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悲惨的一夜好像给每个人都带来了灾难。可怜的卡尔洛塔病倒了,而克里斯蒂娜当晚在演出结束后便失踪了。在以后的十五天内,剧院里没人再见过她,也没有人再在其他什么地方看到过她。
剧院在事后进行了责任追究,然而,两位经理始终没能给出任何解释。最后的调查结果是,此次事件纯属意外事故,起因是剧院部分设备年久失修,磨损得相当厉害。不过,对此,新老两届剧院经理也应该负有一定的责任,因为他们原本应当在出事之前及时做好修补工作。
得知克里斯蒂娜无端失踪了,拉乌尔非常放心不下,曾经给瓦雷里太太写信询问,却没有得到回音。刚开始的时候,他并没有感到很吃惊,因为他知道克里斯蒂娜执意要同他断绝来往。可是,对于她为何要这样做,他也是无从得知的。
拉乌尔看到克里斯蒂娜接连缺场,开始感到不安,甚至在《浮士德》的演出中,他依然没有见到她,他的痛苦与日俱增。
一天下午,拉乌尔到剧院打听克里斯蒂娜的下落和失踪的原因,可是他发现经理们也是忧心忡忡的。这两个人已经完全丧失了一贯的风趣幽默,整日面色苍白,眉头紧皱,头也不抬地在剧院里踱来踱去,好像是被什么可恶的念头紧逼,又像是厄运缠身,难以自拔。
和从前相比,两位经理在这段时间里简直判若两人,变得神经兮兮,不可理解。剧院的很多常客都觉得他们是被什么比吊灯坠落事件更加恐怖的事情给吓住了,因此精神状态才会发生这么大的转变。
他们在处理日常事务的时候显得非常没有耐心,却对已经复职的吉里太太例外。当拉乌尔前来打听克里斯蒂娜的消息时,两人只是说她在休假。拉乌尔便问假期大概是多长时间,可他们竟然冷漠地回答说是无期的,因为克里斯蒂娜生病了。
“什么,她病了?”拉乌尔立马紧张起来,“她得了什么病?”
“这个我们怎么会知道!”
“怎么?你们没有派剧院的医生给她看病吗?”
“没有,而且她没有要求,我们对她一向都很信任。”
拉乌尔走出剧院的时候,仍觉得事有蹊跷,决定无论如何一定要到瓦雷里夫人家去一趟。他这时可能已经把克里斯蒂娜在信中提出绝对不与他见面的要求给忘了。可是,当他回想起自已躲在化妆间门外听到的那些话,在佩罗镇看到的那些令人恐惧的事物,以及在海边和克里斯蒂娜的谈话,这些都使他感到不安,他觉得其中必有隐情,似乎有什么阴谋,即便不是魔鬼所为,但一般人恐怕是很难办到的。她是如此地富于幻想,温润纯洁的灵魂,仙境一般快乐的童年,还有她对父亲永远的思念,特别是她在仙乐飘飘之中痴迷沉醉的身影,让他对墓园里的回忆特别深刻,自己和她其实是没什么两样的,不是吗?想到这些,他觉得自己必须勇敢地站出来,保护柔弱的克里斯蒂娜,以免她遭受侵害,那个不择手段的家伙似乎总是在她周围想要谋害她。那么,想要谋害她的人究竟是谁呢?带着这个问题,拉乌尔匆忙赶往瓦雷里夫人家。
尽管拉乌尔是个诗人,对浪漫音乐情有独钟,又非常喜欢布列塔尼地区有关小精灵跳舞的神话传说,同时,他还深深地爱着来自北国的小仙女克里斯蒂娜,但是他秉性诚实,在做任何事情的时候,绝对不会抛弃自然规律,迷信那些与常理相悖的事物。
可是,在瓦雷里夫人家就能解决心中的疑问吗?他不知道,不过,他还是想要试一试。他颤抖着摁响了门铃,女仆出来开门,他看到那人正是那晚从克里斯蒂娜的化妆室里走出来,从他跟前经过的那位。他向女仆说明来意,女仆回答说瓦雷里夫人现在卧病在床,不能见客。
“噢,真是不凑巧,那么请你将我的名片转交夫人。”
不一会儿,女仆回来了,将他带进了一间小客厅,里面光线很昏暗,并且陈设都非常简陋,拉乌尔看到墙上面对面挂着瓦雷里教授和老达阿埃的画像。
“夫人让我跟子爵先生说声抱歉,她只能在卧室接待您,因为她现在已经无法站立了。”
几分钟后,拉乌尔被带进了另一个房间,里面和客厅一样阴暗,不过他还是在微光中一眼便认出了瓦雷里夫人,她看上去依然那么安静而慈祥,不过如今的她已经是满头银发的老人了,但她的目光却依然清澈、明亮,没有一点儿杂念。
“您好,夏尼先生!”她向客人伸出了双手,高兴地说,“噢!您是上帝派来的吧!……我们好好地来聊聊克里斯蒂娜。”
听到克里斯蒂娜的名字,拉乌尔不禁伤心欲绝,连忙问道:
“您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吗?”
老太太神色平静地答道:“她正和她的天才老师在一起呢!”
“噢?天才老师?”拉乌尔说。
“是啊,他就是音乐天使!”
拉乌尔简直不敢相信,一下子跌倒在椅子上。原来克里斯蒂娜真的和音乐天使在一起啊!瓦雷里夫人将手指放到嘴边,示意他安静,微笑着说:
“这是个秘密,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
“嗯,放心吧!我会保守秘密。”拉乌尔觉得思绪变得凌乱开来,有点儿不知所云。他感到一阵眩晕,似乎整个世界都开始震荡,在他周围,在这间卧室,在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跟前旋转。
“嗯,我知道!”老妇人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那就像小时候那样,坐到我跟前来,牵着我的手,给我讲故事。亲爱的拉乌尔,我一直都很喜欢你,克里斯蒂娜也很喜欢你!”
“你说她很喜欢我……”拉乌尔轻声叹了一口气,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自己从烦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他的脑海中不断地闪现着克里斯蒂娜给他讲过的音乐天使,他在佩罗镇教堂的主祭坛前看到的那颗死人头,以及他听说的剧院幽灵。一天晚上,他无意中在剧院后台听到机械师们在谈论关于约瑟夫·布盖临死前所描绘的那个僵尸的话题……
他轻声问道:“夫人,为什么您会说她喜欢我呢?”
“因为她每天都会跟我谈起你!”
“真的这样吗?……那她跟您说的都是些什么呢?”
“噢,她跟我说你曾经对她有所表示!”
老妇人说到这里,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拉乌尔站顿时觉得羞愧难当,满脸通红地站了起来。
“你这是要到哪儿去?……可以再坐一会儿吗?你现在就要离开我?因为我在笑,你觉得生气所以想要离开?那么,请你原谅我。总而言之,孩子,这一切都不能怪你……你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还这么年轻……以为克里斯蒂娜还是自由之身……”
“难道克里斯蒂娜已经定婚了吗?”拉乌尔觉得痛苦不堪。
“这怎么可能,当然没有!……就算她想……不过她也不能结婚啊!”
“您说什么?我怎么不明白啊?为什么她不能结婚?”
“还不是因为那个音乐大师!……”
“怎么又和他有关……”
“是的,他根本就不允许克里斯蒂娜结婚!”
拉乌尔俯下身来,用恶狠狠的眼光瞪着瓦雷里夫人,感觉是要把老妇人一口吞下!然而,他的眼睛事实上却是一片空白,他是真的想把她一口吞了。有时候,过于单纯会让人觉得像看到魔鬼一样,面目可憎,拉乌尔这个时候对瓦雷里夫人的感觉正是这样。
然而,令他感到意外的是,老妇人对他凶狠的目光竟然毫无觉察,继续说道:“他不允许她结婚……却总是不明说……他只是警告克里斯蒂娜,倘若她结婚了,那么将再也无法听到他的声音,他将会离她而去!……因此……你知道的,克里斯蒂娜怎么肯让音乐大师离她而去呢?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嗯,是啊,”拉乌尔随声附和道,“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一直以为上次在佩罗镇,她已经将事情的经过都告诉给你了。那次,她是和音乐大师一起去的。”
“您说她和音乐大师一起去的佩罗?”
“那次他约克里斯蒂娜到佩罗,在她父亲的墓前见面。他还答应她用老达阿埃生前用过的那把小提琴演奏《拉扎尔的复活》。”
拉乌尔鼓足勇气,将一直憋在心里的问题说了出来:“夫人,请告诉我,这位音乐大师现在在什么地方?”
老妇人对这个冒昧的问题好像并没有感到惊讶,她抬头看着天空,答道:“就在天上!”
拉乌尔被老妇人天真幼稚的回答弄糊涂了,一时间找不到话语来回应她。她居然会对一个每天都会按时从天而降,去巴黎歌剧院的化妆室里为克里斯蒂娜传授歌技的鬼神报以这么天真而忠实的信仰,拉乌尔觉得不能理解。
不过他现在终于明白了,一个原本正常的小女孩在一位迷信的乡村音乐家和一位虔诚的老妇人的共同抚育成长,会有怎样的精神状态。想到这一切可能导致的严重后果,他不觉地颤抖起来。
“那么,克里斯蒂娜还是个贞洁的女孩吗?”他终于忍不住问道。
“上帝啊,你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显然老妇人被激怒了,她对着拉乌尔大声喊道,“先生,倘若你对此有什么怀疑,又何必来我这里呢?”
“她和这位大师认识多长时间了?”
“大概有三个月了!他已经给她上了三个月的课。”
拉乌尔使劲儿地扯去手套,绝望地垂下了手臂,沮丧地问道:
“他在什么地方给她上课?”
“他现在和克里斯蒂娜一起走了,我也不知道他们要去什么地方。不过我知道,在最近的半个多月的时间里,他们都是在克里斯蒂娜的化妆室里上课。因为如果在这个小公寓里的话,整栋房子的人会听到的。而在剧院里,早晨八点钟的时候,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他们就不会被打搅!……你明白了吗?”
“我当然明白!”拉乌尔大声地应着,在告别老妇人之后就急匆匆地离开了。老妇人想,子爵是不是对克里斯蒂娜太痴心了。
拉乌尔在经过客厅的时候遇见了女仆,他本想再向她询问一些事情,不过看见她嘴上挂着浅笑,拉乌尔以为这个女人是在嘲笑自己,于是连忙夺门而出。莫非自己了解的还不够多吗?……他仅仅是想打听消息,除了这个,他还能有别的什么企图吗?他回到哥哥家中,一路上都精神恍惚的。
他真想用鞭子狠狠地抽打自己,想用自己的头去撞墙!他太傻了,居然会相信她的无辜和纯洁,更不可原谅的是,他竟然还曾想要向她表明心意,他简直太无知、太愚蠢了!什么音乐天使,现在,他终于知道他是什么人了!毫无疑问,他就是某个狡诈阴险的男高音,阳奉阴违的漂亮小伙子!拉乌尔觉得一切都是这么荒唐、可笑,却又很悲哀!眼前这个可怜又可卑的年轻人居然就是自己啊!夏尼子爵!他越想越觉得气愤,原来纯洁善良的克里斯蒂娜竟是个无耻、邪恶、狡诈的坏女人!
虽然他的心情糟透了,不过在大街小巷里走一走,似乎令他紧绷滚烫的神经稍微冷却了一些。回到哥哥家,他就只想马上扑到床上大哭一场,然而,他的大哥却等在那里。拉乌尔看见自己的哥哥,就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似的一头扑进哥哥的怀抱,而夏尼伯爵此刻也像一位慈父那样尽力安慰自己的弟弟,并没有要他作任何的解释,而拉乌尔自己其实也不愿将音乐天使的事和盘托出,因为他觉得自己因为此事受到了侮辱和委屈,他真的难以启齿。
伯爵带着自己的弟弟来到一家小酒馆吃晚饭。拉乌尔原本可以拒绝这样的邀请,因为他现在是旧伤未愈又添新痛,不过,哥哥告诉他说前天晚上有人在森林大道上看到过他朝思暮想的姑娘,并且还看到她身旁有一位风度翩翩的男士陪伴着她。刚开始的时候,拉乌尔怎么都不肯相信,然而,伯爵接下去所描述的细节却是这般详尽,让他不得不信。伯爵说那人看到克里斯蒂娜在一辆四轮马车里,车窗开得很低,她好像正在尽情地享受着夜里冰冷清爽的空气。当晚的月光非常明亮,那人敢肯定自己不会看错的。而她身边的男士却看不太清楚,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马车在隆尚教堂后面的街上停下来,当晚那条街上一个人都没有。
拉乌尔听到这里,像发了疯似的慌忙穿好衣服,来到酒馆,虽然他本想在这个花天酒地的世界里将所有的悲伤都暂时忘记,然而,他还是郁郁寡欢,很早地就离开了。晚上十点左右,他乘坐一辆马车,来到隆尚教堂后面的街上。
天气凄冷无比,路上已经几乎没有几个人了,然而月色却出奇地好。拉乌尔让车夫在附近的一个街角等候,还嘱咐说最好不要让别人看到。之后,他独自一人在大街上踱步。
他就这样来回走了将近半小时,忽然看见一辆马车从巴黎市区方向驶来,在街角处转弯,正一步步向他逼近。
他马上想到:一定是她来了!此刻,他又像是那夜躲在她房门外偷听时一样,心脏开始振振有声地跳动起来……天呐,他竟然还是这么爱她!
马车已经离他很近了,而他却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在等待!……倘若车里坐的真是克里斯蒂娜,那么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地跳上马车,让那个音乐天使当面跟他解释清楚!……
眼看马车就要从他身旁经过了,他已经可以肯定,车里的人就是她!……此刻,他看到一个女人将头伸出了车门。
透过惨白的月光,他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克里斯蒂娜!”
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一下子喊出了爱人神圣的名字!他立刻追了过去,他那一声响彻夜空的呼喊似乎是给不安的人群发出了等待已久的信号,让他们蜂拥而过,他甚至没有时间实现原来的计划。姑娘的脸迅速消失在了紧闭的车门里,虽然他穷追不舍,然而,马车还是渐行渐远,最终只能看到一个黑点在被月光照得雪白的街道上跃动。
他依然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克里斯蒂娜的名字,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整个街道上就只剩下他孤单的身影。
他遥望着星辰闪烁的夜空,绝望地、发疯似的捶打着自己的胸脯。噢,他爱她,他却没有得到她的爱!
他呆滞的目光投向凄凉的街道,在这沉寂的夜里,他的心也变得冰冷,毫无生气。那个曾经令他着迷的天使如今成了令他鄙视的女人!
他好像听到有个声音在对他说,拉乌尔,你分明是被那个来自北国的天使给玩弄了!她用清纯的容颜,羞怯的神情,感觉时刻都会红上面颊诸如这些装饰来掩饰自己丑恶的内心,这究竟是为什么?她居然在深夜里乘着豪华马车,悄悄与情人去幽会!难道还有比这更虚伪、更丑恶的吗?……如此低贱的灵魂如何能够与那双明亮的眼睛相匹配呢?
她竟然这般绝情,全然不顾他的真情呼唤!而他又何必要苦苦等待呢?既然她已经说了要与他永不相见,那么他又有什么权力见她呢?
“滚啊!……你算个什么东西!还不如死了算了!……”
那个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咒骂着,他真想一死了之,可是,他还那么年轻,才二十岁!……第二天一大早,仆人看到他脸色憔悴,连衣服都没脱,呆呆地坐在床上。拉乌尔看到仆人手里拿着一封信,便一把抢了过来,他当即辨认出这是克里斯蒂娜的笔迹,信中写道:
我的朋友,请于后天午夜务必到巴黎剧院参加化妆舞会,地点是大厅后面的小客厅。请站在通向罗顿街的那扇门旁边,还请千万保守秘密,不要将此次约会的情况告诉其他人。另外,请穿上白色带帽的长大衣,戴好面具。千万不能让别人认出你。
克里斯蒂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