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野葡萄与彩虹

宫泽贤治

城外的车前草都结出了小圆果子；红三叶草的花枯萎了，变成了焦茶色；稻田里的粟米已经被尽数收割。

“收成喽，收成喽。”一只田鼠说着，从洞里探出头，又急匆匆地缩了回去。

悬崖下和稻田沟里面，耀眼的银色芒草穗随着一面吹来的风摇摆着，如同海水一样荡漾着粼粼波纹。

一座四角山矗立那美丽的小城的正中央。那山坡上的灌木丛中结着很多野葡萄。仔细看去，葡萄正是熟透了的时候，一颗颗的葡萄珠粒泛着彩虹般的光泽。

今天下了一场雨点细得几乎看不到的太阳雨，给青草蒙上了一层亮润的光泽；而对面的山却看起来颜色变得有些昏暗了。

终于，细细的太阳雨停了。青草在太阳光下亮闪闪地发着光，对面的山也变得明亮了许多，在雨后的天空下绽放出灿烂的微笑。

从山那边飞过来一群百舌鸟，它们像一把啪啦啪啦地撒下的音符一般，纷纷停在了一片银色的芒草穗上。

野葡萄为眼前的美丽光景感动不已，它深深地叹了口气，从葡萄叶上流下了一颗颗晶莹的小水珠。

一阵冷风忽地掠过东方的灰色山脉，顿时，一道巨大的彩虹像一座光明的梦之桥梁，温柔地横空架起在雨后的天上。

看到彩虹，野葡萄树上的青白色的树叶开始一阵阵地激烈荡漾起来。

野葡萄想着，一定要在今天和念想已久的彩虹交谈一下，哪怕是只言片语也好。长在这小山丘上的小小野葡萄树，想要把自己满怀着的，比夜空中燃烧的青色火焰还要强烈、哀愁的情感，献给那无比美丽的彩虹。只要能把自己的情感传达出去，啊，就算在那之后果实和叶子都被狂风撕碎也好；或是在那明亮又寒冷的、纯白色的冬天进入长眠也好，甚至现在就迎来枯枝败叶的死亡，也心甘情愿。

“彩虹啊，美丽的彩虹啊，我请求您，稍微向我这边望一望吧。”

野葡萄平日澄澈的声音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它今天的声音颇为干涩，但它还是拼尽了全力大叫着，再借着风的力量，把自己的声音努力传到彩虹那里。

和善的彩虹把自己刚才还在陶醉地望着西方碧空的大大的蓝眼珠，向野葡萄这边转了过来。

“请问，找我有什么事吗？你是野葡萄先生吧。”

野葡萄紧张得浑身颤抖起来，像一片山毛榉树的树叶。它的叶片都激动得发着光，张开嘴巴想说话，却感觉呼吸困难。明明憋了那么久，到了关键时刻，想说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它张口结舌了半天，才说出一句：

“请您接受我对您充满了崇敬的心吧！”

彩虹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身上一层层黄色紫色的光环顺次闪起了光亮，像抚过了一排从低音到高音的琴键。

“接受崇敬的心这种事，不是互相的吗？为什么你要露出那么阴暗的表情呢？”

“哪怕现在会死掉，我也在所不惜了。”

“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呢？你还是棵年轻的葡萄树吧。而且，离雪花降落的日子，不是还有两个月吗？”

“不。我的生命根本就不算什么。只要能让您变得更美丽宏伟，我这种小野葡萄，为您死上一百遍，一万遍也心甘情愿。”

一道巨大的彩虹像一座光明的梦之桥，温柔地横空架起在雨后的天上。

“哎呀，但是在我看来，你才是真正美丽而宏伟的存在啊。打个比方的话，你可以说是不会消失的彩虹呢。换句话说，你是不变的我。你看，像我这种真正的彩虹才是靠不住的呢。因为我的生命只有区区的十分钟到十五分钟。甚至更短的时候只能出现三秒钟左右。但是，在野葡萄先生您的身上闪耀的七色光芒，却永远也不会改变。”

“不，会变的，会变的。像我的果实上这种微不足道的光芒，马上就会被风带走，被雪埋住，在枯草中腐烂掉。”

彩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是啊，你说的没错。事实就是，无论什么东西，都有消失的一天。不会消失的东西是不存在的。你看，眼前的天空很蓝很美对吧，简直像一块孔雀石。但是，过不了多久太阳就会不再高高地挂在那里，等太阳在那山后面落下时，眼前的这片同样的天空就会变成月见草花瓣一样的颜色。再过一会儿，花瓣的颜色也会淡去，变成黄昏前的银色，银色过后就是缀满星星的夜晚了。而那个时候，我去往何处，又生在何处了呢？同时，眼前的这些美丽的山丘和草原，实际上也每一秒都在削减，瓦解。如果神的力量降临在我们身上，会给这所有在衰弱、在减退的东西，和前途未卜、虚无缥缈的东西以永远的生命吧。就连我这种短命的彩虹，无论是只有三秒还是三十秒的生命，都充满了同样的欢喜。”

“但是，您是那么的高高在上，永远生在那耀眼的天空之上，让所有见到您的花草和小鸟都为赞美您而歌唱。”

“其实你也是一样的啊。所有在你眼中对着我、照耀着我的东西，其实也在同样照耀着你。我被给予的一切赞美之词，其实也在原封不动地被给予你。你看，会用真正的眼光看事物的人，是不会把国王的荣耀和一朵野百合作比较的。这是因为，他是别有用心地，暂时把人类的繁荣与那神的力量和无尽的生命相隔离开来看的。如果一切都在那神的光芒之中的话，不管是人类的奢侈还是和那可疑的云雾一起升腾起来的一抹尘埃，都是和那被神之子加持的神圣百合相比起来也丝毫不逊色的东西。”

“请您教导我吧，请您把我也带走吧。我肯把我的一切献给您。”

“不，我哪里也不会去。我会一直想着你的。栖居这至诚的光明中的人们总是一起踏上旅途的，我们是不灭的。但是，你很快就会看不见我了。太阳已经离得太远了，百舌鸟也即将振翅高飞，到了我不得不和你说再见的时候了。”

“哔”的一声，锐利的发车笛声从电车站台那边传来。

百舌鸟们一齐鼓起了翅膀，有如一道狂人音乐家奏出的凌乱乐章，嘎嘎地叫着向东方的天空飞走了。

野葡萄高声叫起来：“彩虹先生，请带我一起走吧！请不要就这么离开！”

彩虹似乎微微地笑了笑，但它的身影已经变得十分单薄，表情也已经无从分辨了。

终于，它的身影完完全全地消失了。

天空闪着银灿灿的光芒，也许是百舌鸟太过聒噪了吧，云雀们也不甘示弱地腾上高空，唱起了有些走调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