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上反射过来的强光照在她的脸上,更显得她肤色晶莹,柔美如玉……但见她肤色奇白,鼻子较常女为高,眼睛中却隐隐有海水之蓝意。(《倚天屠龙记》第二十回)
小昭大喜,抬起头来,朦朦胧胧的月光在她清丽秀美的小小脸庞上笼了一层轻纱,晶莹的泪水尚未擦去,海水般的眼波中已尽是欢笑。(《倚天屠龙记》第二十三回)
顾名思义,小昭这个名字的由来一定是昭君的借用,从出场开始,她远赴异乡的后半生就在被不断地暗示。提起这两个名字,同样会有遥远的地平线在眼前浮起,一道通往寒冽无边的大漠,另一道通往幽深无垠的大海。地平线的那一端,又同样会传来哀怨的琵琶,弦上的私语是她们一致的归宿。只不过,因为有了对张无忌这一介凡夫的爱情,在小昭的远离给我们留下的启示中,不存在有关政治的牺牲,也因而比不上昭君那份悲壮。它并不显得特别伟大,却饱含了人世间常常萦绕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心头的、眷眷不尽的感伤。
尽管对昭君的借用是如此明显,但金庸始终有他的绝招:我一直好奇他对小昭的最初构想是如何萌芽。他就像制造一个小小的谜语那样来刻画小昭,谜面是这样浅显简单,而谜底又是那么值得玩味:
原来她既非驼背,更不是跛脚,双目湛湛有神,修眉端鼻,颊边微现梨涡,直是秀美无伦,只是年纪幼小,身材尚未长成,虽然容貌绝丽,却掩不住容颜中的稚气。(《倚天屠龙记》第二十回)
小昭就这样以小桃稚柳的形象出场,像一颗未成熟的蚌珠那样蕴集着奇异的光华。伴随她的还有那条同样神秘的铁链,以及那些更加猜不透的、玲珑剔透的心事。这一切的一切,甚至一直要按捺到分别前的一刻才会突然揭晓:
谢逊忽道:“小昭,你做了波斯明教的教主么?”小昭低眉垂首,并不回答,过了片刻,大大的眼中忽然挂下两颗晶莹的泪水……张无忌点了点头,抱着她轻柔的身子坐在自己膝上,又吻了吻她。她温软的嘴唇上沾着泪水,又是甜蜜,又是苦涩。(《倚天屠龙记》第三十回)
刹那销魂,小昭的青春仿佛在这一瞬之间忽然如花般绽放飘飞。如果说对于天山童姥,瞬间便是一次红颜白发的过渡,那么这一刻的小昭则向我们展示了另一种神迹:以爱的名义,蚌壳刹那张开,小昭姑娘生命中最美好娇艳的年华只在这一瞬开屏。令人难过的是,此际正当花看半开、酒饮微醉的温柔乡,天庭的咒语便要突然降临,大海即将成为一个残酷的魔法,小昭与无忌面对的未来,竟是一场茫茫复茫茫、东西永隔如参商的分离:
两人之间的海面越拉越广,终于小昭的座舰成为一个黑点,终于海上一片漆黑,长风掠帆,犹带呜咽之声。(《倚天屠龙记》第三十回)
在我的印象中,那一天沧海月明珠有泪。大海就这样张开又合拢,带走了我的小昭。从此之后,无论潮汐变幻,月缺月圆,留下的是永不熄灭的亘古的忧伤。
小昭就这样在张无忌满怀热情与失落的高潮时决然离去,她以生命中最初萌动的情愫,教会了张无忌新的一课:如何去体会“离别”,以及该如何珍惜爱情。真正能把握住现在的只有赵敏,而小昭,甘愿把自己作为一件祭品,献给漫长的岁月,献给过去的年代。对于张无忌来说,小昭永远被封存在了葱茏岁月当中,在经历了那样东西永隔的断肠滋味之后,留下的竟是一片茫然。也许,只有在未来的那些对旧时代的优美回忆中,才会慢慢浮现出小昭当日的笑语晏晏、情意殷殷:
小昭涨红了脸,道:“你陪赵姑娘一起,我更加要跟着你。”说了这两句话,已急得眼中泪水盈盈。张无忌道:“为甚么更加要跟着我?”小昭道:“那赵姑娘心地歹毒,谁也料不得她会对你怎样。我跟着你,也好照看着你些儿。”张无忌心中一动:“莫非这小姑娘对我暗中已生情意?”听到她言辞中忱忱之诚,不禁感激……小昭又是害羞,又是欢喜,低下了头道:“我又没要你对我怎样,只要你许我永远服侍你,做你的小丫头,我就心满意足了。你一晚没睡,一定倦了,快上床休息一会罢。”说着掀开被窝,服侍他安睡,自去坐在窗下,拈着针线缝衣。张无忌听着她手上的铁链偶尔发出轻微的铮铮之声,只觉心中平安喜乐,过不多时,便合上眼睡着了。(《倚天屠龙记》第二十八回)
歌声、离别和自我放逐构成了小昭,也使得她成为了一个最诗意的女孩:在含苞未放的那一刻离去,并将终生以纯洁的圣处女的形象,手握冰冷的权杖,在那个异族空旷的圣殿里守身如玉。当时光低眉垂首缓缓退去,也只有小昭始终神态自若,抱着对上天的感恩之心,平静地面朝大海,活在回忆的幸福之中。黛绮丝把那首小曲传递给了小昭,又把她自己的命运轮回到了小昭身上。然而不同的是,小昭的心思复杂,心意却单纯,她以一种奇异的本能,像深谙五行八卦一样,能够面朝大海,洞察生命的奥秘。对待世人,她自甘婢仆,对待命运,却能不卑不亢。面对明知无望的爱情,亦自有她的解决之道,那便是:受用一朝,一朝便宜。正是由于她从一开始便知晓那一曲中蕴含的至理——剥极而复,喜极则伤——因而能去得坚决,爱得从容——既然“天地尚无完体”,那么人间又何尝没有别离?
小昭坐在他身边,唱了起来:“世情推物理,人生贵适意,想人间造物搬兴废。吉藏凶,凶藏吉。”张无忌听到“吉藏凶,凶藏吉”这六字,心想我一生遭际,果真如此,又听她歌声娇柔清亮,圆转自如,满腹烦忧登时大减。又听她继续唱道:“富贵哪能长富贵?日盈昃,月满亏蚀。地下东南,天高西北,天地尚无完体。”……曲中词意豁达,显是个饱经忧患、看破了世情之人的胸怀,和小昭的如花年华殊不相称,自也是她听旁人唱过,因而记下了。张无忌年纪虽轻,十年来却是艰苦备尝,今日困处山腹,眼见已无生理,咀嚼曲中“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那两句,不禁魂为之销。(《倚天屠龙记》第二十回)
在纷纭世事、高高庙堂与远远江湖间的翻云覆雨手,一个小小女子的奇异心事,曾经演奏了一曲关于《倚天屠龙记》的主题歌:在急急流年,滔滔逝水之中,无数世事在小昭的歌声间灰飞烟灭,留下的只有少女曼妙的歌喉,声声婉转,字字清圆:
正是:唱到断肠肠欲断,还连,一串骊珠个个圆。
06 菩萨蛮·生如夏花
金盒夹层,灵膏久藏,珠花中空,内有妙方,二物早呈君子左右,何劳忧之深也?
这是《倚天屠龙记》第二十五回当中,敏敏递来的短笺,但我宁愿把它看作是一个诉说着爱情的谜语——关于心门为谁而开。它是一封敏敏对张无忌传来的挑战书,却也为他们之间的微妙爱情正式拉开了序幕。千头万绪的《倚天》读至此处,令人忽觉心弦一动,沿着金盒与珠花的线索,从此便进入一次妙不可言的阅读经历:在这二人之间一个个似敌似友的回合过场中,充满着喜悦而又跳荡着不安,一路读来,似有三分酒意。
学生时代的读书与现在毕竟不同。再拾《倚天》,那个曾经在意气风发之际可以笑着骂其不争的张无忌,那个长大后大不如前的张无忌,糊涂而软弱的滥好人张无忌,重读之际,竟然能嘴角现出会心微笑,心头浮上些许怅然。
“射雕三部曲”浩浩荡荡的激流至《倚天》忽然归于曲折婉转。如果说《射雕》写的是小儿女的懵懂情怀,《神雕》是青年时的热情如炽,至《倚天》,则从高高的天庭降到了人间世:江湖,不再能快意恩仇、手起刀落,而是变得丝丝缕缕,牵牵绊绊。相对郭靖和杨过,张翠山和张无忌这两代主人公,虽然仍有着比常人更多的际遇遭逢,却也有同常人一样的千般无奈,万种烦忧。他们的肩上,担当着种种同我们一样的责任,要做个好徒儿、好兄弟,做个好丈夫、好父亲,同时又要不违侠义之道,严守为人之本。如此多的担子压上身来,武功再高,思虑再多,也仍然生存得那么烦恼艰难。
张翠山接过剑来,一剑便要递出,刺向妻子的胸膛,但霎时之间,十年来妻子对自己温顺体贴、柔情蜜意,种种好处登时都涌上心来,这一剑如何刺得下手?(《倚天屠龙记》第十回)
一出场便因师兄的重伤而忧心如焚的张翠山,始终在义与情的冲撞中煎熬,没能找到一条救赎之路。他的那一剑,刺向名门正派是义所不容,刺向妻子又是情所不忍,终于便只能刺向自己。聪明如殷素素,对此其实早已有了深深的预感,但她所能想到的唯一出路也只有远离尘嚣。然而冰火岛毕竟不是永恒的避难所,俗世的漩涡总是会把他们卷向错综矛盾的命运。这一切,尽皆在明教群豪的那一句歌声中浮上心头:怜我世人,忧患实多啊。
倚天剑与屠龙刀在红尘之上高悬。如果说,天下的刀兵是屠龙刀的胸襟,赤子的爱恨则是倚天剑的锋芒,那么羁留在世事当中的凡人,谁又不是在一刀一剑的权衡间,透出一片茫然,几许懵懂?具体到张氏父子,这个难题则在于:当世事如同千军万马纷至沓来,却始终有那么一朵小小的绮念在心头轻轻摇曳。这个绮念一旦出现,便是一场场定力与心魔间的抗争。对于张翠山,这个心魔名叫殷素素;对于张无忌,它则唤作赵敏。在殷、赵二女的如花笑靥间,在她们时时变换的男装与女装之间,他们不得不对抗殷素素的手臂与赵敏的纤足所带来的诱惑,敌友难辨,爱恨交织。爱情像一支催化剂,催发出执着也催发出迷惘,附带着甜蜜也附带着忧伤,引领他们的心灵从此走向一场场起伏跌宕。
问题到了张无忌,简直是越发的暧昧起来。琢磨张大教主的心思是件非常有趣的事儿:他口口声声“义父与父亲都是孩儿的好榜样”,并且时时以此激励自己,但是在冰火岛上养成的自然而然的天性让他始终存在着某些最原始的、没经过社会涤练的人性,比如耳根很软,容易被骗,见到美女会禁不住动心,所以才有那么一次稀里糊涂的初恋。在对于人生一层又一层的高峰体验之中,他隐隐地觉察了自己内心的好恶取向与正派严密的道德教条之间的磁偏角,这个偏角无论如何掰不拢,让他甚感苦恼。他试图以“一律博爱”这样的办法来解决问题,大多适用,但偶尔也有不好用的时候:一旦这两个准则出现冲突,便会完全处于窘境,糊而涂哉,糟之糕也。
是以在意气风发的明教领袖张无忌心中,始终埋藏着一个小小的影子,他是七情六欲的凡夫俗子曾阿牛。当张无忌攀上一个又一个武林的巅峰,曾阿牛却也随之陷入一个又一个人生的迷局。然而月明星稀,百川归海,所有的谜题终归有一个题眼,这许多的铺排都要奔向一个注定的答案。就像是屠龙刀的宿命就是寻找对手倚天剑一样,张无忌身受之厄,总得有一个绝顶的高手来与他周旋、替他解开。于是在这山重水复之际,忽然间又是一番柳暗花明:
顺着青石板大路来到一所大庄院前,庄子周围小河围绕,河边满是绿柳,在甘凉一带竟能见到这等江南风景,群豪都为之胸襟一爽。只见庄门大开,吊桥早已放下,那位姓赵的小姐仍是穿着男装,站在门口迎接。(《倚天屠龙记》第二十三回)
金庸小说里有很多妖女,个个绮丽万端,是金庸送给主角们最美好的礼物。可以想见,那才真是天下英雄莫能当。不过照我看,纵使是这般乱花渐欲迷人眼之时,仍抵不过那小小一个绿柳庄横空出世时的意境高蹈——赵敏郡主迟至第二十三回出场,却令整本书顿时明媚起来,“光彩如同一个节日”。灵芙醉客绿柳庄,虽然明教群豪人人不免于难,但中毒最深的还是张无忌,此毒唤作“情根深种”。
蒙古郡主赵敏就这样用一种以逸待劳的姿态,犹如一个荡悠悠的音符惊破了张无忌的平静生涯。随着绿柳庄的沟壑道道铺开,绍敏郡主的光彩亦层层显露:她的手下是苦头陀、玄冥二老这样的高手;她读的诗,是“白虹座上飞,青蛇匣中吼”这样的佳句;即便她用的毒,也拥有十香软筋散、醉仙灵芙这样高妙迷醉的名字……绿柳庄一役的高手过招,二人皆遭受了平生未有之败,不过故事高潮迭起之余,又有一些暗箱操作的意味。张无忌无意中使出了最高一招,误打误撞,赢得了头彩:
张无忌左掌摊开,掌中一朵珠花轻轻颤动,正是她插在鬓边之物。(《倚天屠龙记》第二十三回)
张无忌摘下了珠花,同时也轻飘飘地摘下了绍敏郡主的芳心。对此,敏敏回应的一招是:礼尚往来,回赠了那只金盒。从此,随着金盒与珠花传递间的三推三就,有去有来,二人玩起了一场场猜心游戏,有时是灵犀一点锋芒毕露,有时却又款通曲意未雨绸缪,其间有无数波澜暗涌,却也一一迤逦写就。至于个中的滋味如何,那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敏敏大度地没有对张无忌说破,金庸便也不对我们说破,只待有心人前来抽丝剥茧,触动此中暗藏的机栝,读懂其间泛起的串串涟漪。
张无忌又是一惊,道:“你也同去?”赵敏道:“当然啦。听说你义父是在海外孤岛之上,要是他不肯归来,难道要你万里迢迢的借了刀来,给我瞧上一个时辰,再万里迢迢的送去,又万里迢迢的归来?天下也没这个道理。”(《倚天屠龙记》第二十七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