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杜子春（节选）(1)

芥川龙之介

前情提要

那是在唐朝东都洛阳发生的故事。城西边的城门下，一个年轻人怅然若失地仰望着天空。他名叫杜子春，曾经是富家公子，却败光了所有家产，成了落魄子弟。在他走投无路之时，一个老人出现在他的面前，用神奇的仙术让他再次成为大富豪。欣喜若狂的杜子春又开始尽情挥霍，过上了穷奢极侈的生活。曾经在落魄时期弃他而去的亲友也又纷纷回到了他的身边。但奢侈的日子仅仅过了三年，杜子春便又把财产悉数散尽，再也无人问津。老人再一次地出现在他面前，给他钱让他东山再起，但第二次的结局也还是没有不同。三年过去了，一无所有的杜子春无亲无故，茫然地伫立在西门下。

“你在想什么呢？”一只眼睛斜眼的老人不知何时起出现在了杜子春身后，再一次问了他相同的问题。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前两次的相遇也是在此地，杜子春在洛阳的西门之下独自伫立着，望着那天边穿出晚霞、渐渐露出轮廓的新月出神。

“我吗？我今晚连个睡觉的地方也没有了，正发愁该怎样是好呢。”

“是吗？那真是可怜。那么我来告诉你一个好办法。你现在站在夕阳下，朝着夕阳的方向往前走上一步，记住你投向地面的影子的腹部的位置。等日落了就来挖吧，肯定会有满满一车的……”

老人还未说完，杜子春就伸出手阻止他继续讲下去。

“我已经不想要钱了。”

“不想要钱了？哈哈，看来你也终于对奢侈的生活感到腻烦了呀。”老人完好的那只眼睛露出讶异的眼神，打量着杜子春的脸。

“我并不是厌倦了奢侈的生活，我只是……对‘人’这种东西厌倦了。”杜子春满脸的愤愤不平，语气也变得有些尖酸。

“这可真是让我好奇。因为何事让你对人类起了厌烦之心呢？”

“我算看透了人的薄情寡义。当我有钱时，大家都来巴结我追随我，但我一旦落魄了，你看吧，连个笑脸都不肯赏给我。想到这点，就算再一次变成富豪，我想结局也是一样的，最后我仍然是什么也得不到。”

老人静静听完杜子春的这席话后，忽然露出了神秘的笑容。

“是吗，你可真出乎我的意料。年纪轻轻，却懂得这些道理。那你打算怎么办呢？今后就如此安然过着贫穷的生活吗？”

杜子春低头沉默了片刻。但他立刻断然地抬起头，恳切地对老人说道：

“说实话，那样的生活也不合我意。我想追随您做您的弟子，和您修行仙术。请您不用再和我隐瞒身份了，如果您不是仙人，也无法两次在一夜之间把我变成大富豪吧？请您务必答应做我的师父，传授神奇的仙术给我吧。”

老人紧锁眉头沉思片刻，像在考虑什么似的。但不久，他的眉头就又像风吹散乌云一样舒展开来，重新露出了月光一样和蔼的微笑，痛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

“确实如你所说，我是个住在峨眉山的仙人，名叫铁冠子。我初次见你时就觉得你和他人不同，是个颇有觉悟的人。所以我才两次帮助你，给予你财富。但既然你如此决意修仙，我就收你做弟子吧。”

杜子春当然喜出望外。在老人最后几个字话音未落前，他已匍匐在地，向铁冠子连叩了几个响头。

“不不，先不要急着谢我，我虽然答应收你做弟子，但能不能成为道行高深的仙人，还是得靠你自己的修行呀——不管怎么说，你先起身，和我一起去峨眉山吧。”老人四下望望，“哦，这里刚好有一根不知谁丢下的竹杖，来，坐上来，我们要飞上天了。”

铁冠子捡起路边的一根青竹，和杜子春两人跨坐上去，口中念念有词地念起了咒语。简直不可思议，那根青竹像活了似的，如一条青龙般腾空而起，穿过春日黄昏晴朗的天空，向着峨眉山的方向飞了过去。

杜子春抑住狂跳不已的心脏，把因恐惧而闭紧的双眼小心地睁开一条缝，往脚下看去。高高地悬空着的双脚下，只能看到青山在黄昏微暗的阴影里若隐若现。再去找那洛阳的西门，哪里还找得到，早就隐没在了雾霭之中。

铁冠子让风吹舞着两鬓白发，像是感到了杜子春的不安，为了安慰他似的，悠悠地唱起了歌——

朝游北海暮苍梧，

袖里青蛇胆气粗。

三入岳阳人不识，

朗吟飞过洞庭湖。

不一会儿，载着两人的青竹就降落在位于峨眉山最高点的一块平滑的岩石上面。站在那岩石上仰望，天上的北斗七星看起来竟有碗口大小，明晃晃的。本来就是人迹罕至的深山，在这静谧的深夜里越发静得可怕。岩石后有株生长于绝壁之上的蜿蜒的松树，除了它的枝叶被夜风吹拂时发出的“刷刷”声以外，听不到一丝声响。

铁冠子让杜子春跨下青竹，引他到绝壁下的一处岩石上坐定。

“老夫现在要到天上的西王母那里去一趟，你就在这里坐着等我回来。我不在时，会有很多妖魔出现，试图吓唬你，哄骗你。然而，不管发生什么事，你绝对不能开口说话。记住了吗？假如你说了哪怕一个字，你就失去修仙的资格了。你有这个觉悟吗？哪怕天崩地裂，也要保持沉默。”他向杜子春吩咐道。

“没问题。无论如何，就算丢掉性命，我也会不发一声的。”

“是吗？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那么，我走了。”

老人向杜子春告了别，又跨上了那根青竹竿，向着夜空笔直地飞远了。不久就变成一个小白点，消失不见了。

杜子春一个人独自坐在岩石上静静地望着星空。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夜色越发深浓，让深山的空气骤然变冷，仿佛能穿透薄薄的衣物一般冰冷刺骨。忽然，空中传来斥骂的声音：

“坐在那里的是什么人？”

不过，杜子春就像仙人吩咐过的那样，对那个声音丝毫不予理会。

过了一会儿，同一个声音又威胁般地响了起来：

“再不回答的话，便即刻取你性命！”

杜子春当然还是沉默着。

这时，只见一只眼光炯炯的白虎不知从哪里忽地跃到了岩石上。它死死地盯着杜子春，仰头咆哮了一声。杜子春头顶上的松树剧烈颤抖着，树枝被震得发出杂乱的“刷刷”声。以为这就完了才是大错特错——从杜子春背后的绝壁上方又爬来一条有四斗酒桶那么粗的白蛇，吐着血红的芯子，缓缓向他游来。

杜子春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连眉毛都没挑动分毫。

白虎和白蛇端详着猎物，有那么一会儿，像在揣摩破绽似的和他对峙着。终于，就像有谁一声令下——它们同时向杜子春扑了过去。眼看着，杜子春就要在老虎或蟒蛇的爪牙之下小命即将呜呼哀哉时，白虎和白蛇却同时像雾一样变成两个虚幻的轮廓，随着夜风飘散了。只留下杜子春和绝壁上的松树，瑟瑟地发着抖。

松了一口气的杜子春想，接下来还有怎样的考验等着自己呢？

还未等他恢复平静，就见一阵怪风吹起，浓墨一般的乌云把天空中唯一的光亮遮盖得密不透风。这时，一道白紫色的闪电刷地把黑暗劈成两半，紧接着震耳欲聋的雷声轰隆隆地响了起来。雷声之后又下起了瀑布般的倾盆大雨。杜子春在这异变的天气中毫无畏惧地静坐在原地。雄伟如峨眉山，也仿佛要被这狂风骤雨，惊雷闪电掀翻了一般，在其中摇摇欲坠。尔后只听一声炸雷般的巨响，只见从那盘旋的乌云中射出一根熊熊的火柱，笔直地冲着杜子春的脑袋一头扎了过来。

杜子春下意识地捂住双耳，俯身贴在岩石上。但他随即睁开眼睛，发现夜空还是那么晴朗，碗口大小的北斗七星还是那么大剌剌地悬在对面山头上方，闪着明亮的光芒。看来，无论是刚才吓死人的暴风雨，还是猛虎白蛇，都不过是趁着铁冠子不在时出来作祟的妖魔鬼怪罢了。二次惊魂的杜子春这才把心放到了肚子里，一边用袖子擦着额头上的冷汗，一边重新在岩石上坐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