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寻大是好奇,寻常人遇到血光凶案避之不及,这周时臣竟一反常态,主动招惹嫌疑上身。不过他虽未领教过周氏厉害,却久闻其巧慧大名……
周时臣字秉忠,号丹泉,苏州人氏。他出身世家大族,还是少年时,已表现出手工艺领域的杰出天分,但工匠究竟还是属于九流之末[44],未免与他文士出身不符。受到来自家庭的阻碍后,他表现出强烈的逆反心理,曾自题小像诗道:“曾读父书非混世,也随儿戏漫登场。”为了与长辈对抗,有意离家出走,放浪形骸,还常常拿其制作的赝品当作真品以高价售卖给富商贵人,以诈骗为业。
后来在淮北案发,有人报了官,周时臣受到官府追捕,逃亡到一座破寺庙中。寺僧好心收留了他。那座寺庙平日没有多少布施,贫困之极,连大殿也快要被积雪压塌。僧人想在邻里周边化缘求一些财物,用以重修寺庙,却始终筹集不到足够的资金。
周时臣听说后,便往后院打来荒草,按照大殿金刚塑像的尺寸编织了一双大草鞋。当日大雪纷飞,地上积雪深达一尺来厚。到半夜时,周时臣穿上大草鞋,冒着风雪走了一二十里路。回到寺庙后,又将雪泥涂抹在金刚的双足上。次日,金刚出现的消息轰传四方,人们争相赶来寺庙布施金钱,不到十日,便筹集到千金。寺僧大喜,给了周时臣一笔钱,好让他回淮北赔偿受骗者,销掉案子[45]。
金刚脚印事件后,周时臣亦洗心革面,一改往日无赖行径,不再恣意妄为,回到苏州,与家人和好,再利用天赋公开售卖自己制作的仿古品,年纪轻轻便大获成功。
常州唐凝庵收藏有一只宋代定窑鼎,周时臣登门求观,以手度其分寸,用纸摹其鼎纹。半年后,周氏携带亲手仿烧的伪鼎再度登门。唐凝庵取出真鼎,反复与伪鼎比较,竟无纤毫差异。唐氏为之惊叹不已,遂以四十金为代价,买下伪作,作为收藏的副本,引起江南收藏界的骚动。
淮安人杜浮欲得唐凝庵定窑鼎,昼夜想念,形诸梦寐,后得知周时臣仿鼎与真鼎一模一样时,便出千金高价,请周氏再制一只伪鼎。周氏愈发声名大噪,号称“当代名手”[46]。
除了仿古精巧、技妙入神外,周时臣还天生巧思,匠心独具,擅长制作、修复各种器具。如能烧造白釉陶印,印文古雅,纽作辟邪、龟象、连环等,皆用火范,成色如白定。又如能以奇木造器,将古木藤制成几杖,杖体莹洁如玉。琴、筑等毁坏之物,一经他手,均能修复,制作恶俗者亦能改成高品。
他还擅长叠山,著名作品有苏州徐时泰东园[47]石屏,高三丈,阔二十丈,玲珑刻削,毫无断续痕迹,“如一幅山水横披画”。苏州小林屋[48]水假山亦为周时臣仿太湖洞庭西山林屋洞设计,云壑幽深,竹树沧凉,洞若天开。由于其人出身于士大夫阶层,却有这些在当时属于另类的惊人技能,以至成为当时的传奇人物,在吴地相当著名。
后因景德镇能人辈出,为名家集中地,周时臣亦慕名来此开窑烧器,很快便步入大师行列,称为“周窑”。每当名品出窑,千金争市,其一只仿鼎所卖价钱,便能抵得上其他窑主好几窑的瓷品。制作既精,产量亦少,甚至不必时时雇请工匠。
周时臣成就大名之后,对往日浪荡行为颇为忌惮,从不提起只言半语,因而其旧事并不为人所知。然何寻既做的是巡捕勾当,少不得与各地公差、同行往来,有机会了解到许多不为人所知的幕后之事。他曾听到景德镇公干的淮北同行提及周氏旧案,亦对其小小年纪便能想出雪夜鞋印的妙计赞叹不已。当时周时臣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已有此等智力,可惊可畏,而今其已然成人,阅历丰富,又声名在外,应当更了不得。若果真是他杀了人,以他的聪明脑袋,不会笨到滞留在凶案现场不走的地步,更不会主动要求官府将他当作疑犯逮捕。而他既然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
略一思虑,何寻便点了点头,命道:“来人,将周公子扣下了,带回巡检司审问。”
景德镇没有仵作,要找人验尸、填报尸格等文书,得专程去浮梁县署请人。又因死者是徽帮重要窑主的妻子,何寻怕跟去年变工节一样,牵涉三帮争斗,再度引发纠纷,便决意先秘而不宣,留了一名兵卒进绸缎铺看守尸体,再将门板封了。
进来巡司署,何寻先进大厅禀报。通判陈奇可诧异不已。他原以为去年变工节死了徽州名匠吴明官,今年变工节会再度有大事发生,虽忐忑不安,却也有心理准备,却不想等来了一桩杀人案,死者还是徽州另一名匠陈仲美的妻子。
何寻道:“属下擅自做主,没有张扬,也没有立即派人到望江楼去叫陈仲美来认尸。预备请陈通判示下后,再派人去县城叫仵作、书吏来。等到入夜后,将尸体悄悄抬来巡司署,再去请陈仲美来。”
陈奇可赞许道:“你做得很好,就这么办。”忙命宋国霖草拟了公文,盖上大印,派人送去浮梁县衙面交浮梁知县杨延槐。
宋国霖问道:“何巡捕如何能肯定周时臣认得杀人真凶?”
何寻道:“属下是猜的。周时臣没有亲眼见到绸缎铺中的尸体,却已经知道死者是陈仲美的妻子,多半是杀人凶手自己告诉了他。”
陈奇可闻言,便命带周时臣进来,径直问道:“周公子,你可是当场撞见了凶手杀人后逃逸?”
周时臣道:“这个……”
陈奇可见对方吞吞吐吐,便命听差兵卒退出,只留下幕僚宋国霖和巡捕何寻二人,道:“这里再无外人,周公子有话不妨直说。”
周时臣道:“请陈通判恕周某无礼,我暂时还不能将经过和盘托出,因为这里面还有一个大大的为难之处。”
宋国霖问道:“有什么为难之处?”
周时臣道:“陈通判不能召我那个朋友来官署当证人,亦不能将真相公开。”
陈奇可怒气上冲,冷笑道:“真是天大的笑话!周公子,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人?”
周时臣泰然自若,道:“我不是为我自己,这是为大局着想。若是陈通判肯答应我,我今晚便可助官府结了这桩命案。”
宋国霖道:“周公子是说今晚便可结案?”
周时臣道:“是。若是今晚还抓不到真凶的话,我周时臣任由官府处置,无怨无悔。”
陈奇可尚在思忖,宋国霖上前一步,低声道:“死的究竟是徽帮重要人物的妻子,不知道都有哪些人物牵涉其中,万一涉及三帮纷争,可就不好办了。不如先答应了周时臣,尽快查明真相,好在案子尚未传开前有所准备。”
宋国霖曾祖宋景是明代中期重要阁臣,史称“有古大臣风”。祖父宋承庆少有大才,志竞进取,然青年夭卒,未酬其志,只遗一孤子,便是宋国霖。宋国霖虽自幼丧父,然在母亲教导下,勤奋好学,安心苦读,在家乡名望很高。陈、宋两家是世交,陈奇可极信任宋国霖,对其言听计从,闻言便不再犹豫,忙点头道:“好,本官答应你。”又有意敲了敲案头,道:“不过周公子若失言,今晚结不了案,可别怪本官手下不留情面。”
周时臣道:“何巡捕,正如你所言,是有人从绸缎铺冲出来撞上了我,我衣衫上的血迹,便是那时染上的。我当时没有明言,是怕酿成大祸。”当即说了究竟——
周时臣独自从周窑离开后,本欲尽快挑篮穿行街道,好开禁收下徒弟吴祥瑞。这位吴祥瑞与他年纪相仿,却是诚心拜师学艺,又是名家吴为介绍来的,简慢不得。一路还算顺畅,毕竟七月半不是个收徒的吉利日子。
到瓷器街时,忽然有人从徽记绸缎铺直冲出来,直愣愣地撞到周时臣身上。他开始还以为是有人刻意阻碍他开禁,待认出对方,才大吃一惊。对方看到他后,立即如获救星,匆匆说了经过,恳请他出手相助。他料想事情不是杀人那么简单,为避免事态进一步恶化,便应承了下来,并要求对方在查明真相前不要轻举妄动,也不要对旁人提起半句。那人答应后便匆忙离去。周时臣正思虑是否要先看凶案现场,何寻便率兵卒赶到了。
宋国霖问道:“周公子那位朋友是谁?可是杂帮的头面人物?”
周时臣叹了口气,道:“不是,是徽帮会首黄云霄黄先生。”黄云霄虽是商人,却爱以儒自居,喜旁人称他为“先生”。
陈奇可不久前才听何寻提及周时臣与徽商大有渊源,本来还半信半疑,此时亲耳听到周时臣自承肯为黄云霄遮盖罪行,这才相信其言是真。问道:“死者江若兰是徽州名匠陈仲美的妻子,也算是徽帮人,为何黄云霄要杀死自己人?”
周时臣道:“全是因为一个色字。不过黄云霄并不是凶手。”
原来黄云霄贪恋江若兰美色,竟然利用徽帮会首身份压服陈仲美,与其达成协议,要霸占其妻子几日。为避人耳目,黄云霄假意亲率帮众到坟山祭奠,其实半途换了衣衫,悄悄折返回镇子。陈仲美则命妻子早早打扮齐整,到黄云霄名下的徽记绸缎铺等候。
黄云霄妻儿老小虽不在身边,但他未在景德镇单独置业,一直住在徽州会馆,会馆来往人多,不方便行幽会苟且之事。但他早有计划,安排妥当,令绸缎铺放假七日,上下人等全都离铺。不想他兴致勃勃赶到绸缎铺后,一进门便被什么物事绊倒,爬起来才发现堂中躺着一具鲜血淋漓的尸体。那女尸虽没有了首级,却还是能认出正是他朝思暮想的江若兰。他热血冲头,第一反应便是都帮预先设下了圈套,将江若兰先奸后杀,再嫁祸给他。他一时不及多想,只想快快离开现场。冲出绸缎铺时,惊慌失措,竟然撞上了挑着红篮经过的周时臣。
周时臣外祖父吴岫是苏州藏书名家,书斋名“尘外轩”,聚书逾万卷,在江南赫赫有名。黄云霄生父黄汴撰写商程书《一统路程图记》时,一度寓居苏州,为的就是借览吴岫家中的舆地志[49],并由此与吴岫结为亦师亦友的关系。因为这一层渊源,周时臣自小便与黄云霄相识,他后来到景德镇发展,亦得其帮助甚多。甚至周时臣年纪轻轻当上杂帮会首,亦是黄云霄暗中出了大力。但二人从不在明里提及曾是老相识,外人亦不得而知。
黄云霄认出周时臣后,知道这位小友机智无比,立即将事情经过简略告知。周时臣闻言也紧张起来。去年变工节吴明官暴死,今年则是江若兰遇害,均与徽州名匠有关,他料想事情并不简单,甚至两案极可能有所关联,便安抚了黄云霄几句,同意替对方调查这件案子。
一旁宋国霖听得目瞪口呆,问道:“陈仲美人称陈三呆子,人是有些呆愣,可其性情也相当正统古板,绝非阿谀奉承之辈。他竟然愿意将妻子双手奉给其他男子?”
周时臣道:“这是黄会首亲口告诉我的,应该不会对我撒谎。如果何巡捕想要进一步确认,等陈仲美到了,向他一问便知。”
宋国霖料想黄云霄为人精明,不会编造这等极易为人戳穿的谎话,不由得信了几分,摇头道:“果然是个陈三呆子。”又问道:“既然黄云霄不是真凶,想来凶手杀人后早已携带首级离开,周公子要如何抓住他?”
周时臣道:“这个……我暂时还不能说。官府只需将我当作疑凶扣押起来,等到县城仵作、书吏一干人到时,大约就是晚上了,陈通判再连夜开堂审案,我自有法子捉到凶手。”
宋国霖道:“好,有什么需要官府做的,周公子尽管开口。”
周时臣道:“正好有一事要劳烦何巡捕,我今日本来还有一窑瓷器要开,家中来了几位好友等着观瓷。劳烦何巡捕派人去知会一声,就说我临时有事来了官署走不开,让佣工先开了窑好各自回家,朋友们先自行品瓷。我明日再置酒向他们几位赔罪。”
宋国霖知道周时臣与本地世家子弟交好,料想其口中的好友必是操骥、金英等人,均是浮梁籍名宦之后,忙道:“若真如此,周公子不如先悄悄回去一趟,等到县署官差到时再来。”
周时臣摇头道:“不,那样的话就捉不住凶手了。目下的关键,就是要让真凶以为官府已经抓到了替死鬼。”
宋国霖忙道:“倒叫周公子受累了。”忙命何寻派人赶去周家知会,免得众人久等。
何寻道:“我亲自走一趟好了,旁人也说不清楚。”
周时臣道:“那再好不过,只是有劳何巡捕辛苦走一趟。”
何寻便自辞了出去。
陈奇可见周时臣称能捉到凶手,虽信誓旦旦,究竟还是空口无凭,心中忧虑,可见到心腹幕僚宋国霖、得力助手何寻均对其十分信任,不免又半信半疑。想了想,问道:“周公子适才提及江若兰遇害可能会跟去年吴明官暴死有所关联,你为什么会这样认为?”
周时臣微一迟疑,即道:“陈通判是一地之主,周某不敢有所隐瞒。去年吴明官吴公暴死后不久,其遗孀吴家娘子找到了我,委托我暗中调查吴公之死真相。”
去年变工节吴明官当众猝死,徽帮认为是由都帮挑衅而起,预备正式向官府提起诉讼,最终因吴明官遗孀李新喜出面圆转,徽帮才算罢休。因为这件事,陈奇可曾拜访过李新喜,当面劝说,对其果敢刚毅及深明大义很是佩服,却不想她仍然暗中委托了周时臣调查。然她是徽帮重要人物之妻,却为何不找徽帮出面,而要辗转托付杂帮会首?是因为周时臣更方便以中立身份出面,又跟徽帮会首黄云霄大有渊源,还是因李新喜本人是浮梁名绅之后,正好周时臣与浮梁世家子弟操骥、金英等人交好之故?
宋国霖也极是好奇,问道:“当时徽帮上下气势汹汹地要为吴明官报仇,吴家娘子如何反而会将事情委托给周公子?毕竟周公子是杂帮的人。在本地,三帮行事可是一向泾渭分明的。”
周时臣道:“我开始也觉得奇怪。毕竟我跟吴公和吴家娘子无甚来往,他夫妇二人也不知我与黄云霄黄先生是旧识。后来吴家娘子主动说开,我才知道原来是吴窑的把桩[50]师傅向她推荐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