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监和“麒麟”

我们怎样理解东方的卓越成就呢?首先,亚洲农业比欧洲农业的生产力高很多。在东亚,一英亩土地足以养活一家人,这便是水稻栽种的生产效率;而在英国,每家所需的土地平均接近20英亩。这有助于我们解释东亚的人口为什么多于西欧人口。东方水稻栽培体系更为发达,因而也能养活更多的人口。确实,明朝诗人周是修以一种乐观的态度去看待乡村,他描绘的是农村居民自得其乐的情形:


衡门逼幽蹊,曲巷通极浦。十家两三姓,世世相托处。举目皆累姻,出入无龃龉。男为东舍郎,女作西邻妇。寒风及秋社,豚酒酬田祖。老巫烧纸钱,子喧铜鼓。漠漠柘园烟,纷纷芋田雨。归来肆筵席,半醉相尔汝……


但是,这种田园牧歌式的和谐情景只反映了部分现实。后来几代的西方人倾向于认为,中华帝国是缺乏变化、害怕变革的社会。在《儒教和道教》(Confucianism and Taoism,1915年)中,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将儒教理性主义定义为“理性地适应世界”。这种观点很大程度上在中国哲学家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1934年)中得到了印证,同样也得到剑桥学者李约瑟在其多卷本《中国科学技术史》(Science and Civilization in China)中的观点的佐证。但此类文化方面的解释,与历史事实是不符的,因为在明朝很久以前,中华文明一直不曾放弃过利用技术创新来领先世界的事业。

我们无从确切地弄清是谁发明了第一个滴水计时工具(水钟)。可能是埃及人、巴比伦人或中国人。但在1086年,苏颂装入擒纵齿轮装置,创制了世界上第一个机械时钟。这是一个高达40英尺的精密仪器,不仅有计时功能,还能据此记录太阳、月亮和行星的运动。1272年,一个钟塔建造完工,此后不久,马可·波罗便到访中国北方的大都,见证了这种机械运行的钟塔。直到一个世纪后,诺维奇、圣奥尔本斯和索尔兹伯里大教堂的首批天文时钟被建好使用之前,英国根本就不具备准确率哪怕稍微接近的钟表技术。

长期以来,活字印刷技术的发明都被视为是15世纪德国人的贡献。事实上,这种技术发明于11世纪的中国。纸张也是在传入西方很早以前就在中国使用了。纸币、墙纸和卫生纸也是如此。

常常有人宣称,是英国的农业开创者杰恩罗·塔尔于1701年发明了谷物条播机。事实上,早在他生活时代的2000年前,中国就发明了谷物条播机。那种带拱形铁模板的罗瑟拉姆犁(Rotherham plough),也就是18世纪英国农业革命的关键工具,是先由中国人发明的另一种创新工具。王祯在1313年写成的《农书》介绍的工具都是西方所未闻的。工业化革命也是更早地在中国出现萌芽。融化铁矿的第一架鼓风炉也不是于1709年在科尔布鲁戴尔建成,而是在公元前200年的中国。全球最古老的铁链吊桥不在英国,而在中国,其建造时间最早可追溯至公元65年,其遗迹在云南省仍然可见。即使到了1788年,英国的炼铁水平仍然低于中国1078年的水平。利用创新的并于13世纪出口至意大利的手纺车和摇纱机,中国人首次使纺织生产有了革命性进步。而中国人将他们最为著名的发明火药仅用于鞭炮的说法,绝对是失实的。由焦玉、刘基于14世纪晚期出版的《火龙经》,描述了地雷和水雷、火箭和可装填炸药的空心大炮炮弹。

中国的其他创新包括化学杀虫剂、钓鱼竿、火柴、罗盘、扑克、牙刷和手推车。大家都知道高尔夫球是在苏格兰发明的。然而,宋朝(960~1279年)流传下来的《东轩录》描述了一种被称为“捶丸”的运动。这种运动是用10根球杆来玩的,包括撺棒、朴棒和杓棒,大致与我们如今的一号木、二号木和三号木杆相同。球杆中镶入玉和金,这表明,高尔夫球过去和现在一样,都是有闲阶层玩的一种运动。

发明创造到此还未结束。1400年迎来了新的世纪,中国作好了准备,将取得又一轮的技术突破,这轮技术创新不仅使永乐皇帝成为中国之主,还有可能使之成为全球的主人——从字面上说,便是“普天之下”一切的主人。

今天,你可以在南京见到与郑和——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航海家——驾驶的同样大小的宝船仿作。这艘船长120多米,几乎是哥伦布于1492年穿越大西洋所乘的圣玛利亚号大小的5倍。而这仅为当时300多艘巨大的跨洋帆船组成的舰队的一艘。这些船装备了多个桅杆和各自隔开的浮力舱,万一在吃水线下有进水裂缝时可以防止船只下沉,这些船只的规模远远超过了15世纪欧洲正在建造的任何东西。郑和舰队额定总船员为28000人,其规模之大,是“一战”爆发前欧洲的任何舰队所不及的。

这只舰队的指挥官是一个非凡的人。11岁时,他在战场上被明朝的缔造者朱元璋所俘虏。按照惯例,俘虏是要被阉割的。随后,他被派去侍奉明朝创建者的第四个儿子朱棣,也就是那个后来抓住机会登基的永乐皇帝。因为郑和对其忠心耿耿,永乐皇帝委任他执行一项探索世界大洋的艰巨任务。

在1405年至1424年连续进行的6次伟大航行中,郑和舰队的行程之远、之广,令人惊叹。1430~1433年,郑和舰队进行了第七次航行。孟席斯一直宣称,中国的舰队绕过了好望角后,继续沿非洲西海岸向北航行,抵达佛得角群岛,后穿越大西洋,继续远航,达到火地岛和澳大利亚海岸;郑和所乘的那艘旗舰可能抵达了格陵兰岛,最后沿西伯利亚海岸,途经白令海峡返回中国。支持这种说法的证据,乐观点说是推断性的,说得糟糕点便是不存在。郑和驶达暹罗、苏门答腊岛、爪哇及曾经的大港口卡利卡特(今天喀拉拉邦的科泽科德),抵达淡马锡(后来的新加坡)、马六甲和锡兰,到了奥里萨邦的克塔克,也到了霍尔木兹海峡和亚丁,又沿红海北上抵达吉达。据说,这些航行的目的是寻找神秘失踪的前皇帝,以及随其一块消失的传国玉玺。(永乐皇帝试图为篡位而赎罪,还是想掩盖他篡位的事实呢?)不过,去寻找失踪的皇帝并不是他的真实动机。

在最后一次远航之前,郑和受命“执行帝国使命,率领各类不同大小、总计61艘船只,前往霍尔木兹和其他国家……带去彩色的丝织品……并买回麻织品”。他的下属也被授意“购买瓷器、铁制大锅炉、礼物和军火、纸、油、石蜡等”。这似乎表明了一种理性的商业态度——可以肯定,中国的某些货物正是印度洋商人所艳羡的(瓷器、丝织品和麝香),而有些货物也正好是中国希望运回的(胡椒粉、珍珠、宝石、象牙,还有据说能入药的犀牛角)。然而,事实上,这个皇帝最关心的并不是如亚当·斯密后来所理解的贸易。用当代语言来说,这只舰队是“要出使那些(野蛮人的)国家,给它们赠送礼物,通过展现我们的实力改造它们”。永乐皇帝送“礼”所希望获得的回报是,使那些外国统治者像中国周边的亚洲国家那样,向他朝贡,并因此承认他的至高无上的地位。面对拥有如此强大舰队的皇帝,谁会拒绝叩头行礼呢?郑和舰队的7次航行中,有3次抵达了非洲的东海岸。他们在那里没停留多久。有30多位非洲统治者的特使被邀请上船,承认明朝皇帝的世界统治地位。摩加迪沙(位于今日的肯尼亚)的苏丹,派出一个代表团,携带有异国风情的礼物,其中包括一只长颈鹿,永乐皇帝亲自在南京宫城的大门口迎候这只动物。这只长颈鹿被盛赞为传说中的麒麟——是完美节操、完美政府及帝国和宇宙和谐的象征。

但在1424年,这种和谐被打破了。永乐皇帝驾崩,中国的海外野心也随之而去。郑和的航海事业被立即叫停,只在1432~1433年执行印度洋之行的任务时航海事业短暂复兴。海禁法令确定无疑地禁止远洋航行。从1500年起,在中国,不论何人,只要被发现建造超过两个桅杆的船只,就要被判处死刑,而在1551年,就连乘坐这种船只出海都是犯罪行为。郑和远航的记载全部被销毁。郑和也死了,几乎可以肯定的是,他葬于大海。

在这个重大的决策背后有什么玄机呢?是因为赤字问题和帝国宫廷中的政治角力导致的吗?是因为在安南(今越南)打仗的成本之高,超出预期了吗?抑或纯粹是因为儒家学者对郑和带回来的“古怪东西”(尤其是长颈鹿)疑心重重呢?我们可能永远无从知晓。但是,中国由此固守国内的后果却似乎是确定无疑的。

与阿波罗登月计划一样,郑和的远洋航行也极大程度地展示了财富和高科技水准。在1416年将一个中国太监送到东非海岸,在很多方面堪比将美国宇航员于1969年送往月球的伟大壮举。但是,由于永乐皇帝的继承人突然取消了远洋探索事业,所以,伴随郑和所取得的伟大成就而来的经济益处也就微不足道了。

在欧亚大陆的另一头,另一个来自欧洲极小王国的截然不同的航海家,他即将执行的远洋航行,却是另一番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