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窑的把桩师傅名叫杨采,南昌人氏,自小父母双亡,只与兄长杨今相依为命。不幸的是,杨采年少时,杨今为当地恶霸所害。恶霸又买通杨今妻子在城外火化了丈夫尸体,由此掩盖住恶行。乡邻虽然知晓真相,却因为害怕恶霸报复而不敢告诉杨采。杨采失去依靠,离乡谋生,尝尽颠沛流离之苦。二十年多年后,最终凭自身努力在景德镇吴窑当上了把桩。
某日,杨采在镇上偶遇乡邻,听其酒后吐露真相,这才知道当年兄长死得冤枉,悲愤交加之下,决意为兄长申冤。然他六次赶回南昌告状,当地官吏均认为时间太久、时过境迁而不予立案。
杨采擅长观火,对火候、温度把握得极好,周时臣初开窑时,亦曾请其帮忙把桩。他听说此事后,便主动替杨采写了一纸讼状。内中云:“白骨烧成黑炭,黄金买转青天。十两能偿一命,万金可杀千人。”让杨采持状再回南昌告状。
正好新任江西按察使[51]到任,读到状子后很是惊耸,遂当场立案,并签发公文捉捕人犯。恶霸最后招供了事实,由此被定死罪。杨采得报兄长大仇,周时臣的那一纸状子出力不少,因而对其十分感激。
去年吴明官暴死,李新喜表面听从通判陈奇可提议,说服徽帮不要再生事,其实她自己也暗中怀疑丈夫死得蹊跷。却苦于妇道人家身份,不能抛头露面。又恨身边没有才智之人,竟是无法可想。杨采在吴家二十年,多得吴明官提携教导,亲密如家人。窑主暴死,他比谁都难过。而在他心目中,周时臣就是天下第一等聪明人,人又豁达仗义,有力挽狂澜的本领。当他得知女主人怀疑丈夫死得不明不白时,便着力举荐了周时臣。
李新喜生性谨慎,并没有立即找上周时臣,而是暗中调查了他一番后,这才命人请其上门,表明意向。周时臣闻言惊愕异常,他虽厌恶行帮之争,但亦不能摆脱地域之困,甚至被强行推举做了杂帮会首。按照惯例,他既是杂帮人,决不能沾染徽帮事务,便本能地婉言推辞。李新喜当即跪下,死活不肯起来。把桩杨采又从旁反复劝说,周时臣不得已,这才勉强答应下来。
双方重新坐下后,李新喜说明了经过。原来吴明官一向身子壮健,又没有什么隐疾,当日虽遭都帮围堵,可比起之前都帮痛砸徽帮米店一事,实在算不了什么。吴明官毫不惊慌,亲口告诉妻子,说外面那些都昌籍佣工多半是受了人挑拨,只要出去说明真相,便足以打发走这些人。倒是徽帮会首黄云霄召集人手,预备以武力反击都帮后,吴明官有些着急起来,派人去告诉黄云霄,要他约束帮众,千万不能动武。然当时吴窑大门外人山人海,气氛紧张,乱哄哄一片,已非人力所能控制。吴明官怕酿成群殴械斗,一面派人去巡司署请通判陈奇可派兵弹压,一面亲自出来安抚,不想刚走到众人面前,便蓦然倒地死去。
周时臣听李新喜语气,似是怀疑吴明官是遭了人暗算,忙问她可有凭据。李新喜摇头道:“没有,我只是本能地觉得我夫君死得冤枉。可恨我笨人笨脑,虽起了疑心,也努力去找过,却始终没有发现蛛丝马迹。”
周时臣道:“那么吴公遗体上可有刃伤,或是有中毒迹象?”
李新喜道:“没有。是我亲手为我夫君换的寿衣,他全身上下我都仔细擦洗过一遍,没有伤口。可我心中始终放不下这件事。周公子,杨把桩说你是第一等的聪明人,你一定有法子的。”
周时臣道:“我虽答应了娘子要为你调查尊夫之死,可这件事难度极大,怕是费时费力……”
李新喜道:“当然不能让周公子白费力气,我自有酬金奉上。”
周时臣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怕是我才智有限……”
一语未毕,李新喜已经打开桌上的木盒,取出一只陶壶来,道:“周公子出身名门世家,兼之少年成名,寻常金钱财物也不会放在眼里,这只壶……”
那只栗色小壶乍看似老松树皮,凹凸不平,壶把似松根,质朴古雅,如同古铜器一般。周时臣一时两眼发直,失声道:“这……这是供春壶吗?”
李新喜道:“周公子果然好眼力。不错,这正是供春壶。而且这只壶,是供春在金沙寺所制,是世上第一只供春壶,也就是传说中的树瘿壶。现任饶州推官[52]吴正志不知从何处听说了树瘿壶现下在我夫君手里,曾多次派人来讨要求买,愿出五千金高价,我夫君亦没有答应。”
宜兴吴氏正是树瘿壶的原主。明代正德年间,宜兴才子吴仕为参加科考,在君山之隅、东溪之上的金沙寺读书。一位闲静有致的僧人向当地陶工学会了制陶之法,自己抟紫砂细土加以澄炼,制为胎,捏塑出口、杯、盖等,再烧成陶壶[53]。吴仕随身书童供春“髫龄颖异”,观看僧人炼土制壶日久,竟然嫌弃对方所制之壶太过粗拙,自称若是给他一坨泥,他会做得比僧人好得多。
某日,供春取僧人做完壶洗手后沉淀在缸底的紫砂泥,模仿寺旁一棵大银杏树上的树瘿纹样,做了一把紫砂壶。由于没有做壶的工具,只用了一把茶匙,所以在壶面上留了很多手指螺纹印,不想反而愈显古秀可爱,此即为世传“树瘿壶”。吴仕一见之下便叹为观止,视为珍宝。得到了主人的肯定,供春便又照着做了几把。
吴仕字克学,号颐山,出身常州宜兴簪缨官宦世家,家产丰厚,拥有“田万亩,山万峰,园以畦计,泉池以泓计,树株计,竹获苇数千,牛羊蹄千,僮指千”。其父吴纶“春和秋爽,载笔床茶灶,随以一鹤一鹿,遨游于武林吴苑间”,时常带着一鹤一鹿徜徉于江南山水间,自宛如仙人。来往于吴家的都是沈周[54]、文徵明、唐寅、仇英等当世大才子,正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由于吴氏在江南士林中的巨大影响力,供春壶不胫而走,声名鹊起,博得了诸多官宦文人的青睐,世人争相竞购,几与金玉比价[55]。
吴仕高中进士后,告诉供春道:“你有这等才艺,再做我的书童就浪费了,自己去外面闯荡吧。”
供春自此离开吴氏,成家立业,扬名江湖。他后来还做过“龙蛋”“印方”“六角宫灯”等名壶,温雅大方,质薄而坚,有“供春之壶,胜于美玉”的美誉。但世间最看重的还是他的处女作“树瘿壶”,求壶者趋之若鹜,时人以千金索求,仍难得一见。
最早一版的“树瘿壶”自然在吴仕手中,不久即被其好友唐寅索去。后来唐寅生活落魄,“树瘿壶”也飘忽无定,最终下落不明,想不到其辗转流传下来,竟然落在了瓷业巨匠吴明官的手中。
周时臣既擅仿制古器,自然是鉴赏大行家,一见之下,便知道此壶十之七八是真品,待接过壶来,握在手中微一摩挲,便知决计为正品——虽没有瓷器的光滑圆润,亦没有釉色打亮壶面,却是黯黯光华,古拙庄重,质朴浑厚,有着千年古玉的韵味。难怪曾有人称赞其“栗色暗暗,如古今铁,敦庞周正”。
供春一生传世作品极少,许多江南收藏鉴赏大家都因为未能亲眼见过供春壶而抱憾终身,而今最早版本“树瘿壶”就在周时臣手中,弥足珍贵。只要一想到近百年间无数杰出名士抚摩过这把世间独一无二的陶壶,便足以令人怦然心动。
除此之外,周时臣本人就是能工巧匠。大凡真大师、真匠人,无不以造出至精至美之作为最高目标。即使是一代宗匠,雄踞巅峰,傲视群雄,然随着时间的流逝,属于他的时代终究会过去,但一件绝好的工艺品却可以流传千百年。供春早已化作了尘土,其英名却附在了陶壶上,流芳百世。而眼前的供春壶就是紫砂壶中不可逾越的杰作,陶与瓷素来同艺,周时臣自问尚达不到如此高度。百余年后,倘若后人摩挲观赏他周氏作品时,会是怎样的评价,又会是怎样的感怀?一时心荡神驰,思绪复杂,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一旁李新喜察言观色,已知周时臣深为供春壶打动。她知书识礼,亦不打断对方赏壶雅兴,只静静等在一旁。
过了好半晌,周时臣才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将陶壶放回木盒中,正色道:“我先把原先要说的话说完。我答应替娘子查找真相,并不是要贪图吴家什么。我很佩服吴公的本领,匠心独具,技巧绝伦,在前人成就上有所创新,自开一派。扪心自问,我若涉足青花斗彩,亦达不到吴公的高度。”
李新喜道:“人各有所长,周公子称雄于仿古,亦非我夫君所能。”
周时臣很喜欢对方不卑不亢、应答得体的态度,便实言告道:“之前我想说的是,我会努力去做娘子交付的事。只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怕查了许久后,仍然给不了娘子想知道的答案,到时怕是娘子会深深失望。至于这件树瘿壶,我不能收,它实在太贵重了,堪称无价之宝。”
李新喜道:“在周公子眼中,这壶是无价之宝。在我眼中,它是一件普通的夫君遗物,只希望能将它赠送给有缘人。若是周公子不肯收下,那么我便收回刚才托付的话,不敢再有劳周公子为我死去的夫君奔波劳碌。”
周时臣既已慨然允诺,哪会轻易把话说回?况且还死者同行以真相,是天经地义之事。然李新喜偏偏要以那只树瘿壶作报酬,不免很是为难。
把桩杨采一直站在一旁,见场面转冷,忙道:“周公子,你一向爽直,怎么这会子反倒婆婆妈妈起来了?老实说,我可看不出这只壶有什么好。可它是吴娘子的一点心意,她想的只是将吴窑主生前最珍爱的东西送给周公子你。”
周时臣见实在难以推辞,便道:“那好,这只供春壶就暂时由我保管。我们先以一年为限,若是我有负娘子重托,难以查明真相,那么明年变工节时,我再来府上拜访,归还这只壶。”
双方就此约定,且秘不外扬,只有在场的三人知晓。然都帮围堵吴窑情形实在太乱,人数实在太多,周时臣本人亦不在场,他又只能暗中走访当事者,导致迟迟没有进展,他甚至都不能证明吴明官是否真的死于暗算。
今日恰好是约定的一年之期,周时臣一大早起来,所做第一件事便是取出树瘿壶,亲自送去吴窑,以履行承诺。不想却吃了闭门羹,李新喜坚持不见不收。他因为尚有收徒、开窑两件大事要忙,只得又携着树瘿壶回家。
讲述受托于吴氏遗孀一节时,周时臣只提吴窑珍品,不提树瘿壶或供春壶,陈奇可等人以为李新喜送给周氏的只是吴明官亲手烧制的精美瓷器,亦不在意。
宋国霖问道:“周公子既然没有发现吴明官是遭暗算身亡的证据,如何还认为他的暴毙跟今日江若兰命案有所关联?”
周时臣道:“我虽然没有发现有用的线索,但在调查时,却越来越觉得吴家娘子的看法是对的,吴明官之死不同寻常。至于两起案件有所关联,只是我自己的联想。不然哪会这么巧,两年的变工节,在同一天,两个人遇害,且均与徽帮名匠有莫大干系。”
果真如此的话,都帮嫌疑就相当大了。去年他们明里闹事,发动都昌籍佣工围堵吴窑,吴明官当众身亡,徽帮由此损失了最顶尖的瓷匠。都昌窑主余茂盛之母上月便已经过世,他曾回家奔丧数日,却将下葬日子拖到这个月,极可能是有意为之。于是今年都帮帮众表面集体回都昌为余母送葬,暗中则暗下杀手,杀死江若兰,既能打击陈仲美,又能陷害徽帮会首黄云霄,可谓一箭双雕。
而且都帮确实是吴明官猝死最大、最直接的受益者。吴明官膝下有一子一女,长子吴青峰为前妻所生,对制瓷毫无兴趣,因与继母李新喜不和,便独自搬去浮梁县城居住,每日与城中一帮浪荡子弟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次女吴黛城为李新喜所生,年纪还小,才十四五岁。吴明官一死,其子不能继承其业,吴窑连个掌窑人都没有。李新喜虽勉强以未亡人身份接管了事务,然按照瓷业行规,妇人不能靠近窑房,不然大不吉利,她也只能处理一些未竟杂务。没有了真正懂行的掌窑人,吴窑青花瓷器生产一落千丈。都帮本来就在圆器业有垄断优势,崔氏五彩亦不逊吴氏斗彩太多,便趁机将青花瓷器生意都抢了过去。去年都帮崔窑卖出的青花数量,是前年的五倍还多,其中有七成是从吴窑拉走的两广大户。就连徽帮会首黄云霄为应付海外市场订单,也不得不转买了一批崔窑青花。
吴明官死后,陈仲美便是硕果仅存的宗师级徽州瓷匠。陈窑烧制普通青花圆器,瓷器亦是精品,只是不似崔窑五彩、吴窑斗彩那般各有开创之风。陈氏本人不想计较行帮之争,只想成为行业至尊,烧制出无可比拟的顶级青花。每每都昌窑主开窑,他亦常常跑去观摩学习。因为其人眼里只有瓷器,很有些呆傻之气,其妻子又是景德镇的著名美人,都帮众人也不讨厌他,更不像提防吴明官那般如临大敌,偶尔还拿他开开玩笑。有人假意建议陈仲美加入匠籍[56],好去御窑厂做龙缸匠,主烧龙缸[57],那可是人间至尊青花瓷器。对方本是随口说笑,陈仲美却当了真,一本正经地答道:“我烧的瓷器是给活人观赏享用的[58]。不睁大双眼,怎能看到白地蓝花的美丽?况且龙缸不过难在巨大而已,算不得至尊瓷器,甚至连一流都算不上。”旁人见到他这股爱瓷如命的执着,倒也颇为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