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小狐狸阿权

新美南吉

(一)

这是在我还小的时候,从村里的一个叫茂平的老爷爷那里听来的故事。

听说在那个年代,我居住的这个村子附近有个叫中山的地方,那里有一座小小的城楼,在那城楼里,一位叫中山的将军统治着城邦。

就在那离中山不远处的山中,住着一只名叫阿权的小狐狸。阿权从记事起就是个孤儿,它自己掘了一个洞穴,独自住在长满鼠尾草的森林里。它可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乖孩子,无论白天夜晚,它没事就到周围的村子里去恶作剧——闯进人家的田,把山芋刨得乱七八糟啊,往人家晒干的油菜梗上点一把火啊,把人家后院挂的一串串干辣椒全部撸下来就逃走啊……等等,总之只有人类想不到,没有小狐狸阿权做不到的恶作剧。

那是一个秋天。大雨连续下了两三天,封住了阿权外出的路。无奈,阿权只好在洞穴里百无聊赖地坐了两三天。

它盼啊盼啊,终于盼来了雨停的日子。清早,它像松了一口气般地伸了个懒腰,走出了已经有些霉味的洞穴。放晴的天空十分干爽透亮,森林中响彻着百舌鸟的脆叫。

阿权来到村里一条小河的河堤旁。河堤两旁郁郁葱葱的芒草穗上还挂着一些晶莹的雨珠,在阳光下闪闪烁烁。这条小河本来水量很少,但经过三天的降雨,水量一下增加了很多。河水满当当地和堤岸齐平地荡漾着,似乎随时都要溢出来。在平常的日子里从没有浸过水的芒草啊荻草等,被风雨吹得折了大半,浸在黄色的浑水中,彼此挤压成一团。阿权顺着河水下游的方向走在河堤的泥泞上。

这时,阿权注意到前方的河水中有人在做着什么。阿权猫着腰,借着草丛的掩护蹑手蹑脚地走到近处,想看个仔细。

“啊,是兵十。”阿权认出了那个人。只见这个叫兵十的男人穿着件用绳子卷至腰间的满是破洞的黑色和服,站在齐腰的水中抓着鱼。他握着一张又宽又长的大网,不断地在水中拖拽着。他缠着头巾的脸颊一侧粘着一片圆形的荻花叶,像一颗大黑痣。

过了一会儿,兵十从水中拽起那张网子后面像袋子一样的部分。只见那袋子中兜满了草根、草叶,还有腐朽的木条什么的。但在那堆乱糟糟的东西间,时不时有白色的东西反着光。那是鳗鱼和船丁鱼的肚皮呀!兵十把那些鱼儿连同破烂一起一股脑地倒进鱼篓里。然后他又再次把袋子口扎紧,再次放回河水中。

兵十把变沉了很多的鱼篓搬上岸放在河堤上,然后急匆匆地又回到河中,像在寻找着什么。

看见兵十一走,阿权就“嗖”地从草丛中钻出,一溜小跑地跑到鱼篓旁。没错,它又心痒痒地想恶作剧了。阿权把篓里的鱼抓住,“嘭嘭嘭”地一条条地扔回到比兵十的网靠下游的河水中——这样兵十就无法再抓住它们啦!每条鱼被扔回河里时,都发出欢快的“扑通”一声,立即消失在浑浊的河水中。

“喂!你这只偷鸡摸狗的狐狸!”

阿权在尝试抓住最后一条很肥的鳗鱼时遇到了点困难——它的身体太滑了,无论小狐狸用爪子怎么抓,都会从它的爪间有力地滑走。有些烦躁的阿权,干脆用起了鲁莽的办法——它把头伸到鱼篓里,用嘴一口咬住了鳗鱼的头部。没想到这样一来,鳗鱼痛得把身体整条缠绕上了阿权的脖子,并且缠得越来越紧。

这时,阿权听到身后远处传来兵十怒喝的声音:“喂!你这只偷鸡摸狗的狐狸!”

阿权吓得跳了起来。它想把缠在脖子上的鳗鱼甩开立刻逃掉,但鳗鱼缠得那么紧,一点都没有松绑的意思。无奈,阿权只好脖子上挂着沉重的、还在挣扎的鳗鱼,用吃奶的力气逃回了家。

它没命地跑啊跑,不敢停下一步,直到它跑到一棵离洞穴不远的赤杨树下,才总算放心停下来喘口气。它回头望了望,兵士到底是没有追上来。它这才松了一口气,一口咬下鳗鱼的脑袋,把它从脖子上解下来,顺手甩到了洞穴外的一堆草叶上。

(二)

那之后又过了十来天,阿权从一家叫弥助的人家的后院经过时,发现站在无花果树树荫下的弥助的老婆把牙齿染黑了。(秋音按:染黑牙齿是日本平安时代后期,到江户时代妇女间流行的习俗。也是已婚妇女的标志。)它又经过铁匠新兵卫家的后院,发现新兵卫的老婆在梳头,把头发扎成了特别的发型。阿权心想:“嗯,大概是村子里发生了什么事吧。”

“是什么事呢?”阿权挠挠脑袋,“秋日的祭奠吗?不,祭奠的话应该能听见更多太鼓和笛子的声音。而且在这之前,将军府那里应该会早早地挂起旗帜。”

阿权边慢慢地一边踱着步子一边揣测,不知不觉就来到了院子里有口红色深井的房子前——那是兵十的家。它从院子里往屋内望去,只见那又小又破旧,像快要倒塌了一般的屋子里竟坐满了人。穿着礼装和服、腰里别着抹布的女人们在院里的炉子里生着火。炉子上支着一口好大的锅,锅中咕嘟咕嘟地在煮着什么。

“啊,是葬礼。”阿权想,“兵十家里有谁去世了吗?”

阿权一直等到午后。为了弄清是怎么回事,它来到村中的墓地里,在地藏佛像的阴影后藏了起来。今天是个大好的天气,远处将军城上的瓦片反射着刺眼的阳光。墓地里,一大片密集的彼岸花盛开着,像块鲜红的布匹。阿权听到从村子的方向传来“铛——铛——”的钟声,那是葬礼开始的信号。

终于,身穿白色和服的送葬人三三两两地出现了。谈话声也由远及近地传到了阿权的耳中。送葬的行列踏进了墓地里,在他们身后留下一列列被踩进土中的彼岸花。

忽然,阿权伸长了脖子——它看到了兵十。他穿着白色的和服裤裙,手中捧着牌位。平时健康得像个红薯似的兵十,今天却脸色苍白,像是五脏六腑被抽走了一般虚弱。

“啊……原来是兵十的妈妈去世了啊。”

阿权这才确认了自己隐隐约约的预感,它缩回了头。

当晚,阿权在洞中辗转反侧。它想:“兵十那卧病在床的母亲,一定是念叨着想吃鳗鱼想吃鳗鱼,所以兵十才那么拼命地拿着网子下河捕鱼。但我却捉弄他,把鳗鱼抢走了。兵十没有抓到鳗鱼给母亲吃,母亲就死了。可怜的老婆婆!临终了,也没能吃到想吃的东西。唉!我要是没做出那种事该多好啊!”

(三)

兵十在红色的井边洗着麦子。

兵十是个光棍。本来一直和老母亲过着贫穷的日子,母亲去世后,变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和我一样,孤零零的一个人。”阿权藏在一堆柴火后望着兵十孤单的背影,心想。

“卖沙丁鱼啦!便宜啦便宜啦!活蹦乱跳的沙丁鱼呀!”正在阿权想离开的时候,从道路的另一边传来渔夫叫卖的声音。

阿权向着那声音的方向奔过去。它看见渔夫被弥助的老婆叫住了。渔夫把装满了鱼篓的小推车停到路边放下,两手抓着鳞片闪闪的沙丁鱼,走进了弥助家的院子。阿权趁着这个当儿,张开大嘴从篓里衔住五、六条沙丁鱼,转身就顺着原路跑了回去。它绕到兵十家的后门,一股脑儿地把沙丁鱼丢进院子里,然后做贼般地一口气跑回了森林的洞穴。途中,它在小山头上回头望了一下,只见还蒙在鼓里、在井旁洗麦子的兵十已经变得很小很小。

第二天,阿权跑遍了山头拾了很多栗子。它抱着栗子又去了兵十的家。它从后门的缝隙中向里望去,只见兵十正在吃午饭。他拿着吃了一半儿的饭碗,一脸困惑的表情,像在思索着什么。奇怪的是,阿权望见兵十的脸上多了很多伤。阿权正纳闷儿伤是怎么来的呢,却听兵十自言自语道:“究竟是谁把沙丁鱼扔到我家院子里的?托那家伙的福,我被卖鱼的当成小偷,倒了大霉。”他一脸不解和郁闷,嘟嘟囔囔地骂着。

听了这些,阿权悔恨地直跺脚:自己怎么就这么笨呢?都怪自己,又害得可怜的兵十遭遇了不幸——被渔夫打了一顿,还受了伤。

阿权抱着歉疚的心情,从后门绕到堆着柴火的正门前,把栗子放下就走了。

那之后的一天,还有之后的之后的一天,阿权每天都去山上拾回尽可能多的栗子,然后偷偷放到阿权家门前。有时候运气好,还能挖到两三根珍贵的松茸。

(四)

那是个月色皎洁的夜晚。被美丽的月色吸引的阿权在家坐立难安,于是决定出去漫无目的地逛一逛。它顺着中山将军的城楼下的小道一路走下去,却听见那小道前方传来人的脚步声和谈话声——有人在向这边走过来,伴着月色,蟋蟀“稚儿-稚儿”地发出银铃般的鸣叫声。

早就藏在了路边草丛中的阿权屏住了呼吸。声音越来越近了。那是兵十同一个叫加住的村民在边走边说着什么。

“对啦,加住。”兵十说。

“什么?”

“我啊,最近一直碰上件很不可思议的事儿呐。”

“什么事?”

“自打我老娘去世后,不知什么人,每天都偷偷给我送来栗子啊松茸啊这样的山珍。”

“哦?会是谁呢?”

“就是不知道是谁,才觉得不可思议嘛。它总能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偷放在那里。”

阿权悄声跟在了他俩身后。

“真的假的啊?”

“我对天发誓。你要是不信,就明天来我家看。你会在原本什么都没有的门前发现一堆栗子。”

“咦——这世上真的会有怪事儿发生啊。”

交谈就到这里戛然而止,两人沉默地走着。

加住忽然停住了脚步,转身向身后望了望。阿权一惊,把身体缩得小小的,几乎在同时停住了脚步。加住没有发现阿权,又快步走了起来。他俩来到一个叫吉兵卫的人家,敲门进去了屋内。不一会儿,屋内就响起了让人心生宁静的木鱼敲击声。咚,咚,咚。纸窗上映出一个和尚走来走去的剪影。

“是在诵经呢。”阿权想,它把身子藏在这家院子里的一口井后。过了一会儿,又有三三两两的人结伴走进了那个房间,诵经的声音朗朗地传了出来。

(五)

阿权耐心地蹲在水井后面,直到念经的声音停止。兵十和加住双双走出屋子,踏上了回家的路。阿权对若有所思的两个人会说些什么很好奇,于是大胆地跟在他们身后,藏在兵十身后的影子中。

到了将军城附近时,加住打破了沉默。

“我说,刚才那件事,是神的恶作剧吧?”

“啊?”兵十被“神”这个字吓了一跳,扭头看着加住的脸。

“我啊,刚才一直就在琢磨这件奇怪的事。想破脑袋,我也觉得不像是人类所为呐。太神不知鬼不觉了。只能是神。是神怜悯变得孤苦伶仃的你,才变出那些东西给你的。”

“是那样吗?”

“一定没错。所以呀,你可要每天都向神说谢谢,神才会一直眷顾你呐。”

“嗯。”

阿权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它想,人类真无聊啊。明明是我把栗子和松茸什么的送过去的,他却不感谢我阿权,而是神什么的,我感觉好吃亏呀。

(六)

虽说那天小狐狸阿权的心里小小地不是滋味了一下,但第二天,它还是抱着很多栗子到兵十家里去。它从后门蹑手蹑脚地进入院子。

这时,兵十忽然抬起了头——有只狐狸鬼鬼祟祟地,钻进院子里来啦!咦?这不就是上次从我的鱼篓里偷鳗鱼的狐狸吗?好哇,它又想做什么好事啦?

“等着瞧。”

兵十立刻站了起来。他拿起挂在仓房里的猎枪,装上了火药。

他悄声接近正要从门里出去的阿权——“嘭”的一声,扣动了扳机。阿权应声倒下。兵十跑过去一看,堆在阿权的身后一小把栗子却映入了眼帘。

“啊!”兵十的心里忽然涌起了一股不知名的东西。他把目光又落回奄奄一息的阿权身上。

“阿权,每天带栗子给我的,原来是你吗?”

阿权紧紧闭着眼睛,用最后的力气点了下头。

“啪”的一声,兵士手中的猎枪落到了地上,枪口还冒着一缕细细的青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