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幽灵的警告

之前说到菲尔曼·里查特和阿尔芒·蒙夏曼两人正准备到五号包厢去探个究竟,此刻他们已经出发了。走下楼梯,穿过舞台,他们从贵宾入口处来到剧场,从左边第一道走廊进入了大厅,走到乐团和第一排座椅的中间,抬头看着上面的第五号包厢。然而,包厢里光线昏暗,同时又被厚重的幕布围得非常严实,根本无法看清楚,只能看到裹着红色丝绒的看台扶手。

空旷的大厅里此时或许只有他们二人,这阴森的气氛将他们笼罩起来。这个时候,工人们通常要饮上几盅酒,之后美美地睡上一会儿。

舞台已经被工人们清理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了一些简单的布景。几道苍白、阴幽的光芒不知从哪里渗了进来,恰好落在那座用纸板搭成的老城堡布景上。这所有的一切,在人为搭制的布景之下,换句话说,在这欺骗人的日光之下,都变得光怪陆离。乐团座椅上盖着的一匹长布,就如同浪涛汹涌的大海,暴风巨人阿达马斯托尔一声令下,那刚刚还冲天怒飞的波澜,便戛然而止。蒙夏曼和里查特就如同是暴风雨的受害者,已弃船而逃,拼命地往左侧的包厢游去。八根光滑洁净的大理石的柱子,昏暗的灯光下,看起来就像是硕大无比的支架,来支撑这些遥遥欲坠的楼宇。一楼、二楼、三楼环形看台的扶栏平行,有层次地重叠着,屋顶的圆顶是勒那普弗先生的铜雕画,画面里的人物此刻正对着一脸忧郁的蒙夏曼和里查特狞笑着。可是,往常这些画像可都是庄严肃穆的啊!这其中的人物有伊兹斯、安菲特里特、埃贝、弗洛尔、潘多拉、普西契、泰提斯、波莫纳、达弗内、克里提、加拉泰、阿尔蒂斯等。噢,对了!大家都知道潘多拉的魔盒,她此时正和阿尔蒂斯一起,紧盯着这两位新上任的剧院经理呢!他们好像是终于抓住了一块船只的残骸,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观望着第五号包厢。无论如何,事后蒙夏曼曾坦言,当时的情形的确让他非常震惊。后来,他在自己的回忆录中还提及此事:

在接任剧院经理的职位之后,我们可以说终于有机会一睹剧院幽灵的‘空中秋千’的风采,而对于我来说,想象力却好像失去了平衡一样,令我在视觉上不得不承认确实有剧院幽灵的存在。不知是因为当时剧场里空无一人的阴森恐怖的气氛使我们感到震惊,还是因为当时昏暗的光线使整个剧场和五号包厢里看起来几乎漆黑一片,使我们产生了幻觉,反正我们不约而同地看到了五号包厢出现了一个诡异的人影。我们的手不由自主地牵在了一起,一言不发。之后,我们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久,死死地盯着同一个地方,然而那个人影已经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了。我们从剧场出来,走在廊上的时候,开始谈论自己所看到的情景,交换各自的意见。令人感到意外的是,我们看到的居然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影!我看见的是一颗靠在包厢栏杆上的死人头,而里查特看到的却是一个老妇人,有点儿像是吉里太太。这莫非真的是幻觉?我们急忙飞速跑进第五号包厢,却看到里面空无一人。我们互相对望,然后像两个疯子一样大笑起来。

第五号包厢与二楼其他的包厢并没有什么两样,当蒙夏曼和里查特真正进入其中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刚才的反应是多么可笑,于是开始毫无掩饰地嘲笑对方,将厢里的摆设都翻了一遍,还将幕帘和掀起的座椅都仔细检查了一番,尤其是对“声音”习惯坐的那张椅子检查得更为仔细。他们发现,那仅仅是一张普通的椅子,毫无特殊之处。总而言之,这间包厢极为普通,包括里面的红色地毯、座椅、小饰毯以及红色丝绒包裹的扶手栏杆,都是很平常的东西。后来,他们还仔细检查了小饰毯,不过依然没有什么发现。他们又来到楼下的五号包厢,这里是与上面的五号包厢连通的,就在乐团席位左边的第一个出口的位置,不过还是没有收获。

“原来我们被这些人玩弄了!”菲尔曼说,“星期六演出《浮士德》的时候,我们就坐在二楼的第五号包厢里!”

蒙夏曼和里查特的胆子也真的是够大的,竟然敢在受了魔鬼诅咒的歌剧院再次上演《浮士德》,真不知道究竟会有什么样的悲剧再次上演?

周六一大早,蒙夏曼和里查特一到办公室,就收到两封来信,又是幽灵的杰作。信上说道:

亲爱的经理先生们:

真的是想和我作对吗?倘若还想和平共处,那就务必遵从我的要求,这是给你们的最后通牒。包括四项内容:

1.将包厢还给我,它应该即刻归我所用;

2.今晚由克里斯蒂娜代替卡尔洛塔出演玛格丽特一角,你们不必担心,卡尔洛塔到时会卧病不起;

3.我要求立即将吉里太太恢复原职,继续担任我包厢的领席员,她是一位忠实善良的好人;

4.写一封保证信,写明你们将会像前任的两位经理那样接受在责任规章中所提到的有关月俸的一切条件。让吉里太太转交给我。此外,付款方式我会另行通知的。

倘若这四项条件你们不予理会的话,就等着今晚的《浮士德》受到诅咒吧!

请务必斟酌考虑再三。再会!

剧院幽灵

“上帝啊!这个该死的剧院幽灵,我简直被烦透了!”里查特咆哮着,愤怒地握紧拳头狠狠地砸向办公桌。

行政主任麦尔斯恰巧走了进来,“先生们,拉什纳尔希望能够见你们中的一位。他似乎有什么要紧的事情,看起来很慌张。”

“哪个拉什纳尔?”里查特问道。

“先生,他是您驯马队里的队长。”

“是吗?驯马队的队长?”

“是的,先生,”麦尔斯说,“拉什纳尔是歌剧院里几位驯马师的队长。”

“他具体做些什么呢?”

“他负责管理马厩。”

“管理哪个马厩?”

“就是剧院的马厩啊,先生。”

“上帝啊,怎么我从来都不知道剧院里还有马厩?它在哪儿?”

“先生,马厩在地下室靠罗顿街的那一侧,里面养着十二匹马。”

“上帝,怎么有那么多马?它们都是用来做什么的呀?”

“噢,是在《预言家》《犹太女》的演出中为游行队伍作配合的,这些训练有素且熟悉舞台的马匹正是我们需要的,而它们都是在驯马师们的教导下才懂得如何配合演出。在这方面,拉什纳尔是个能手,从前他还担任过弗兰克尼马戏团的马队队长。”

“嗯,很好……可是,他有什么事要找我?”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从没见过他像今天这样慌张的。”

“那好,叫他进来!”

拉什纳尔走进来,手里握着一根马鞭,神情紧张地抽打着自己的长靴。

“拉什纳尔先生,您好啊,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里查特颇惊讶地说。

“是这样的,经理先生,我想请求您对马厩进行清理。”

“噢?您是想让我把我们的马都赶出去吗?”

“不,不是把马赶出去,而是饲养员。”

“那么请问您手下有多少饲养员?”

“六个!”

“竟然多出了两个饲养员!”

“是的,先生,这其实都是些闲职,”麦尔斯插话道,“这都是艺术部副秘书长强行安排进来的。这些人和政府有关系的,我恐怕……”

“我才不管什么政府!……”里查特态度坚决地说,“十二匹马只需要四名饲养员来照顾。”

“先生,是十一匹!”马队队长及时更正他。

“是十二匹!”里查特说。

“十一匹!”拉什纳尔再次肯定地说。

“这是为什么?刚才行政主任还告诉我说一共是十二匹马!”

“是的,先生,那是过去,现在我们只剩下十一匹了,因为有人将凯撒偷走了!”

拉什纳尔说着又将马鞭狠狠地抽在了自己的长靴上。

“什么?你说有人偷走了凯撒?”行政主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上帝啊,凯撒就是《预言家》里的那匹白马!”

“是的,它是举世无双的好马!”拉什纳尔的声音变得有些干涩,“凯撒是我在弗兰克尼的十年间,见过的无数好马中最出色的一个!可如今却被人偷了!”

“这是怎么回事儿?”

“我也不知道!根本没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我也是因此才来请求您清理马厩的。”

“那么您有没有问过那些饲养员,看看他们怎么说呢?”

“哼!他们就会胡编乱造!有人说是临时演员干的……有人说是行政部的守门人……”

“什么?行政部的守门人?这怎么可能,我敢打包票,他绝对不会这样做的!”麦尔斯坚决地提出了反驳。

“那么您自己总该有自己的想法吧?”

“是的,依我看,”拉什纳尔说,“准是他!”说着,他走近两位经理,在他们耳边低语道:“是剧院幽灵干的!”

里查特听后立马跳了起来,“不会吧!您也这么认为!您竟然也会这么认为!”

“什么叫我也这样?事实本来就是如此……”

“可是这怎么可能!怎么会呢,队长先生?”

“先生,我想我只是如实地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因为我上次看见……”

“你看见什么了?”

“我清楚地看见一个黑影骑马从我眼前飞驰而过,一匹跟凯撒一模一样的白马!”

“你当时没有追他们吗?”

“我追了,经理先生,并且不断地喊凯撒的名字,然而,他们的速度太快了,转眼间便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

里查特站了起来,说:“好了,拉什纳尔先生,现在您可以走了……那个偷马匹的幽灵,我们会起诉他的……”

“那你们也会赶走饲养员吧?”

“是的,先生,一定会的!再见。”

拉什纳尔行礼后转身离开了。

“先生,麻烦您去清理一下那个白痴!”

“可是政府专员的朋友啊,先生!”麦尔斯怯生生地提醒了一下。

“他还经常同斯科尔、拉格雷、佩图塞在托尔托尼酒吧一起喝酒。”蒙夏曼补充道,“一旦开除了他,一定会招致满城的流言飞语!他一定将剧院幽灵的事情宣扬出去,到那时,我们可就成了全巴黎的笑柄,我们就全完了……”

“那……那先把这事儿搁下来……”里查特终于肯让步了,不过心里已经在盘算另外一件事儿了。

这时吉里太太突然推门闯了进来,看来蛮横的看门人似乎并没有对她加以阻止。她手里捏着一封信,神色匆匆地说:“先生们,很抱歉,打搅了,今早我收到了剧院幽灵的一封信。他叫我来找你们,说有东西要我……”

菲尔曼·里查特还没等她说完,脸上已经充满了恐惧,似乎正濒临精神崩溃的边缘。他压抑着满腔的怒火,这让他的脸变成了猩红色,表情更见狰狞恐怖,眼睛中流露着凶光。他沉默不语,实际上,他也是无话可说的。他忽然一把抓住了可怜的吉里太太,将她像螺旋一样拎起来转了半圈,这可把毫无防备的吉里太太吓了一大跳,她绝望地呼喊着,谁知又被里查特无意中踩了一脚。这位可敬的经理的右脚正好踩在了吉里太太的黑绸裙上,在上面留下了一个清晰的印迹。吉里太太显然从来没有在这种地方受到过这样无理的对待,这简直就是一种粗暴的侮辱。

吉里太太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站在了走廊上,整个过程非常迅速,以致她到现在都还有种云里雾里、晕头转向的感觉。不过她突然回过神来,开始在歌剧院里愤怒地叫喊、抗议,甚至以死相逼,以致动用了三个青年壮汉才将她拖到了一楼大厅,再由两名保安拖出了歌剧院的大门,扔在了街上。

也就是在同一时间,卡尔洛塔正居住在福布尔·圣·奥诺雷街的一家小旅馆里,她摇铃叫来女仆,叫她把当天的信件送过来。于是,她看到了一封匿名信,信中是这样写的:

倘若您今晚去参加演出,或许您会在演出时遭遇极大的不幸……比死亡更加恐怖的不幸。

信是用红色墨水写的,字迹有些扭曲变形,看上去信的作者似乎犹豫不决。

读完这封恐吓信,卡尔洛塔便觉得胃口全无,她将女仆送上来的热巧克力推到一边,独自坐在床边,陷入了沉思。虽然她已经不止一次地收到过这样的信件,然而,这封信却是那样令人恐怖,不禁令她毛骨悚然。

这段时间以来,她总是觉得自己遭人嫉妒,总是念叨说有人在暗中诅咒她,想让她身败名裂。她甚至宣称这个人正在酝酿一场阴谋,说不定哪天就会实施的。然而,她也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绝对不会任人宰割、束手就擒的。

卡尔洛塔其实正在绞尽脑汁想要对付克里斯蒂娜,而可怜的克里斯蒂娜对此却一无所知。最让卡尔洛塔无法容忍的是,克里斯蒂娜代替自己上台演唱,竟然意外地声名大振。

在了解到了观众对于她的临时替代者是热烈欢迎之后,卡尔洛塔的早期支气管炎以及对剧院行政人员的不满一并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而且要离开剧院的念头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她开始想尽一切办法扼制住对手,通过疏通经理周围那些有权势的朋友,让克里斯蒂娜再也得不到成功的机会。一些起初还盛赞克里斯蒂娜是天才音乐家的报刊也转而只知道对卡尔洛塔的荣耀津津乐道了。最后,这位当红女歌星甚至在剧院里都会时常对可怜的克里斯蒂娜进行言语攻击,对她恶意中伤、百般刁难。

可以说,卡尔洛塔就是个没有感情和灵魂的演唱机器!只不过,她是这种机器中较为出色的一部。她演唱过的曲目几乎囊括了德国、意大利、法国等地所有令艺术家们倾心的优秀作品。而她在演唱的时候,也从未唱错过一个音,或者说在对某部伟大的作品倾情演绎时,音量显得不够大。总之,她可以称得上是一部用途极广、能力超强、精确度很高的机器。可是,从未有人用罗西尼的那句名言“您用自己的灵魂在歌唱,我的姑娘,您的灵魂是如此的美好!”赞美过卡尔洛塔,那位伟大的音乐家曾在听完克罗丝夫人演唱的“阴暗的森林……”之后给与了她很高的评价。

当卡尔洛塔反复思量之后,她起身说道:“你就等着吧!”之后,又用西班牙语说了些什么,表情非常坚决,像是立下了誓言一般。

没想到,当她来到窗前的时候,居然看到一辆灵车停在下面。灵车和恐吓信加起来,足以让她相信今晚恐怕在劫难逃。她于是马上召集亲朋好友,告诉他们自己被克里斯蒂娜恐吓,她还扬言绝对不会放过这个小人。到那时,整个剧场都会坐满她的崇拜者!就算发生什么意外,卡尔洛塔觉得她的崇拜者们也能随机应变,阻止捣乱者的破坏行动。

此时,里查特先生的专职秘书前来探问卡尔洛塔的身体状况,她对此作出了郑重的承诺,就算只剩下一口气,她也一定会出演玛格丽特!秘书还根据经理的指示,嘱咐她小心行事,在开演前尽量不要外出,以免受风着凉。秘书走后,卡尔洛塔忍不住将这番怪异的嘱咐与那封恐吓信联系在了一起。

五点钟,她又收到了一封匿名信,和上一封信的字迹相同,信上简单地写道:“小姐,您已经患上了感冒。倘若您不够理智的话,那么今晚登台演唱就可能是自取灭亡!”

读完信,卡尔洛塔无所畏惧地耸耸肩,发出了一声冷笑。之后,她还提高嗓音唱了两三个音符,用来稳定自己的情绪。

她的亲朋果真如约来到剧院,他们环顾四周想要找到可疑分子,不过在全场的观众中,除了一些不常来的外行看客和老实巴交的中产阶级以外,就只有那些品位高雅、性格温和的常客了。唯一不同的是两位经理正端坐在二楼的五号包厢里,卡尔洛塔的朋友们以为他们或许也已经听说了有关今晚的演出将会有人捣乱的传闻,所以亲临现场,想要制止这场骚动。可是,他们错了,两位经理实际上是为令他们坐立不安的剧院幽灵而来的。

“寂静?……在这狂乱的夜里,我徒劳地追问自然的神灵、造物主。但是却只言片语都未曾听到,也是丝毫安慰也未曾得到……”

卡洛鲁斯·丰塔——一个著名的男中音,这是他唱的浮士德博士对地狱神灵所发出的第一次呐喊。坐在幽灵专座上的里查特此时侧过身来问同伴:“你听到什么动静没?”

“别着急,耐心点嘛!”蒙夏曼打趣道,“演出才刚刚开始,你知道的,幽灵通常是在第一幕中场时才入座的。”

第一幕结束,没有发生什么意外。卡尔洛塔的朋友们对此并不感到惊讶,因为在这一幕中,卡尔洛塔完全不用演唱。

在落幕时,两位经理相视而笑。

“呵呵,第一幕已经结束了!”蒙夏曼说。

“是啊,原来幽灵也会迟到。”里查特随声附和道。

蒙夏曼继续以戏谑的口吻说:“对于一个被诅咒的剧院来说,今天晚上场内的组合倒是很配合嘛!”

里查特笑着,给蒙夏曼指着剧场中的一位妇人,只见那人身穿黑衣,肥胖而举止粗俗,坐在观众席的正中央,她的左右两侧各坐着一名同样举止粗俗的男子。

“这些人是什么来历?”蒙夏曼问。

“那个女的是我家的看门人,旁边两个是她的兄弟和丈夫。”

“他们的票是你给的?”

“是啊,我家那位看门妇今天是第一次进剧院……不过从今往后,她就得每晚都来了。因此在她开始为别人领位的工作之前,我想请她先看一场演出。”

蒙夏曼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里查特告诉他,说自己决定用这个自己信任的女人代替吉里太太的职位,当然只是在短期之内。

“对了,说到这里,”蒙夏曼接着说,“我想起来了,听说吉里太太要控告你。”

“什么?她要控告我?向那个幽灵控告吗?”

天呐,那个幽灵!蒙夏曼差点儿把他忘记了。

突然,包厢的门被推开了,一个舞台监督神色慌张地出现在了门口。

“怎么,出什么事儿了?”两位经理异口同声地问,这个人突然出现在这个地方实在令他们很吃惊。

“先生们,事情是这样的,”舞台监督答道,“今晚克里斯蒂娜的一些朋友要暗算卡尔洛塔。现在卡尔洛塔正大发雷霆呢!”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里查特眉头紧皱地说。

然而舞台的幕布此时已经拉开了,凯尔梅斯正站在台上准备演唱,于是经理立刻示意舞台监督暂且退下。

蒙夏曼看见他离开,便附在里查特的耳边,问道:“达阿埃真的有朋友?”

“是的,”里查特答道,“是有一个。”

“谁?”

里查特将目光投向二楼的一个包厢,蒙夏曼看到里面坐着两位男士。

“你说的是夏尼伯爵?”

“对,他曾不止一次向我推荐达阿埃。如果我不是知道他和莎莉是朋友,我还真以为……”

“喂!快看!”蒙夏曼笑声嚷道,“坐在他身旁的那个年轻人又是谁啊?”

“那是夏尼子爵,伯爵的弟弟。”

“他看上去一脸病容,应该早点回家睡觉才好。”

此刻,舞台上传来阵阵歌声,人们都陶醉在这美妙的音乐中。

不管是葡萄酒还是啤酒,

是啤酒还是葡萄酒,

都请将我的酒杯灌满!

“巴斯库神”酒馆门前,学生、资产者、士兵、年轻姑娘和中年妇女都在兴高采烈地跳着圆圈舞。此时,西尔贝出现了。

美丽端庄的克里斯蒂娜·达阿埃令人迷醉,她是那样年轻,眼神中透着一丝忧郁与典雅。卡尔洛塔的朋友们原以为克里斯蒂娜的同伙会用最热烈的喝彩向卡尔洛塔示威。不过,令他们意外的是,场内只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而玛格丽特从舞台穿过,唱出她在这一幕中仅有的两句歌词:

不,先生们,我既不是名门闺秀,也不美丽,

我不需要任何人来帮助我。

此时,场内响起热烈的掌声,和先前的稀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因此显得突兀而多余。一些不知情的人面面相觑,完全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于是,第二幕也顺利结束了。而一些知情者则在自言自语:“看来,就在下一幕了!”而另有一些自以为消息灵通的人则断言,好戏还在后头,相信会在“杜勒王的酒杯”一幕上演。他们急忙赶到贵宾入口处去通知卡尔洛塔。

两位经理乘幕间休息的时候离开了包厢,想去实地了解一下卡尔洛塔的事情。然而他们很快发现,这只不过是一件很小的事情,根本就不以为然,于是就走回原位上,继续看演出。就在他们走近包厢的时候,突然发现扶手栏板上放着一罐英国糖果。这是谁放在这儿的?他们询问领席员,然而却没有人知道。两人立即回到包厢,他们惊讶地发现在那罐糖果的旁边,竟然还放着一架小型望远镜。两个人对视了很久,再也笑不出来了……此刻,他们脑海中满是吉里太太之前说的话……渐渐地,他们好像觉察到周围涌动着一股奇怪的气流。两人默不作声地坐下,他们真的被吓到了。

舞台上出现了玛格丽特的花园……

对他来表白,带着我的祝祷,

我的承诺依旧……

克里斯蒂娜双手捧着红玫瑰和紫丁香,一边唱着开头的这两句歌词,一边抬头向台下望去,便看见了包厢里的夏尼子爵。顷刻间,几乎所有的人都感觉到她的声音已经完全变了,不再如往日一样平稳、纯净,似乎是有什么东西令她的声音变得沉重了起来,还掺杂着一些颤抖与恐惧。

“真是太奇怪了,”在乐队席中,卡尔洛塔的一位朋友大声说道,“记得上次,她的歌声还像天使一样动听,可今天,她的声音却在不住地打颤,听起来既无经验,又无技巧!”

就是你,我从不怀疑的人,

请为我辩护啊!

听到这里,子爵将头深深地埋在了双手间,偷偷地哭泣。坐在身后的伯爵用力地咬着胡须,眉头紧皱。一向内敛、冷漠的伯爵,此时却将自己的内心感受完全表露了出来,看来是真的气愤极了。他的确很生气,拉乌尔在一次神秘旅行之后身体状况突然变差,这都令他感到困惑,拉乌尔给出的解释丝毫不能消除他的疑问。于是伯爵便想约见克里斯蒂娜·达阿埃弄清真相,然而她居然一口回绝,非但伯爵,就连他弟弟也都概不接见。伯爵由此对克里斯蒂娜恨之入骨,他不能原谅她带给拉乌尔的痛苦,也不能原谅弟弟会为这样一个女人受尽折磨。上帝啊,他真的是大错特错了,竟然会对这个在突然之间一夜成名的小姑娘产生了兴趣。

就算说含在嘴里的玫瑰,

也懂得送给她一个温柔的吻。

“哼,该死的小狐狸精!”伯爵低声地咒骂道。

他思索着不知道这个女人究竟想得到什么……她是那么纯洁而高贵,听说她没有一个朋友,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可是,这个从北国来到这里的天使居然是一个诡计多端的魔鬼!

拉乌尔用手掌挡住泪水,却一心只想着他刚回到巴黎时收到的那封克里斯蒂娜寄来的信,信中是这样说的:

亲爱的老友,你必须要勇敢,以后都不要再见我了,也不要跟我说话……倘若你对我真的还有一点点的爱,那么就算是为了我——永远不会将你忘记的克里斯蒂娜,请一定要这样做!亲爱的拉乌尔,请不要再走进我的化妆室。否则,我们两个都会有生命危险。

你的小克里斯蒂娜

接着,卡尔洛塔在一阵雷鸣般的掌声中进场了。

和往常一样,花园一幕依然是高潮迭起。

玛格丽特唱完了杜勒王之歌,掌声雷动,接着她又唱了宝石之歌:

啊,我笑了,因为我看见了,镜中如此美丽的容颜,竟然是我自己。

唱完之后,卡尔洛塔又是赢得了同样的喝彩。

于是,卡尔洛塔从这一刻起,便开始对她在场的朋友、自己的声音以及今晚的成功都信心十足,没有一丝恐惧了。她带着几分狂热甚至是醉意,将自己完全投入到了演唱当中。她所扮演的似乎已经不再是羞涩的玛格丽特,而是热情奔放的卡门。观众们给与了她更加热烈的掌声,照这样下去,她同浮士德的二重唱一定可以赢得又一次的成功。然而,可怕的事情在突然之间终于发生了。

接下去,浮士德双膝跪地,唱道:

朦胧的月光下,请让我,让我,

来痴痴地看你秀丽的容颜,

在这夜的轻柔里,我们仿佛是站在云端,

我正温柔地轻抚你素洁的美丽。

玛格丽特接着唱道:

哦,寂静!哦,幸福!无法言表的神秘!让人心醉的忧伤!

我侧耳倾听!……我仿佛听见了,我的内心深处,有个孤独的声音在歌唱!

此刻,一件恐怖至极的事情突然发生了……

现场的所有观众几乎同时站了起来,大家都惊呆了,坐在包厢里的两位经理也不禁喊叫了起来,那让人觉得可怕的事物似乎就在眼前,没有人能够解释这场突如其来的悲剧。卡尔洛塔像疯了一样,表情极其痛苦,两眼发直,半张着嘴试图继续唱下去,然而,刚唱完“我的内心深处,有个孤独的声音在歌唱”,就再也唱不下去了……

这张天生就会唱歌的嘴,这部从没出过任何差错的完美机器,它能制造出最动听的声音和最高难度的合声,最优美的旋律和最激昂的节奏,这简直就是人间的杰作。不过它唯独缺少了火一般的热情,因此永远无法企及超凡的境界。只有热情才可以产生真正的情感,让灵魂得到升华。如今,竟然从这张嘴里跳出来……跳出来……一只癞蛤蟆!

上帝啊!这是怎么一回事儿?舞台上充满了恐怖与丑陋,人们看到的只是凹凸不平、口吐白沫与四处喷射的毒液——一只叫声刺耳的癞蛤蟆!

它究竟是如何进到她嘴里的呢?它为何会蹲在她的舌头上呢?弯曲着后腿,做好跳跃的姿势,它悄悄地从她喉咙里蹦了出来,呱……天呐,多么可怕的声音!

您可能会觉得癞蛤蟆只是一个形象的比喻,然而,不幸的是,我们如今竟然能够真切地听到它的声音。呱……

整个剧场都能听到它刺耳的怪叫,看见它令人恶心的毒液。

没有人能料想得到会发生这样的一幕。卡尔洛塔似乎还是不敢相信,即便是一阵惊雷向她迎面劈来,此刻也不会比这只从她嘴里蹦出的癞蛤蟆更让她感到恐惧和震惊!

对一名女歌手来说,倘若嘴里藏着一只呱呱乱叫的癞蛤蟆将是她的奇耻大辱。甚至有人因此含羞而死,然而,卡尔洛塔似乎并不在乎。

她依然平静地唱着:“我的内心深处,有个孤独的声音在歌唱!”她看上去很轻松,如同我们每天说“早安,夫人,您好吗?”一样。

众所周知,对于一些妄想用上帝赋予的浅薄天赋,唱出生来就非她们能力所及的美妙音色的自不量力的女歌手,为了表示对她们的惩罚,上帝会将一只呱呱叫的癞蛤蟆悄悄放进她们的嘴里。然而,有谁会相信,在音域上能够跨越两个八度的卡尔洛塔的嘴里竟然也会有癞蛤蟆。

她那尖利的两个高八度音,令人听后就难以忘记,她在《磨笛》中的断奏音,几乎就是绝唱了,尤为让人难忘的是,她在《唐璜》中饰的埃尔。一天晚上,她甚至唱出了SI降半音,连她的同伴安娜也是望尘莫及的。然而此刻,她连一句平淡无奇的“我的内心深处,有个孤独的声音在歌唱!”都没法儿唱完,这“呱”的一声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事情看来十分蹊跷,肯定是有人在暗中作怪,这只癞蛤蟆的嫌疑最大,可怜的卡尔洛塔觉得自己身陷绝境。

场内陷入混乱之中,嘈杂声四起,这让卡尔洛塔又一次受到了打击。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台下居然有人在喝倒彩。事实上,观众在面对像她这样的知名大歌唱家时,所表现出来的并不是愤怒,而是惊愕与恐惧。

卡尔洛塔不停地自问是否听到了刚才自己唱出的那个音符?如此这般刺耳的声音,也能称之为音乐吗?甚至连声音都不算!因为至少声音应该具有某种音乐特性,起码不是这样的可怕噪音!她本想说服自己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自己的耳朵突然产生了某种幻觉,而不是发音器官出了什么问题……

她四处张望,想要寻求庇护与安慰,也可以说是对她的一点肯定。她是那么无助,手指蜷缩地护住喉咙。她始终不能相信这“呱”的一声是她发出来的!站在她身旁的男中音卡洛鲁斯·丰塔好像也这么认为。他像个孩子似的痴痴地看着卡尔洛塔,一脸惊异的表情,始终寸步不离地站在她身旁。对于事情发生的经过,他也许可以给出解释。不过,此刻,他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卡尔洛塔的嘴巴,就像一个好奇的孩子盯着魔术师那顶藏着无数珍宝的帽子。他在想,那么响亮的呱声怎么可能出自这么小的一张嘴呢?

整个剧场混乱不堪,癞蛤蟆呱呱的叫声和观众们的喧闹声混作一团,台前幕后一片慌乱,然而,这一切事实上都只是在这短短的几秒钟之内发生的。

对于五号包厢里的两位经理来说,这可怕而短暂的几秒钟却是那么漫长,似乎永无止境。他们本来就已经疑心剧院幽灵的存在,如今亲眼目睹了这前所未有的一幕,就更加焦虑不安了。

当时,他们甚至已经能够感觉到幽灵的呼吸。蒙夏曼快要坐不住了,他的头发几乎竖起来了,坐在一旁的里查特也好不到哪儿去,掏出手绢不断地擦拭着额头流下来的如黄豆般大小的汗珠。是的!幽灵就在他们身旁,或者在他们背后,或者在他们周围,总之他们能够感觉到他的存在,然而,他们无法看到他的模样!他们已经感觉到了他在呼吸……这呼吸声离他们越来越近了,他们明显得感觉到,在这个包厢里有第三者的存在!他们全身都在颤抖,想要逃出这个可怕的地方,可是他们却不敢这样做,甚至不敢开口说话,生怕让幽灵觉察到他们已经知道了他的存在!到底将要发生什么?会有怎样的结果?

接着,只听“叭”的一声,剧场又陷入了一片喧哗之中,两位经理在惊叫中真切地感到,这是幽灵在作祟。他们靠在栏杆上看着卡尔洛塔,好像无法认出她似的。从地狱来的姑娘或许是用这“叭”的一声来预示一场灾难的降临。上帝啊!灾难!他们一直期待着它的降临!幽灵曾发誓说剧院已经受到了诅咒!在灾难即将来临的重压之下,两位经理感到呼吸开始有些困难。此时,里查特用尽全身力气,用将近窒息的声音对卡尔洛塔喊道:“继续唱!继续啊!”

然而,可怜的卡尔洛塔并没有照他说的做……她仿佛是一个英雄,勇敢地重唱了刚才那句致命的歌词。

她一开口,剧院立刻陷入了沉寂,空中回荡着卡尔洛塔高亢嘹亮的歌声。

我低下头,竖起耳朵,仔细地听!

全场观众也随之聆听着。

听啊,那孤独的声音(呱!)

呱!……在我的……呱!

没想到,癞蛤蟆又开始鸣叫。

场内立刻骚动起来,两位经理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不敢动弹。他们已经被折磨得只剩下一点儿力气了。此刻,他们竟然听到幽灵在自己的肩头发出一阵骇人的冷笑,忽然,从右肩传来他的声音,清晰而迅速,似乎是一个连嘴巴都没有的声音:

“今晚,吊灯都会被她唱下来!”

两人不约而同地抬头向天花板看去,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恐惧,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与此同时,一个光芒四射的巨形物也随之砰然落在乐团中央,摔得粉碎。剧场里顿时惊叫声此起彼伏,人们四处逃窜,想要逃离这个噩梦般的地方,在这场混乱中,有很多人都受了伤,甚至有一个人被活生生砸死了——吊灯恰巧摔碎在一名妇女头上——她正是受里查特指派,将要接替吉里太太作幽灵包厢的领席员的中年妇女,这一夜,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光临巴黎歌剧院。

第二天出版的报纸的头版头条是:“千斤重鼎压死看门妇!”这个用大字写的标题,可以当做对她的悼念之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