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另一个人:变形者札记
- (匈牙利)凯尔泰斯·伊姆莱
- 4118字
- 2017-06-13 15:40:23
彻夜难眠,今天早晨——就跟平时的每天早晨一样——我又从那块镶嵌在欧根亲王大街一侧屋墙上的“莫里茨·施利克[10]纪念牌”前走过,与其叫它屋子,不如称之为“公寓大厦”。由于与维特根斯坦有关,所以我在第一次经过这块纪念牌时就曾驻足。即便我在布达佩斯看到这样一个给人以空灵感的名字的话,肯定也会感到奇怪的。莫里茨·施利克是被他的一个“不喜欢犹太人的学生”(可能也是个坏学生)开枪击中头部,丧命于大学的大礼堂内。由于这个暴行并不完全符合当时(1936年)奥地利的相关法规,这名学生被判处了十年有期徒刑;仅过两年,他就利用德国吞并奥地利的契机迅速获释(也许由于他频频求饶的缘故)。在法庭上,这名学生以“施利克创立了一种邪恶、有害的哲学”为由进行自我辩护(或者说,就像包括现象学在内的那些极端偏激的“怀疑犹太人事件”一样,他以语言批评与逻辑的实证主义为由进行辩解——让我们再做一下更深层的合理思考:想来,揭示这些形而上学的谵语到底对谁有益?在那之后,这些意识形态的喋喋废语恰恰以此作为基础,建立起了自己的斜塔。)我真不明白,我为什么每天早晨要让自己因为这段历史而沉浸于悲哀。施利克居住在维也纳美丽的街区,他房间的窗户开向贝尔韦代雷的玫瑰园。楼房旁边,近来开了一家地窖酒馆,许多语调刺耳的陌生汉子进进出出。在这座富丽堂皇的大厦墙根下,点缀着一块块可疑、潮湿的污迹,昨天早上,由于一滩呕吐物,我不得不迅速移开了视线。自1989年以来——总共三年——当我最后一次(也是第一次)来维也纳客居,这座城市明显变得破旧失修。但是,我为什么要像一个维也纳普通市民一样地为此而忧心叹惋呢?显然,我在跟自己的身份紊乱相较量:我到底应该与谁为伍?在决断的刹那,维也纳的治安者们毋庸置疑地会将我推搡到那些语调刺耳的人群里;然而,我并不喜欢那个人群,因为他们从嘴里呕吐出西方的文化。现在唯一的问题是,到底存不存在西方文化?我只能与莫里茨·施利克结伴,他沉溺于思想,并因此被人枪杀,他的死也与哲学家的命运相匹配。
维特根斯坦:“音乐的感觉是一个人生活的表白。”
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个画面在我的眼前反复浮现,一位室内乐团的女大提琴手的画面。地点是在布达佩斯,当她一次次用琴弓拉出强音的时候,她的头激亢地随着旋律用力摆动,她的头低垂在左肩上,看上去像一个并不属于她身体的物体。似乎每个音符、每次拉动琴弓,都要让她付出牺牲,都要令她的身体沉浸于那样一种忘我的状态——这种状态恰恰使人不再意识到她躯体的存在,从而让观众毫无间断地沉陷在这幅画面所唤起的痛楚之中;不过,她演奏的总是古典音乐,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都是地道的传统音乐,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是巴赫的音乐。
在维也纳,有许多贵夫人一样优雅、衰弱的老妇人。我伸出手臂,帮助她们从有轨电车上下来,搀扶她们踏到站台。她们中的有些人表示感谢,另一些人则用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我;不过,从没有人像我怀疑自己那样怀疑过我。
维特根斯坦时刻不停地用一个格外尴尬的问题折磨着自己:他提出来的东西到底有没有“价值”?这就像人们根据珍珠的市场价格衡量海贝,而与此同时,海贝却在深海里自然地生长:我们必须认识到,海贝的价格与海贝的生长在本质上毫无关联……
才能与天赋之间有一道——有时是不能够跨越的——鸿沟。
“不说谎的人,恰恰是相当原本的人。”今天下午我翻译道。
有谁会为人们——看上去——轻而易举地选择了思想(或用人们喜欢用的说法,“信念”)而感到惊讶?每种“信仰”都是不同类人的不同假面。而且不管戴上哪具假面掩饰自己,自己仍还是原来的自己,仍还做原来的事情。
维特根斯坦的话是真实的:宗教信仰最重要的是(而且首先是)它的出发点正确,要知道,人类的处境是绝望的。我想问:能不能在绝望中信仰呢?因为对我来说,这个信仰就足够了:我并不绝望。
在这个清冷的春季,这些永不回返、不可能重复的维也纳的早晨;我充分享受这些早晨了吗?我是不是太愚蠢,以至于不觉得快乐?
有几个清晰再现的记忆瞬间:在史蒂芬广场上,一位裹着裘皮大衣、穿着格外惹眼的高跟鞋的女人,满脸堆笑地沿着一条残留着雪迹的石头小路朝她的朋友跑去。
在深夜的施瓦岑贝格广场上,一对被冻僵了的恋人相互依偎,等着D线有轨电车。
在一个暖融融、香喷喷的饭馆里,在烛光影绰的餐桌旁。一位自作聪明自以为是的大堂领班,很想知道到底谁将在音乐厅内指挥维也纳交响乐团,结果却用当地的脏话奚落了乐队的指挥。
在回家的路上,他略显蹒跚地走在昏暗的戈尔德大街上。
早上明亮的晨光,投照在格拉夫·施塔尔亨贝格大街(Graf-Starhemberg-Gasse)的食堂内。生活中轻盈的不可能性,就像松动的肥土,而记忆就像野罂粟,会在上面萌出嫩芽,开出红花。
火车站沉浸在轻微的忧郁之中,这是黄昏别离的时刻。另有一张夜间的照片:快车车厢内,一个坐着的、倚着深红色靠椅的女人侧影。
次日,维也纳的星期日。午前,维特根斯坦;中午,到席津(Hietzing)散步。席津墓地,修剪整齐的园子,精心维护的坟墓(我再补充一句:营养良好的死人)。一进大门,迎面便是豪华气派的“陶尔斐斯[11]纪念碑”。据我所知,陶尔斐斯曾是个微不足道的人物。有一次,在玫瑰山丘上,在一条幽雅别致的观景峰大街上有一家夏季幼儿园。我正俯在一只大水盆前,有人——有一位身穿白色外罩的女人——正在院子里,站在脸盆前为我洗头。突然有人大喊了一声(不知是在街上?还是在院子里?),喊的是:陶尔斐斯!接着是枪击声。正在我头上的抓挠的那只手停住了,我的眼里、嘴里堆满了刺激人的肥皂水。我听到这样几个词:“流血了……还喘气呢……”我对后一个词记得尤其清楚,因为,我当时并不很清楚那个词到底指什么。我想象着那浓稠、殷红的液体——想象着一个成年人的血,那种血跟“我在将自己割伤或在跌伤膝盖后从我的体里快乐流出的鲜红、咸涩、令人骄傲的神奇液体”迥然不同——那是一种预兆不祥的、粘腻的物质;我的舌头徒然转动,却说不出话,那个“陶尔斐斯”一词对我来说,即使在今天想起,也总是与“粗声喘气”的想象以及肥皂水的味道一起重现在自己的记忆之中。但是,那条观景峰大街到哪儿去了?有时,我也走在一条叫做“观景峰大街”的街道上,但是,这条大街并不能使我忆起那条原来的观景峰大街。在现在的观景峰大街上,怪异的铁栅栏像巨大的蟒蛇一样缠绕着年久失修了的楼阁,在污迹斑驳的墙根下,我偶尔能看到一只希腊龟,我将它拾起来,带到小路尽头的那片绿地,并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草坪上;在这里,在这片高地的草坪上,曾经是世界的最后一座可以保卫的山峰,从这里,我已经可以看到世界的彼岸。在彼岸,隐现着某种诱人的湛蓝色憧憬,我用那双孩子的眼睛痴迷地凝望,在视野的尽头,在平如明镜的河湾与明耀的天幕模糊交汇的地方,有时我惊诧地发现了一条白船的梦影……
维特根斯坦实验:如果我说,水很凉,所有的人就会立刻向我解释,水之所以很凉,是因为现在是冬天,是因为在溶洞深处气温很低,就好像……等等;但是如果我说,我身上湿透了,而且发冷,人们就会递给我毛巾,或者不递。不管怎么样,我可以这么说:我是用问题寻找决定。(我想到了“仇视犹太人”的问题,想到了那些与之相关的闲谈)。
不用去理解世界,只因为它不可理解:浅显而言,我们之所以不理解世界,是因为这不是我们活在地球上该做的事情。
过度的思考,要么变得不幸,要么变得神秘。维特根斯坦最终也变得神秘,就像卡夫卡一样。只不过他是用另一种材料思考:用逻辑。应该摧毁这个世界,直到信仰突然像晶莹的宝石一样从废墟的下面闪烁发光。此刻,我想象中的他正手里捧着宝石:端详,端详,但想不起它的名字。不过他知道:奇迹发生了,已经得救了。
不管怎么说,作家最应该小心的是:他要说的话一旦耗尽,就会一下子变得滑稽。
明媚的3月。上午。色彩绚烂,天光刺眼。阳光透过窗帘投进普吕克勒咖啡馆(Café Prückel);咖啡馆内寂静无声,报纸在客人们的手里悄然翻动;人们的举止缓慢,只偶尔挪动一下身体,安稳,悠闲;窗帘外,车辆也同样哑然无声地在大环路上疾速流动;侍者们随时准备好为客人服务,他们从来都不会手忙脚乱。在桌旁,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位面容洁净、有着陶瓷一样的目光、善解人意的男子:他是文学家,聪颖,机智,风趣。我们谈论了一些关于恐怖和末日预言的情景,在咖啡馆温和的寂静里,这些情景在我们体内愈加变成了潺流似水的朦胧幻象。我们一致认为,某种令人恐惧的事态发展将阴影投向了前方。这种恐惧的预兆无处不在,指向四面八方。理性的语言终归还是难于接近这些现状。必须重新借助于古老的语言,借助于知道撒旦、了解世界末日的《圣经》的语言。我们就这样满口谎言,虚伪狡诈,悠然自得;与此同时,快乐的舞蹈欢跳在耀眼的天空、临近的春天与甜蜜的自由感滑到我意识的边缘。
后来(午后),解决维特根斯坦作品的版权问题(我为之翻译的出版社出于疏忽,忘记了购买维特根斯坦作品的版权;而获得了版权的那一部,却委托他人翻译了)。
我客居维也纳的根本理由和借口一下子成了问题。也许,我得提前回家,一想到这里就感到吃惊:恐惧竟会使我感到身体的疼痛,犹如一个个幻象,我联想起一幅画作,一个回头的浪子,赤裸的双腿,行囊,干瘪的狗和摇摇欲坠的茅舍,简而言之——被抛弃了的家。
不要忘记你那重生的梦。
不要忘记你的生身父母。
不要忘记你是在深沉的梦中从他们那里获得的生命。
不要忘记那蕴涵在生命本身的允诺。
不要忘记允诺也会设有条件;甚至,只有在那些条件得以满足的时候,允诺才可能得以兑现。
只是,你不渴望其他的什么?
炎热三伏的布达佩斯。昨天晚上,在有轨电车里,有一条狗——浅棕色的腊肠狗——沮丧地卧在坐椅下,蜷在主人的腿边。极度忧郁的黑眼睛慢慢地阖上。毛色灰白了的老脸上,淌着两道眼泪。它被车门关撞的声音吓了一跳,吃力地爬起来,但是马上受到了呵斥:坐下!它的尾巴被人按了一下。它眨着眼睛,郁闷地顺从着。在它身上找不到一丝存在的印记,与此同时,它被某种被迫的忍受施加了魔法——仿佛它是另一样东西,在另一个地方,在另一副形体之内,在另一个时间和空间里;仿佛就这样容忍着,不过只是要以最后的毁灭为代价,容忍着一个极端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