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序言与开篇(1)

无可避免地带着一种怀旧之情,本书研究了二十六位经典作家,并试图辨析使这些作家跻身于经典的特性,即那些使他们成为我们文化权威的特性。“审美价值”常常被视为康德的一个观念而不是一种现实存在,但我在一生的阅读中却从未有过如此的经验。不过,如今学界是万物破碎、中心消解,仅有杂乱无章在持续地蔓延。那些所谓的文化战争与我无涉,我对当前低劣状况的指陈将在第一章和最后一章里表述。此处我要做的是解释本书的结构,并且说明为何我要从数百个往昔公认的西方经典作家中遴选出二十六位代表人物。

维柯曾在《新科学》一书中提出三阶段的循环理论,即神权、贵族和民主三个阶段的循环,每个新的神权时代将会在一场大混乱后最终出现。乔伊斯曾在《芬尼根守灵》中庄谑并用地借鉴了维柯的理论来结构全书,我也如此这般地遵循《守灵》的风格,只是将神权时代的文学略而不论。我的历史叙述始于但丁而终于贝克特,不过我并未严守年表的顺序。由此,我将莎士比亚作为贵族时代的第一人,因为莎氏实乃西方经典的核心人物;我随之将莎氏放在与几乎所有其他作家的关联中进行审视,因为乔叟和蒙田影响过他,而他也影响了诸如弥尔顿、约翰逊博士、歌德、易卜生、乔伊斯及贝克特等人;与他有关的还有那些试图反对他的人,特别是托尔斯泰和弗洛伊德,后者既利用了莎士比亚却又坚信是牛津伯爵为那个“斯特拉福镇小子”捉刀代笔。

本书对作家的选择并非像看上去的那样是随意而为。所选作家的理由是他们的崇高性和代表性:因为一本书可以论述二十六位作家,却容纳不下四百位人物。当然,自但丁以降的主要西方作家均已在此,他们包括乔叟、塞万提斯、蒙田、莎士比亚、歌德、华兹华斯、狄更斯、托尔斯泰、乔伊斯和普鲁斯特。但是为何不选彼特拉克、拉伯雷、阿里奥斯托、斯宾塞、本·琼生、莱辛、斯威夫特、卢梭、布莱克、普希金、麦尔维尔、贾科莫·莱奥帕尔迪、亨利·詹姆斯、陀思妥耶夫斯基、雨果、巴尔扎克、尼采、福楼拜、波德莱尔、布朗宁、契诃夫、叶芝、D.H.劳伦斯和其他许多人呢?因为我实际上是在论述代表各个民族之经典的人物:英国的乔叟、莎士比亚、弥尔顿、华兹华斯和狄更斯;法国的蒙田和莫里哀;意大利的但丁;西班牙的塞万提斯;俄国的托尔斯泰;德国的歌德;西班牙语美洲的博尔赫斯和聂鲁达;美国的惠特曼和狄金森。主要剧作家是莎士比亚、莫里哀、易卜生和贝克特;主要小说家是奥斯汀、狄更斯、乔治·艾略特、托尔斯泰、普鲁斯特、乔伊斯和伍尔夫。约翰逊博士的入选在于他是西方最伟大的文学批评家,迄今难有与之比肩者。

维柯并不认为在第二个神权时代到来之前会是一个混乱时代,而我们这个时代虽然号称继续处于民主时代,称其为混乱时代却实在恰当不过。这个时代的关键作家是弗洛伊德、普鲁斯特、乔伊斯和卡夫卡:他们的个人风格代表了时代的文学精神。弗洛伊德曾自称是一个科学家,但是他将像蒙田或爱默生那样作为一个伟大的散文家而流传于世,因为他创立的治疗方法已被贬斥为漫长巫术史上的一段插曲。我很希望能为更多的现代诗人留下篇幅,而不仅仅是聂鲁达和佩索阿,但我们时代的诗作无法比肩《追忆似水年华》、《尤利西斯》或《芬尼根守灵》,也比不上弗洛伊德的散文或卡夫卡的寓言故事。

对于这二十六位作家,我试图直陈其伟大之处,即这些作家及作品成为经典的原因何在。答案常常在于陌生性(strangeness),这是一种无法同化的原创性,或是一种我们完全认同而不再视为异端的原创性。沃尔特·佩特曾把浪漫主义重新定义为使美感增加陌生性,但我认为他的定义并不限于浪漫主义,而是适用于所有的经典作品。从《神曲》到《终局》的成就实际上就是从陌生性到陌生性的循环。当你初次阅读一部经典作品时,你是在接触一个陌生人,产生一种怪异的惊讶而不是种种期望的满足。当初次阅读《神曲》、《失乐园》、《浮士德·第二部》、《哈吉·穆拉特》、《彼尔·京特》、《尤利西斯》及《漫歌》等作品时,人们将体会到它们共有的怪异特征,它们使你对熟悉环境产生陌生感的能力。

作为迄今为止最伟大的一位文学巨匠,莎士比亚却经常给我们相反的印象:他让我们不论在外地还是在异国都有回乡之感。他的感化和浸染能力无人可比,这对世界上的表演和批评构成了一种永久的挑战。令我感到荒谬和遗憾的是,当今的莎士比亚评论,从文化唯物主义(新马克思主义)、新历史主义(福柯)到女性主义,无不放弃直面此种挑战。莎氏评论已完全背离了莎作的审美价值高度,并试图将他降低到英国文艺复兴时期的“社会动力”层面上去,似乎李尔、哈姆莱特、伊阿古及福斯塔夫这些人物的创造者与约翰·韦伯斯特和托马斯·米德尔顿之间没有真正的差别。英国最好的批评家柯莫德在《关注的形式》(1985)一书中提出了一个警告,这是我所知道的有关经典命运,或者说首先是有关莎士比亚命运的最清楚警告:

经典,它不但取消了知识和意见的界限,而且成了永久的传承工具;不过,经典无法抗拒理性,也就当然能被解构。如果人们对经典不以为然,他们也可以设法去摧毁它。虽然很难看到学术机构,包括招生机构,可以抛弃经典而正常运行,但捍卫经典再也不能由中心体制的力量来进行,也不能由必修课来延续。

一如柯莫德指出的,摧毁经典的方法唾手可得,而且此事确实进展迅速。不过本书一再清楚地表明,我并不关注近来有关经典的辩论。这场辩论发生在右翼的经典保卫者和学术新闻界之间。前者希望为了假想的(并不存在的)道德价值而保存经典;后者我称之为“憎恨学派”,他们希望为了实行他们所谓的(并不存在的)社会变革而颠覆现存的经典。我希望本书不会成为一曲西方经典的挽歌,或者在某个时刻会有一种逆转,旅鼠们不会再成群结队地自坠山崖。对在书末列举的经典作家,特别是我们这个世纪的作家,我已大胆地对他们的传承可能作了小小的预测。

一部文学作品能够赢得经典地位的原创性标志是某种陌生性,这种特性要么不可能完全被我们同化,要么有可能成为一种既定的习性而使我们熟视无睹。但丁是第一种可能性的最好例子;莎士比亚则是第二种可能性的绝佳榜样。充满矛盾的惠特曼则常在这一悖论的两边徘徊。莎氏之下最伟大的既定经典代表要算希伯来《圣经》的最初作者,十九世纪圣经学界称之为“耶和华文献作者”(Yahwist)或“J”的那个人。(“J”是从希伯来语Yahweh的德语拼音而来,或源于英语的Jehovah,系一时的拼法错误。)与荷马一样,J是指某个人或某些人,其真实身份已湮没于时间之中,但似乎早于荷马而生活在三千多年前的耶路撒冷附近,或在那时被创造出来。我们无法知道J究竟是谁;但基于纯粹文字文本和主观的理由,我思忖J也许是所罗门王宫廷中的一位女官,当时的宫廷是精英文化之所,弥漫着宗教怀疑论和心理学诡辩的氛围。

有一位敏锐的批评家指责我在《J书》里没有直截了当地证明J就是母后拔示巴,一位希提特族妇女,大卫王把她纳入内宫并使她的丈夫乌利亚轻易地殒命于战场。我很高兴后来采纳了如下假设:所罗门之母拔示巴是一位可钦佩的候选作者。如此假设可使“耶和华篇”中她对所罗门灾难性的儿子和继承人罗波安的阴郁看法得到充分的解释;据此也可理解她对希伯来长老们充满了讽刺的描写,以及她对某些长老妻子和像夏甲与他玛那样的外来女性的喜爱。不仅如此,极具J式讽刺意味的是那位写出最终成为犹太圣典的著作的人不是以色列人,而是一位赫梯妇女。所以我在下文中间或把耶和华文献作者称为J或拔示巴。

作者J是我们现在所说的《创世记》、《出埃及记》和《民数记》的原始作者,但她的作品经过了五个世纪的审查、修改,经常的废止和一连串编辑中的歪曲,最后在从巴比伦流亡归来时期由以斯拉或他的某个学生毕尽全功。修改者包括僧侣和虔诚的抄写者们,他们似乎被拔示巴描写耶和华时的随意嘲讽所冒犯。J的耶和华是人类——太有人性了:他吃吃喝喝,还经常发脾气,喜欢寻衅开心,嫉妒心重、报复心强,自诩公正却不断徇私;在将祝福从一位精英身上转移到整个以色列人时,他又变得神经质似的焦虑不安。在他引领着那群疯狂痛苦的人穿过西奈荒野时,他变得对己对人都如此疯狂和危险。这些就是作者J要被视为所有作者中最为渎神的原因。

就我们所知,J的传奇在耶和华亲手埋葬他的先知摩西于一座无名冢时结束,而那位历经磨难的以色列领袖却不能对那“应许之地”多看一眼。拔示巴的杰作就是对耶和华和摩西关系的描写,这段叙述既非讽刺也非悲剧,而是从耶和华出人意料地挑选那位不情愿的先知开始,到他毫无缘由地杀害摩西,再到随之而来的痛苦折磨着上帝和他的选民。

神性与人性的爱恨纠葛是J的一大创造,是那种持续久远以致我们难以察觉的原创性的又一标志,因为拔示巴讲述的故事已经深入人心。产生经典的这种原创性所隐含的强大冲击使我们认识到,不论虔诚的修订者们如何拼凑,西方世界犹太人、基督徒等对上帝的崇拜只是对一个文学人物的崇拜,即J的耶和华而已。我所知道的可与之相比的震惊有两个:一是基督徒敬爱的耶稣也是《马可福音》的作者杜撰的一个文学人物;二是当我们颂读《古兰经》并聆听唯一的安拉的声音时,这个声音是由其先知穆罕默德大胆地详细记录下来的。也许有一天,或正好是二十一世纪的某一天,当摩门教至少成了美国西部的主要宗教时,我们的后来人将会经历第四个冲击,即他们会遇到真正的美国先知约瑟夫·史密斯在他的《天价珍宝》及《教义和约法》中所大胆描写的那些明确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