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时臣一闻见咸水粑香气,精神登时一振,猛吸一口气,赞道:“一闻就知道是地道的咸水粑。”举筷连吃几口炒粑,又夹了一块煎粑塞入口中,狼吞虎咽,这才道:“好吃,好吃。”
黄云霄道:“我也觉得本地咸水粑风味独特,可也没周老弟你这般痴迷。”
周时臣道:“不只是痴迷,咸水粑简直成了我留在浮梁的唯一理由。”
黄云霄道:“唯一理由?嘿嘿,你还有留下的唯一理由,我却不知道还有没有理由。”亲自斟了两杯酒,道:“来,周老弟,为这个唯一理由干一杯。我痛失所爱,但愿你不要步我后尘。”
周时臣道:“好,干杯。”
忽有一人直闯进来,连声嚷道:“不能喝!不能喝!”
却是徽州会馆的掌厨许衡。他五十来岁,是本地名厨,虽是地地道道的景德镇土著,却烧得一手好徽菜[20],深受徽人喜爱。他径直奔到桌边,不由分说,一把夺下了周时臣的酒杯。
黄云霄沉下脸来,喝道:“老许,我在宴请贵客,你胡乱闯进来做什么?”
许衡道:“我就是听说客人是周公子才赶来的。黄先生,你是徽州人,爱做什么我管不着。可周公子是杂帮会首,该遵从本地规矩,浮梁习俗,饭后不能喝酒[21]。这规矩传了千百年,不能破。”
黄云霄道:“周公子是地地道道的苏州人,无须遵从浮梁本地规矩。”
许衡道:“杂帮在哪里处理帮务?饶州会馆,对不对?周公子是杂帮首领,算不算浮梁人?”
周时臣见对方较真,敢当面跟会首质辩,忙笑道:“好了好了,我不喝酒便是了。这两盘咸水粑足够我大快朵颐了。”又道:“黄先生,夜酒伤身,亦难解千愁,你也别喝了,咱们改喝茶吧。老许,就劳烦你将酒带走,多谢了。”
许衡道:“瞧,名门公子就是讲道理,不像黄先生你,动不动摆出大富商大会首的架子来。”上前取了酒壶,自掩门出去了。
黄云霄很是生气,敲着桌子道:“老许那张嘴不饶人,要不是他做的饭菜确实好吃,我早就剁他草鞋了。”
周时臣笑道:“我倒挺喜欢老许的个性。有这样一个人,平生出多少乐趣。”
黄云霄哈哈笑道:“听周老弟这么一说,老许倒也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周时臣笑道:“不是因为我说了什么,而是黄先生其实更好饮浮梁茶。”
浮梁境内群山环峙,主要山脉为黄山和怀玉山余脉,号称“八山半水一分田,半分道路和庄园”,有“晴天早晚遍地雾,阴雨成天满山云”的独特自然条件。山峦终年被云雾所滋养,吸日月之精华,得山川之灵气,遂“朝朝出贡品,岁岁产好茶”,自唐代起便成为全国茶叶的主要产地和集散地,“茶行有数十家之多,户户门庭,车马络绎不绝,生意之盛,可谓极矣”。
浮梁茶色如玛瑙,滋味醇爽悠长。一般茶叶冲泡四次以后就基本上没有茶味了,但浮梁茶可泡六次,浮梁汪湖村仰天台所产茶叶,则可泡十次。有人写诗称赞浮梁茶叶道:“神农未尝浮梁茶,百草不敢先开花。”
唐德宗建中年间,大书法家颜真卿以饶州刺史身份视察浮梁,嘉兴县尉陆士修、庐州刺史李崿、诗僧皎然、礼部尚书张荐和崔万等名士陪行。众人下榻在昌南镇云门教院,白天巡行,晚上品饮浮梁茶,留下了《五言月夜啜茶联句》:
泛花邀坐客,代饮引情言。
醒酒宜华席,留僧想独园。
不须攀月桂,何假树庭萱。
御史秋风劲,尚书北斗尊。
流华净肌骨,疏瀹涤心原。
不似春醪醉,何辞绿菽繁。
素瓷传静夜,芳气清闲轩。
诗僧皎然与茶圣陆羽是至交好友,其本人亦善烹茶,被后人称为“汤神”,其人尚对浮梁茶赞不绝口,足见其品质之优[22]。据说宋初名士徐铉[23]逃来浮梁隐居,亦是因为喜爱浮梁茶之故。
黄云霄亦做茶叶生意,于茶道一门甚是讲究,闻言笑道:“我是爱饮浮梁茶,可朝茶暮酒,哪有大半夜喝茶的?老许不懂事,但既然周老弟说他好话,也就算了。”
忽又想起吴明官来,今日凑巧是吴氏过世一周年忌日,脸色登时黯然下来,叹道:“老吴在世时,也特别爱吃老许烧的菜,每每吴窑有宴席,都要借老许去掌厨。我曾说干脆让老许去吴窑当差,但老吴没有同意。可惜了,这么一个大好人,竟被都昌那帮人生生气死了。”又指着一盘竹笋道:“这是浮梁自产的竹笋干,是老吴的最爱,而且只吃老许做的。我时不时地派老许给他做了送去。去年今日,老许照旧给他送去了一盘,他竟没有来得及动筷子,人便去了。”
周时臣道:“吴公人已去世一年,黄先生还是看开些。”
黄云霄道:“当然要看开些。对了,周老弟,有件事我想问问你,老吴死后,吴窑一落千丈,都帮愈发嚣张,陈仲美一人又无法与都窑对抗。我想将老吴的儿子吴青峰接回来,让他当名义上的窑主,再花费重金招募几个能干的工匠辅佐他,先恢复吴窑的声势,你觉得如何?”
周时臣道:“这件事,黄先生应该征求吴窑女主人李新喜的意见,如何问起我这个外人来了?”
黄云霄摇头道:“李新喜究竟是女流之辈,头发长,见识短,能有甚主张。况且周老弟你可不算外人。不说周黄两家私交,单说周老弟你这个人,我知道你其实是被逼不过,才当了杂帮会首。”
周时臣道:“我这个只是名义上的会首,不管具体帮务。”
黄云霄道:“我知道,这是你同意出任杂帮会首的条件。但就这件事本身来说,其实周老弟是最反感帮派之争的,你打压我,我算计你,想想就令人心烦,大家伙儿齐心协力不好吗?就拿瓷业来说,都帮有崔窑,徽帮有吴窑、陈窑,杂帮有吴窑、周窑,每窑各有所长,若是互通有无,互相交流,你帮忙解决我的问题,我帮忙克服你的困难,大伙儿共同长进、共同提高,不愁造不出绝顶瓷器。别的不说,没有这些森严的行规,你便可以正大光明地娶魏希光进家门了。”
顿了顿,又问道:“我以长兄身份问你,你明知道不可能娶魏希光作妻子,为何还要苦苦守候?”
周时臣沉默许久,才道:“只要还在守候,就有无限可能。若是就此放弃,就没有任何可能了。”重重叹了口气,道:“希望终有打破行规壁垒的一天吧。”
虽然他有这个意愿,也千百次地想过这个问题,但仍然不愿触及心中隐痛,便改变了话题,问道:“黄先生可知道景德医馆隔壁有家瓷庄?”
黄云霄道:“当然知道。那里原来是魏氏老屋,后来被我一个老朋友出重金买下来了。”
周时臣一怔,问道:“那处宅子原来是魏氏老屋吗?我竟然不知道。”
黄云霄道:“魏希光父亲那一辈时,魏家人还住在那里。后来他为了多生子嗣,连娶了多房小妾,老屋有些住不下了。反正魏家有的是钱,便在马鞍山山脚下置了庄园豪宅。魏家在镇上还有一处作坊,就是魏希光现下的住处,那处老宅子闲着没多大用处,刚好有人愿出高价,魏父就将它卖了。那时候你还是个小孩子,人还在苏州,如何能知道这里的事?”
周时臣问道:“黄先生的那位老朋友叫什么名字?”
黄云霄道:“姓樊名高,是广东佛山的大商人。不过我已经有近十年没有见过他了,以前他每年都亲自来景德镇选买瓷器的,据说南洋销路很好。你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周时臣道:“我与何巡捕费了一番劲才找到陈家娘子首级。”大致说了挖出两颗人头的经过。
黄云霄沉吟道:“据我所知,樊高一向是亲自采买瓷器,并没有在本地请专门的佣工。倒不是他心疼那点佣金,而是别人代买的瓷器他不放心。在瓷器方面,他算是一个大行家,这可不是我说的,是吴明官评论的。”
周时臣闻言很是惊讶,道:“噢,吴明官吴公也认得樊高?”
黄云霄道:“不但认得,他俩还是好朋友。我其实是通过老吴才认识樊高的。樊高这个人豪爽仗义,好结交朋友,为朋友甘掷万金。他不光跟老吴谈得来,跟都窑崔国懋也很谈得来,还曾拉着二人同桌喝酒,想促成都帮、徽帮和好呢。”
周时臣问道:“樊高买了魏氏老屋做瓷庄,又没有在本地雇请佣工,一年绝大部分时间宅子就那么空着,岂不成了荒屋?”
黄云霄道:“听说他托了隔壁景德医馆帮忙照料。或许医馆梁大夫的侄子梁郁想挣点外快,知道瓷庄一时不会有人来,便暗中将宅子租给外地来看病的患者。”
周时臣道:“可那人头又是怎么回事?”
黄云霄道:“这我可就不知道了。”
周时臣道:“那么十年前镇上可有发生过凶杀案?有没有失去首级的死者?”
黄云霄道:“应该没有吧,至少我不记得。如果有这样的事,全镇一定传得沸沸扬扬。不过没有人知道,并不代表没有发生过这种事。通常杀人后再割下首级的,一是怕死者变鬼后报复,二来也是防止死者被人认出身份,留下线索。樊高瓷庄离昌江不远,那首级既埋在了院子里,尸身多半直接扔进昌江了。尸身漂到了下游鄱阳,又或是途中被鱼兽吃了,完全无迹可寻。”
周时臣道:“仵作说那人头被埋在地下大约有十年了。黄先生说你有近十年没有见过樊高,会不会……”
黄云霄这才会意过来,“哎哟”一声,忙起身道:“我得去巡司署看看。”抬脚便要往外走。
周时臣忙拦住道:“这么晚了,官署已经关门了。况且那人头已完全成了骷髅,就算真是樊高本人,黄先生见了也认不出来了。”
黄云霄道:“那怎么办?”想到老朋友极可能已客死他乡多年,且不为人所知,不由得有些汗毛倒竖。定了定神,咬牙切齿地道:“死者果真是樊高的话,我一定要替他报仇。”
周时臣道:“现在唯一的线索就是景德医馆了。既然樊高托了医馆照料瓷庄,或许梁大夫会知道什么。这样,明日一早我陪黄先生去医馆打听。”
黄云霄道:“好,好。”
忽有人敲了敲门,叫道:“黄先生,徽州那边来了人,说是海船出事了,正等着见你。”却是黄云霄堂弟黄丹阳的声音。
黄云霄脸色登时大变,应了一声,匆匆出去。
周时臣也不打算今夜再回家,便自顾自地吃饭。等到两盘咸水粑扫得干干净净时,黄云霄回来了,歉然道:“周老弟,不好意思,我在海外损失了三船货物,都被官府以通倭名义扣下了,我得赶去处理。樊高瓷庄的事……”
彼时明廷正援兵朝鲜,与日本在东海交战[24],而日本、朝鲜一向是徽商主要的海外市场。周时臣料想黄云霄生意必是受了战事影响,忙道:“黄先生自去忙,确认骷髅是否为令好友樊高一事,就交给我。”
黄云霄喜道:“多谢。”
周时臣道:“不过我还有个条件。”
黄云霄道:“只要我办得到,任你开口。”
周时臣道:“这件事,黄先生一定办得到,我要你刚从乡下收到的那批咸水粑。”
黄云霄闻言哈哈大笑,道:“不光咸水粑都给你,老许也给你。在我回来之前,他人归你使唤。”因时间紧急,也不及多说,到内室开箱取了几块金银,匆匆去了。
主人离开,周时臣也不便继续留下,便自出来徽州会馆。鸡鸣声此起彼伏,东方也露出了鱼肚白,天竟是快要亮了。
熟悉工匠王五的人都知道他起床极早,每日天不亮就到御窑厂东侧师主庙[25]拜神,然后回家开始做坯,说是旭日东升时是良辰吉时,能吸天地精华之气,有利于成就好瓷。周时臣见天光放明,便干脆来南门头寻找王五,预备先打听他那件惊世骇俗的“青花见五色”是如何制成,再到附近医馆打听瓷庄樊高之事。
到瓷器街时,正好遇到巡检司的一队兵卒。这一带是景德镇商业中心,徽记绸缎铺大白天出了命案后,通判陈奇可担心还会有石户那类趁大多商家不在,意图盗窃之徒,所以特意加派了人手在这一带来回巡逻。
到底是瓷都,兵卒亦关注瓷业动向,见到周时臣经过,忙上前打听周窑烧出的“青花见五色”到底是什么样子,以及有何出奇之处。
正在蒙蒙晨光中交谈时,周时臣忽侧目看到一名男子斜插过街口,匆匆往东赶去,背影极似自己未来的徒弟吴祥瑞。一时很是纳罕,吴祥瑞早已搬到周窑吃住,周窑在镇西北临江处,距此不近,却不知他一大早出现在南边做什么。待周时臣打发了兵卒,追过去时,人却已不见了。也不知到底是不是吴祥瑞本人,又赶去镇东做什么。
到王五家门前时,并没有听到陶车[26]转动的声音,周时臣便先叫了一声:“王匠师。”不见人应,料想是对方因制出“青花见五色”而被赶来看热闹者骚扰到深夜,以至今早尚未能起身。正待离开,晨风习习,忽闻见一股强烈的血腥气,他心念一动,便推开院门进去——
晨曦中,只见王五倚着门框,坐在自家门槛前,双眼瞪得滚圆,口张得老大,胸口一个大血窟窿。
周时臣骇然而惊,定了定神,才奔过去探测王五鼻息,人早已经死了。再转过头去,院子里还有一名七旬干瘦老者,侧卧在桂花树下,也是一动不动。忙奔将过去俯身察看,老者也已经死了,与王五死状一样,亦是胸口要害处中了一刀。
周时臣心道:“王五一家三口均以制瓷为业,王五做坯,妻子画料,儿子王江打下手做杂活儿。一家都是老实巴交之人,与人无争无怨,突然横死,说不定是因为那件‘青花见五色’。”
忙进屋寻找那只青花花瓶,四下寻遍,均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