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我的身体习惯在睡梦中醒来。
窗外,黑暗像生长在空气中无数株植物,不曾繁茂,也不曾枯萎,它的存在只是想告诉世界,生命可以是运动的,也可以是静止的,可以是在白天,也可以是在黑夜。倘若我们的身体,不曾繁茂,也不曾枯萎,她只是女人的一炷香,在燃烧过后只留下芳香。
黑暗中,我并没有开灯,这并不代表我的身体不渴望光芒,只是我想证明,我的身体在黑暗里,一样可以走向黎明。面对这个无比空白而又无比深切的黑夜,我习惯点一支烟,让黑暗可以望见我的身体。然后我打开电脑,独坐黑暗像植物一样生长的窗下,用身体开始那个似乎没有尽头的写作——
《身体是女人的一炷香》。
那个与生活有关或无关的春天,我就这样把自己关在南方某个小镇的老屋里,用身体去演变关于女性的文字。也许这是一种逃避,但也是一种生活。世界或许离我远了,而生活离我更近了。慢慢地,我养成了这种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醒来,然后开始写作的习惯。也许一个人的热爱与背叛,也是一种在生活中慢慢养成的习惯。因此,无论热爱或背叛,它都不曾是多余的,它也是我们身体的部分,流着血,也同样充满鲜红的颜色。
一年前,当我第一次将自己的身体献给一个男人的时候,我突然明白,女人的身体注定是献给男人的。我一直以为,女人的身体是献给上帝的。她美丽迷人,洁白柔软,清澈若水,纯净如玉,只有上帝才可以幸福的拥有。后来我却发现,上帝热爱女人,是女人的灵魂,而不是女人的身体。所以我有了一种关于我们女人身体的相对认识——上帝永远只是上帝,他无法代替男人,更无法像男人那样热爱我们女人的身体。
因而因为男人,在春天,在同样的这个南方小镇,当春天变得花枝招展,万物生长,五彩斑斓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却失去了身体,以鲜红的颜色告别春天。
所以,关于我的叙述必须从我的身体开始——
我叫苏小白。也许这只是一个符号,她不代表灵魂,只是身体。它的白,寓意空白,但很纯洁。在这个无法用灵魂替代身体的世界,我给自己的身体有了唯一的定位——
一个热爱与背叛重叠的女子。
我的生活或许一片空白,但不等于没有生活。我的身体是那么真实的存在,说明生活的存在,跟身体一样,空白但无比真实。
也许我注定是一个与春天有关的存在者。二十多年前,当我第一次从母亲那里得到身体的时候,我发现春天正温暖地渗透我的脸,像自己的母亲一样,用她甜美的乳汁喂养我的身体。我想,身体是母亲给的,也是春天给的。多年后,当我第一次赤露着自己的身体,站在浴室镜子前的那个瞬间,我却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体不再只是简单地象征生命,以及象征一个人体貌的存在,她在春天的气息里,渐趋成熟——她已经变得美丽迷人,洁白柔软,清澈若水,纯净如玉,那不是赤露,那是女人在春天里一次身体旅行。
中午的阳光像上帝的双手,从窗外伸进来,温暖地抚摸我的全身,我不曾反抗,因为上帝的双手沾满阳光,那不是侵占,那是热爱。透过玻璃,我清晰地望见自己的身体,在空气中散发着迷人的温度,如窗外遍地花香的声音,悦耳动听,那是上帝在春天针对女性的召唤。我开始聆听着召唤,静静地闭上眼睛,然后张开双臂,用赤露想象着身体的飞翔。
突然,有人敲门。我睁开眼睛,恍若从梦境中惊醒。
“会是谁呢?”
我一边这样猜着,一边披上浴巾,然后去开门。门打开来,发现门口的楼道里站着一个男孩,那张陌生的脸让我无法知道他该是谁。楼道里散发着阳光明媚的味道,阳光将男孩的影子正正地照在我右边的墙上,像一棵梧桐树,那么挺拔。他手里拿着一张画,见我打开门,他用幽深而充满艺术的目光审视着我,然后将手上的画递到我的面前。
“送给你。”男孩说。
那声音简单得让我突然心跳。
我并不认识他,紧张中,我不知道我该做些什么,只知道一个劲用毛巾去擦拭湿漉的头发,这时,裹在身上的浴巾突然从我的身体滑落下去,掉在地上,我的身体就那样一丝不挂的赤露在男孩的面前,我有些惊慌失措,脸瞬间红了。男孩见了,不紧不慢地弯下腰去,把浴巾从地上捡起来,披到我的身上。
“你的身体很美。”男孩用赞美的声音说。
我没敢抬起头来看他,也没敢去看那张画。这一切竟如此意外,让我呼吸都来不及。或许这种意外比阳光来得更温暖。当我突然有勇气抬起头来的时候,我却发现男孩已经慢慢消失在楼道的阳光里,他正下楼去,只留给我充满想象的背影,和一些砰砰心跳的声音。
就在那个瞬间,男孩消失了,但阳光没有。
我轻轻地回过脸,就可以一眼望见阳光下,男孩留给我的那张画:
一个开满鲜花的窗口,一个少女正赤露着身体,在阳光下是多么的光洁亮丽,晶莹透彻。阳光依然像上帝的双手,用温暖的手势触摸着少女的身体,那不是侵占,那是热爱……
我知道画上的那个女孩是我。一定是那个男孩从对面的楼顶偷看了我的身体,然后把我画了下来。我会在刹那间变得恐惧,变得惊慌失措,狂惶不安。我不禁在心里愤愤地骂那个男孩,是流氓,是混蛋。
当阳光依然还那样像上帝一样触摸我,我觉得这个世界突然间变得到处都是流氓,是混蛋。于是我害怕地将门关上,把画狠很地揉成纸团,丢进书桌下的废纸篓,然后躲进被窝,偷偷地流泪。也许女人的另一种热爱就是哭泣,比微笑充满想象。
那个春天的午后,我感觉自己就这样第一次失去了身体,像一张未曾曝光的胶片,突然遇见光,在刹那间变成了一张画。所以我打心里埋怨那个男孩,真想要了他的眼睛。可是那以后,我没再见到那个男孩。他真的消失了,仿佛我失去的身体,在春天的气息里,突然遇见光,只留下一张画。
后来,我却并没有将那幅画像垃圾一样倒掉,我将她藏在书柜,因为她也成了我的身体。
身体啊!身体!
我会突然产生一种幻觉,仿佛我的身体成了一炷香,那不是祈祷,那是芳香,如果有人热爱,请你靠近,如果有人讨厌,请你离开。而其实上帝他并不热爱我的身体,只有男人,他才对我的身体充满无比的热爱。
在我十岁那年,我失去了最亲的男人,还有最亲的女人,我的爸妈在一场车祸中丧生。或许死亡并没什么不好,它可以让身体去向天堂。天堂那么远,不是每个想去的人都可以如愿到达,比如有些人去了地狱。因而在某种程度上,爸妈的离去,不应是灾难,而是幸运,因为他们去的是天堂。只是,他们走了,我像一株植物,在那个南方小镇孤独地生长。但尽管孤独,我却热爱这片土地,因为它平淡,不会让人有成长的疲劳。倘若一粒种子,只要落地,身贴泥土,就能生根发芽。
如果身体是女人的一炷香,时间就是燃烧留下的芳香和痕迹。当我还在埋怨那个混蛋的时候,我已经大学毕业,然后渴望离开那个南方小镇,去到城市。证明我的许多想象随时间的发展而发生改变,应该说这也算是一种对生活的背叛。也许城市是天堂,每一个渴望美好的存在者,都去城市。我也是,渴望美好。
一直一直,我喜欢行走在春雨过后的天空下,以仰望的姿态亲近我的故乡,我赤露着双脚,一步一步踩在泥土的温度里,既不走远,也不离开,这是我用身体对故乡的生动赞美。如今我却离开它,用自己的身体化作一炷香,去到一个陌生的城市芳香旅行,或许也一直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