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出于一个精心设下的意象,《倚天》当中每一次前往冰火岛的旅程就是一次爱情的朝圣之旅。若说殷素素与张翠山之间的姻缘成就于那一枚悬而未发的银针,那么张无忌与赵敏间的相约则是敏敏决意相随天涯的盟约,它是敏敏对张无忌的公然追求呢。须知古今中外,书中世间,便只有一个敏敏的锦心绣口,能想出如此曲径通幽的暗示,又偏偏搬出一番大道理来,讲得头头是道,振振有词。这个并非武功绝顶的小小女子所做到的,正是令江湖无数高手孜孜以求、倾心思慕的最高境界:那便是尘土荣华,那便是快意恩仇啊。
就这样,敏敏以一个“命中魔星”的身份,一下子便拿捏住了张无忌的七寸,并用她狂野不羁的目光质问着张无忌的内心。她成了张无忌心中的猿,意间的马,成了他注定会害上的相思病,同时又是这种病唯一的解药——洵神物也。
而当敏敏着一身青衣,义无反顾地出现在新婚礼堂上,使周姑娘的婚礼成为她与张无忌之间的又一次逗趣,我们知道此事已谐。至此,张无忌心智忽开,做出了平生第一件违背大义的美丽的错误决定,他这个凡夫俗子的曾阿牛形象也与张无忌合为一体了。他的身上,有着许多我们今天浮沉世间依然要面对的困扰:对自己好的人,总是想要倾力以报,对恶人,又想要杀之以快;然而现实中往往并不是如此圆满,作为明教领袖,他时时担心能力不逮,面对真实的爱欲,却又不由自主地意乱情迷。只有在与敏敏一起的道路上,张无忌得以经受了一次直面爱情与人生的洗礼,这些都是他内心之中最不敢正视,却非常心痒难搔的,是要得最迫切最炽热的啊。
由此,我们可以回过头来重看张无忌在那小酒店之中对赵敏说过的话:
这一番话,他在心头已想了很久,可是没对杨逍说,没对张三丰说,也没对殷梨亭说,突然在这小酒家中对赵敏说了出来,这番言语一出口,自己也有些奇怪。(《倚天屠龙记》第二十七回)
蛛儿和小昭只能把握自己心灵一隅的宁静,却不能帮身处武林之巅的张教主进行关于天下的思辨,而原本是绝对良配的周姑娘,更无法帮他解决这些问题——在刀与剑的权衡中,我们可隐隐觉察出她内心的战栗。只有敏敏有解药,她深深地了解世界,也了解自我,并且用她狡黠的眼睛看出了张无忌也是这样的人。依赖于她绝代的才华,她用一朵小小的珠花,便四两拨千斤,轻轻地扶天下之欲倾。张无忌遇到了赵敏,那才是棋逢对手,找到了真正能够深深地理解他,听他倾诉心底最深切心事的人。于是在敏敏那里,张无忌终于得到了救赎,更令人安慰的是,这一切都是以敏敏巧笑嫣然的方式啊。
“金盒夹层,灵膏久藏,珠花中空,内有妙方。”久藏的分明是敏敏的芳心,传递的分明是敏敏的情书呢。相遇时爱恨交织,分别后心驰神往,相对时又是情致缠绵、情思荡漾,这不正是情字的百般滋味吗?其实,张无忌心中最爱的是谁,从相逢绿柳山庄之日起,便早已昭然若揭。这叫作“二物早呈君子左右,何劳忧之深也”。
有道是唯有庸人方自扰,是真名士自风流,在这许多沧桑变化中,敏敏像一朵永远不凋零的花,偏偏要公然灿烂一把。她以一种游牧民族所具有的恣意之美,奇妙地契合着江湖中所崇尚的率意人生的最高定律。她还是一个“一切景语皆情语”的高手,爱得明媚,恨得绮丽,将理不清、顿不脱的人生化解为一次乘兴而来的旅程。正是因为有了敏敏这个蒙古郡主,张无忌这小子没有白白受苦,终于修成了正果。我等在释然一笑之后,却又转而不忿,艳羡起张无忌专美的洪福来了。
金庸是这样的偏爱赵敏,在半部《倚天》的字字句句当中,处处可见对她的纵容。然而造化就是要钟神秀,像那些天才的诞生、神器的出世、灿烂的夏花,以及瑰丽无匹的爱情一样,这些事往往都很没道理,它们都是造物主设下的难解的谜题。所以有了敏敏的明眸皓齿,在真真假假的历史中惊才绝艳,倾城一笑。在尽弃繁华之后,让我们重新审视这个温热的身子和里面怦怦跳动的心脏吧,且与她一起腾入万千欢愉。
07 诉衷情·亢龙有悔
我们的爱里,有一种痛苦与灵魂相仿佛。
我永远也不能忘记那一日在昏暗的灯下,我糊里糊涂地合上那册破烂的《天龙八部》——它看得我痴痴怔怔,七魂里走了六魄。那时,在我只有十六岁的人生中,还从未感到如此不爽。大美不言,而至高的境界总是相通,这种模模糊糊难于言表的感受,我只能从鲁迅先生的词句当中寻觅得到: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野草·墓碣文》)
至此,金庸的一支险笔已臻纵横如意之境,从莽莽大漠的英雄浩歌,倏忽间又是江南的水面如镜,从无量深谷直写上灵鹫危峰。这一场大梦,收尽美艳与丑陋,奇妙与扭曲。仿佛仙境,恍如鬼域,偏偏又正是在这人世之中。当我们随着众多的人物命运历尽千般欢愉,万种悲苦,随着天山童姥的青丝白发感受刹那芳华的瞬间失落,从游坦之给予阿紫的茫然眼珠里看尽人世的悲凄,便也随着他们的灵魂飘飘悠悠,直抵大渺茫、大缥缈的境界。那开篇之中、造化设下的月华玉璧,岂非是照尽世间的如镜佛眼?而贯穿全书、追魂夺魄的生死符,嘿,却只是一枚轻细以至消融于无形的薄冰!这次第,怎悲喜二字了得?
全书的三个主角,一僧一儒一英雄,不约而同地走上了一条寻找父亲、寻找血脉的道路。在那个属于江湖的年代里,寻找父亲,就是寻找自身的出处,寻找肉体的根脉与灵魂的故乡。在千百年以来中国人的心目里,除非刳肠剔骨,此血脉不能断也。其实,早在这一切开始之前,命运早已在他们身上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那烙在背上的香疤、刺在胸口的狼头以及挂在颈中的玉佩,作为身世的见证,行使着它们预言般的使命,最终将他们带往一条条通往幸福或不幸的殊途。然而,除了这三位主角之外,书中还有两个肩头刺有红字的女子,由此又花开两朵,演绎出两番令人心悸的情事。
在这部磅礴如海的大书之中,阿朱的出场,只是一缕有意无意的闲笔,活泼泼地,在主线之外恣意生长。段公子正逢霉运当头,性命堪忧,却忽然在随波逐流之际搭错车,随阿碧的一叶小舟穿过田田莲叶,来至燕子坞这个小小的少女世界,又凭着一缕幽香闻香识女人,识得了阿朱这个精灵俏皮的姑娘。不同的只是,阿碧天成一段柔情,阿朱却生就一双慧眼,须知易容易,知人难,若非天性中的那份聪明灵慧,对芸芸众生自有一份细致入微的体察,又怎能练就千变万化的小小神通?而当朱碧双姝带着吴侬软语救段公子逃出生天,三人便不由自主地踏入了未知的江湖之旅。向来痴,从此醉,长长的伏笔细细舒展,段誉即将看到画像中的那个绝美的背影,而阿朱却也将在杏子林中,以旁观者的身份遇到英雄乔峰。
迂回的命运七弯八绕,乱麻也似的头绪终于归结为一段穷途里的相逢。只是乔峰的天涯沦落,却成就了阿朱的一片天。阿朱的青春岁月,随着乔峰的到来而一步步丰盈起来,终于成为一片丰润的绿叶。人们常讥笑米粒之珠,也放光华,然而在爱的沐浴之下,小小的阿朱竟也放出夺目的光华。当乔峰在雁门关再次见到她时,这个曾经的俏皮小姑娘已然成为柔情似水的女子,在悬崖绝壁间拈花微笑:
乔大爷,我……我在这里已等了你五日五夜,我只怕你不能来。你……你果然来了,谢谢老天爷保佑,你终于安好无恙。(《天龙八部》第二十回)
这朴朴素素、平平淡淡的一句,却有那么一瞬销魂蚀骨的深情。当一个身世的秘密让乔峰的天地瞬间倾覆,他要面对隐藏在命运最深处的因果与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怀疑和敌视,从而也背负起了整个世界的重压,向着背离着世界的方向走上孤独之路。这个失意潦倒的寒冬夜行人,耳中忽然真真切切地听到了一句恳切关心的话语。乐莫乐兮新相知,却是在这一刻遭遇到了。
于是无论是书外的读者还是书中人,一起怀着深深的感激接受了这个上天意外的赐予:峰回路转中,小阿朱在那里等待,悄然从主线之外进入了乔峰的生命,把她自己的命运和乔峰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
……萧峰哈哈大笑,说道:“是了!从今而后,萧某不再是孤孤单单、给人轻蔑鄙视的胡虏贱种,这世上至少有一个人……有一个人……”一时不知如何说才是。阿朱接口道:“有一个人敬重你、钦佩你、感激你、愿意永永远远、生生世世陪在你身边,和你一同抵受患难屈辱、艰险困苦。”说得诚挚无比。萧峰纵声长笑,四周山谷鸣响……(《天龙八部》第二十一回)
莽莽苍苍的江湖路上,阿朱化身为一朵怡情花、一株忘忧草,在英雄苍凉的胸中撩拨起多少柔情。一粒沙里能容纳下一个大海吗?阿朱告诉我们可以。有她的温言慰怀,笑语解颐,心肠刚硬如萧峰,终于也将钢铁之心熔化在儿女情长之中。在他们的情缘里,或许没有玫瑰与诗篇,没有太多的浪漫因子,只有那些最朴素的词语,比如相知和相伴、爱重和珍惜。然而这份情义愈是简单,内涵也就愈是深刻,山鸣谷响,相互的回应激荡起更大的回声。
这数千里的行程,迷迷惘惘,直如一场大梦,若不是这娇俏可喜的小阿朱便在身畔,真要怀疑此刻兀自身在梦中(《天龙八部》第二十一回)
有阿朱相伴,萧峰的生命便开始了一场复兴。这条原本是为了复仇而踏上的旅程,竟尔变得如诗如画,如梦如幻。一路行来,行得也逶迤。两个相爱之人飘飘悠悠,抵达了幸福的深处。一切是那么自然,那么惬意,如同绿水环绕着青山。只是在笑逐颜开之际,这段幸福,终究有那么一丝恍惚。
许多人说,只为了那个认错了的仇人,一个莫须有的理由,阿朱之死真是无谓已极。其实,这一切早在相识之前、早在倾心相爱以前,早在一切的一切之前,书中就一步步做好了令人战栗的铺垫:
……阿朱跳了起来,叫道:“哪有此事?谁说是我杀了你父母?杀了你师父?”乔峰道:“我师父给人击伤,他一见我之后,便说是我下的毒手,难道还不是你么?”他说到这里,右掌微微抬起,脸上布满了杀气,只要她对答稍有不善,这一掌落将下去,便有十个阿朱,也登时毙了。阿朱见他满脸杀气,目光中尽是怒火,心中十分害怕,不自禁的退了两步。只要再退两步,那便是万丈深渊。(《天龙八部》第二十回)
小人之怒不过以头抢地,而英雄之怒一旦爆发,便可以翻江倒海。从丐帮继承了绝世武功降龙十八掌的萧峰,他自己更像是一条桀骜不驯的天龙。聚贤庄一场大战,英雄奋起一怒,于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亢之为言也,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这是《周易》对“亢龙有悔”中“亢”字的解释,也成了对萧峰命运的注释。他的复仇之路在不自知之中,因仇恨而肃杀,已变成了一条通往末世之路。巧者劳而智者忧,聪明如阿朱,又怎能不为他感到深深的担忧?然而她深知,一个浅薄的理由,又怎能阻挡得了勇者的无惧?英雄如萧峰,亦永远不能屈之以绳索。是以那些最深切的劝慰之言藏在心中,始终没能说得出口:
……阿朱打了个寒噤,本想说:“你杀了那带头的恶人,已经够了,饶了他全家吧。”但这几句话到得口边,却不敢吐出唇来,只觉得乔峰神威凛凛,对之不敢稍有拂逆。(《天龙八部》第二十回)
在深深的忧惧当中,深渊一步步临近。就像斯芬克斯的谜语有着一个最残酷的答案,谜底本身便是命运无情的嘲弄。从马夫人口中探得仇人名字的,是阿朱自己。而当她找到金锁片的出处时,她也拥有了一个关于身世的秘密,正是此时,阿朱通晓了自己身上的原罪,和上苍不可更改的规则。
那一晚,不知她曾如何柔肠百转。她只是清醒地知道,自己已成为萧峰复仇之路上的障碍,一旦真相揭开,深仇难报,他后半生将会为了一个解不开的心结郁郁而活。然而更大的秘密,却是在阿朱古灵精怪的外表之下,包含了一颗殷切之心,她以自己的生命爱着萧峰。就在不久之前面对死亡时,她还曾那么惊慌失措地恳求:“乔大爷,我不愿死,你别抛下我在这里不理我。”而此时事过境迁,她不再害怕,因为她的心里已没有了自己,全心全意,只是系在萧峰身上。
英雄之怒,唯有用无上之力才能化解。而萧峰燃烧的怒火不熄,便永远要面对与整个世界为敌的较量。仇恨让他陷入了不得解脱的痛苦,仇恨亦带来了杀戮,让他永远身在险境。阿朱知道,这“终究是不行的”。
清清静静的青石桥因为阿朱的决定而降下倾盆之雨。这一幕,是属于阿朱的独角戏,是她的“错里错以错劝哥哥”。天上的闪电映出了刻在肩上的红字,这一刻,她终于向萧峰倾吐了心声:
……阿朱道:“大理段家有六脉神剑,你打死了他们镇南王,他们岂肯干休?大哥,那《易筋经》上的字,咱们又不识得……”……一条闪电过去,清清楚楚映出了阿朱的脸。那深情关切之意,仍然留在她的眉梢嘴角。(《天龙八部》第二十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