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序言与开篇(2)

经典的陌生性并不依赖大胆创新带来的冲击而存在,但是,任何一部要与传统做必胜的竞赛并加入经典的作品首先应该具有原创魅力。我们的教育机构里现在充斥着理想主义的恨世者,他们责难文学及生活中的竞争;但是所有的古希腊人都认为,审美与竞争是同一的,布克哈特和尼采也重新发现了这一真理。荷马所教授的也是争斗的诗学,而他的对手赫西奥德却是首先学到这一课的。批评家朗吉努斯认为,柏拉图全部的哲学生涯就是与荷马无休止的争斗,因为荷马被从《理想国》里驱逐出去了;然而,驱逐的企图是徒劳的,因为是荷马而不是柏拉图长存于希腊人的学校课本里。斯特凡·格奥尔格认为,但丁的《神曲》是“世代相传的书和学校”;这种说法过去对诗人可能更合适,现在也可恰如其分地用于形容莎士比亚的戏剧,而本书通篇都会证实此说。

当代作家不愿被告知他们必须与莎士比亚和但丁竞争,但这种竞争正是乔伊斯成名的原因,他的伟大声誉在现代西方作家中只有贝克特、普鲁斯特和卡夫卡可以媲美。品达永远是文学成就的基本原型,他歌颂贵族竞技者神一般的胜利,同时隐含地表明他的胜利颂歌本身就能战胜每个可能的竞争者。但丁、弥尔顿和华兹华斯都重复了品达的赛跑获胜这个关键隐喻,赢得棕榈叶是俗世的不朽事业,却奇怪地与任何虔诚的理想主义格格不入。人们尽力表示敬意的“理想主义”正是当今学院里的风气,在保持社会和谐与矫正历史不公的名义下,所有美学标准和多数知识标准都被抛弃了。实际上,“经典的传播”就意味着经典的消亡,因为我们正在讲授的并不包括那些最好的女性作家以及非裔、西裔和亚裔作家的作品,却包含了那些只是以怨恨为共同特征的作品。在这种怨恨中是没有陌生性和原创性的;即使有,那也不足以创造出耶和华文献作者与荷马、但丁与莎士比亚、塞万提斯与乔伊斯的传人。

作为“影响的焦虑”(the anxiety of influence)这个批评概念的首倡者,我很高兴看到,“憎恨学派”一再坚持这个观点只适用于“已死的欧洲白人男性”,而不适用于女性和我们奇怪地称为“文化多元主义者”的人。于是,女性主义的领头鼓吹者宣称,女性作家好比被褥缝纫工一样亲密地合作;而非裔和西裔文学活动家则进一步强调他们未受到任何文化污染之害,他们每一个人都似清晨的亚当一样纯洁。他们似乎是亘古未变历来如此:自我创造、自我生息并自具伟力。不管这些说法如何自欺欺人,它们若出自诗人、剧作家和小说家之口都是可以理解的和正常的。但是这些断言如来自所谓的批评家,那么其中的乐观言论既不真实也无趣味,而且有悖于人类的天性和文学的本质。没有文学影响的过程,即一种令人烦恼并难以理解的过程,就不会有感染力强烈的经典作品出现。在我的影响理论受到攻击时,我无法真正确认它,因为攻击者从未恰当地解释我的观点。正如本书有关弗洛伊德的章节所表明的,我倾向于莎士比亚式地解读弗洛伊德,而不是弗洛伊德式地解读莎士比亚或其他作者。影响的焦虑无关真正的或想象的父亲是谁,它是借助于诗歌、小说或戏剧并在它们之中出现的一种焦虑。任何强有力的作品都会创造性地误读并因此而误释前人的文本。一位真正的经典作家或许会或许不会把这种焦虑在作品中予以内化,但这无关大局:强有力的作品本身就是那种焦虑。彼得·德波拉在《论历史修辞学》一书中清楚地表达了这种观点:

作为对影响的描写,弗洛伊德式家庭罗曼司代表了一种极为牵强的解读。对布鲁姆而言,“影响”既是一个确定诗学传统的比喻范畴,又是一个心理、历史和意象关系的复合体。……影响是解说文本之间关系的,它是一种互文现象。既是内在的心理防备——诗人的焦虑体验——又是外在的文本之间的历史关系,它们是误读或诗学误解的结果而非原因。

毫无疑问,上述精当概括对于不熟悉我有关文学影响问题的思考的人也许略显晦涩,但德波拉给了我一个较好的出发点,即由此开始审视正在受到威胁的西方经典。要想在丰富的西方文学传统中一再取得重大的原创性,人们就必须承担影响的分量。传统不仅是传承或善意的传递过程,它还是过去的天才与今日的雄心之间的冲突,其有利的结局就是文学的延续或经典的扩容。这一冲突既不能通过社会关怀来解决,也不能由任何急躁的理想主义者来评判,或被马克思主义者“让死者埋葬死者”的口号所消弭,更不能被主张以图书馆代替经典和以档案代替探究精神的博学家所化解。诗歌、故事、小说和戏剧产生于对先前的诗歌、故事、小说和戏剧的反应,这种反应依赖于后辈作家的阅读和阐释活动,这些活动又与新的创作相一致。

对前人作品的解读需要一定的防范意识,因为对前人作品一味赞扬会抑制创新,而且不仅仅是出于心理学的原因。这个问题不涉及俄狄浦斯式抗争,而是由强有力的、原创性的文学想象的本质所决定的:形象化语言及其种种变化。新的隐喻或别致的比喻总是要脱离已有的用法,这种脱离取决于至少要部分地摒弃或反对先前的比喻。莎士比亚以马洛为起点,早期莎士比亚式的反派主角模式,如《泰特斯·安德罗尼克斯》和《理查三世》中的摩尔人亚伦十分接近马洛笔下的马耳他犹太人巴拉巴斯。当莎士比亚创作了威尼斯的犹太人夏洛克时,笑剧反角道白的隐喻基础就彻底改变了,夏洛克是对巴拉巴斯的重大误读或创造性误释;而摩尔人亚伦则更接近于重复巴拉巴斯,特别是在形象化语言的层次上。可是当莎士比亚创作《奥赛罗》时,马洛的所有痕迹都消失了:可以看出,伊阿古的自得其乐的恶行远比过分自鸣得意和神气活现的巴拉巴斯在形象上更细腻、更精巧。伊阿古与巴拉巴斯的关系显示出莎士比亚对前人马洛的创造性误读完全获得成功。莎士比亚是一个独特的例子,前辈们与他相比无不略逊一筹。就《马耳他的犹太人》和《帖木儿》而言,《理查三世》显示了一种影响的焦虑,不过莎士比亚仍在探索。到《亨利四世》(上)中出现了福斯塔夫,这种探索才算完成,于是马洛就成了舞台上和生活中都不必遵行的方式。

莎士比亚之后的作家中相对而言不被影响的焦虑所左右者屈指可数:弥尔顿、莫里哀、歌德、托尔斯泰、易卜生、弗洛伊德和乔伊斯;莎士比亚对除莫里哀之外的这些作家来说都是个问题,而这正是本书力图表明的。伟人总是惺惺相惜,但也会为之所误。莎氏写出了西方传统中最好的诗文,在他之后写作是一种复杂的定数,因为一切要素中,如人物的表现、记忆在认识中的作用、语言中指代新意的种种隐喻等,以原创性尤为难得。但莎士比亚对这一切都驾轻就熟,任何心理学家、思想家或修辞学家都无法与他相比。维特根斯坦虽然讨厌弗洛伊德,两人在怀疑和维护莎士比亚时却很相似,莎氏对于哲学家(维特根斯坦)一如对于心理学家(弗洛伊德),都是一种冒犯。就原创性的认识来说,哲学史上还无人可与莎氏相比;维特根斯坦透露出的迷惘既诙谐又深刻:莎氏所表现的思考与思考本身之间的真正区别何在?诚如澳大利亚诗人兼批评家凯文·哈特所说的,“西方文化从希腊哲学中吸收了观念性词汇,我们一切有关生与死或有关形式与内容的言谈都与这个传统不可分。”但是,观念实际上会超越词汇,所以我们必须提醒自己:莎士比亚很少依赖哲学,他比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康德、黑格尔、海德格尔及维特根斯坦等人对于西方文化更为核心。

近来我在维护审美自主性时颇觉孤单,但最好的维护还是阅读《李尔王》并观看随后的精彩演出的经验。《李尔王》并非出自某个哲学危机,它的魅力也不是某种程度上由资产阶级体制促生的神秘化所能解释的。如果某人坚持文学不必依赖哲学,或审美无关意识形态和形而上学,那他就会被看作一个怪人:这种情形标志着文学研究的堕落。审美批评使我们回到文学想象的自主性上去,回到孤独的心灵中去,于是读者不再是社会的一员,而是作为深层的自我,作为我们终极的内在性。一位大作家,其内在性的深度就是一种力量,可以避开前人成就造成的重负,以免原创性的苗头刚刚崭露就被摧毁。伟大的作品不是重写即为修正,因为它建构在某种为自我开辟空间的阅读之上,或者此种阅读会将旧作重新打开,给予我们新的痛苦经验。许多原创作品并非原创,而是爱默生式的反讽让位于爱默生式的实用主义:创新者知道如何借鉴。

影响的焦虑使庸才沮丧却使经典天才振奋。使混乱时代三位最有活力的美国作家——海明威、菲茨杰拉德和福克纳——紧密联系起来的是康拉德对他们的影响,但他们又通过把康拉德和美国文学先驱结合在一起而巧妙地调和了他的影响:海明威借鉴了马克·吐温,菲茨杰拉德借鉴了亨利·詹姆斯,福克纳则借鉴了麦尔维尔。同样巧妙的借鉴也见于T.S.艾略特对惠特曼和丁尼生的承继,埃兹拉·庞德对惠特曼和布朗宁的融合,以及哈特·克莱恩从艾略特又转向惠特曼等。创造力强的作家不是选择前辈,而是为前辈所选,但他们有才气把先辈转化到自己的写作之中并使他们部分地成为想象性的存在。

在本书中,我不直接关注所涉及的二十六位作家之间的互文关系,我的目的是把他们当作整个西方经典的代表,不过毫无疑问,我对影响问题所具有的兴趣随处可见,有时甚至是不完全自觉的。强力的文学无法驱除对有关的先辈之作和权威之作所产生的焦虑,不论它是否想要与之竞争。虽然多数作家拒绝理解文学影响的过程,或试图把它们理想化为全然的宽容和善行,但是随着经典的历史不断延伸,竞争和浸染中的黑暗一面也日益增强。一首诗、一部戏剧或一部小说无论多么急于直接表现社会关怀,它都必然是由前人作品催生出来的。正如在所有认识活动中一样,无常性支配着文学,而由西方文学经典构成的无常性主要表现在影响的焦虑上,这种焦虑形成了或不当地形成了每一部渴望永恒的新作。文学不仅仅是语言,它还是进行比喻的意志,是对尼采曾定义为“渴望与众不同”的隐喻的追求,是对流布四方的企望。这多少也意味着与己不同,但我认为主要是要与作家继承的前人作品中的形象和隐喻有所不同:渴望写出伟大的作品就是渴望置身他处,置身于自己的时空之中,获得一种必然与历史传承和影响的焦虑相结合的原创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