知他们会怎样?一个女人在公众面前表演是可耻的。我能容忍这一点也够堕落的。”

“女人是男人的仇敌,大地的耻辱,这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