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序(2)

在随后的岁月中,我多次回忆起自己在煤矿的那段人生经历。2010年11月,我看到《纽约时报》一篇文章的新闻标题中有“贝克利”的字眼。文章讲述的是1998年阿巴拉契亚地区最大的煤炭生产商梅西能源公司主席唐纳德·利昂·布兰肯希普(Donald Leon Blankenship)如何迫使一家小煤矿破产的故事。这家煤矿的业主休·梅森·卡珀顿(Hugh Mason Caperton)在起诉梅西能源公司的官司中胜诉,赢得了五千万美元的赔偿金,然而随后布兰肯希普就发起了反击。这篇长文俨然带有巴洛克风格,内中弥漫着嫉妒、复仇和腐败的气息。故事开始于西弗吉尼亚州遥远的群山之中,途中经历着种种迂回曲折,直至美国最高法院。时至今日,这故事仍在发展演变中。

对于这起旷日持久的司法纠纷,《时代》杂志这样评论道:“卡珀顿先生案子里的那些阴谋诡计,与约翰·格里沙姆(John Grisham)的法庭剧《上诉》中的故事情节颇为相似。”而在我看来,这个故事足以架构起一部叙事性纪实文学力作。我离开位于华盛顿特区的家,坐上火车,前往西弗吉尼亚州南部。沿途尽管西弗吉尼亚州群山起伏,风景秀美,但我没有心思欣赏美景,过目即忘。山脉将这一地区分割为众多的小城镇和小村庄,人们生活在偏远狭小的山谷中,处于相互隔离的状态。火车驶过众多半废弃的煤矿营地、移动住所和简朴的小屋,最后到达了距贝克利十一英里的普林斯车站。

卡珀顿来到车站接上了我。他的家族经营着贝克利城外的斯莱布福克煤矿,已历经四代。他要带我去看看他生于斯长于斯的煤矿营地。我们驱车行驶在蜿蜒的山路上。我告诉他,离开埃克尔斯六号煤矿后,我曾有幸结识了过去的时代中最后一位资深煤炭巨头,他就是已经九十岁高龄的小梅杰·W.P.塔姆斯(Major W.P.Tams Jr.),后来我还曾为《花花公子》杂志撰文讲述他的故事。塔姆斯曾经生活在一个半废弃的煤矿营地里,这个营地以他的名字命名,与斯莱布福克煤矿仅一山之隔。他住在1909年运上山的一座小木屋里,也就是在那一年,他开办了属于自己的煤矿。卡珀顿也说,自己小的时候就常常坐在塔姆斯的大腿上,听他讲述拓荒岁月中的故事。与塔姆斯一样,当年卡珀顿家族将煤矿打理得非常出色,在西弗吉尼亚州数一数二。那时候矿工们居住的小木屋油漆一新,整洁有序。不过,斯莱布福克煤矿破产以后,那里的煤矿营地全然败落不堪,钉上木板封条的楼房和无人打理的房子随处可见。

在美国各州的贫困度排名中,西弗吉尼亚州位居第二。但是,我在那儿居住的时候,当地人对自己所在的这个州和它的文化充满着自豪。他们都认为,一切都是在向好的方向发展着。那时的贝克利的确充满活力,我也特别喜欢到市中心去逛街。然而,四十年后,我重游故地,看到的却是另外一番景象,市中心商业区就如同大多数的产煤区一样,到处都是空荡荡的商店和脏兮兮的橱窗。

我以前认为,工会作为一个重要组织将会持续到永远,却不曾想到,它现在已经沦落成为无人问津的机构,主要的任务只是为退休工人和伤残人员提供服务。早在20世纪70年代,针对露天煤矿的开采问题,曾经引发过一场激烈争论。当时,很少有人能够预料到事态发展的结果居然是,反对露天开采的一方不仅输了,大规模的山顶削除行动还随之成为现实。山顶被削平后,整个工地就如同一个高海拔的停车场。

布兰肯希普四处活动,施加自己的影响力。他曾经削弱了美国最激进的一个工会组织。他主张终止或者限制社会福利计划,而这些社会福利计划可以帮助许多西弗吉尼亚人摆脱生活困境。但在布兰肯希普看来,这样的福利计划会使民众丧失勇气和信念。不仅如此,他还强力支持西弗吉尼亚州的山顶削除行动。

离开贝克利后,我随即前往匹兹堡,与卡珀顿的两位律师——布鲁斯·斯坦利(Bruce Stanley)和戴维·福西特三世(David Fawcett Ⅲ)会面。这两个人是本书的核心人物,他们都是里德-史密斯法律事务所的合伙人。这家事务所是世界上最大的法律事务所之一,总部位于匹兹堡一座雄伟的大楼里。两位律师的办公室位于大楼七层,我们在那里见面。

我首先与斯坦利律师会面。斯坦利身材矮胖,举止热情,平易近人,从表面上看,他为人谦逊,给人的感觉是他从事法律工作似乎是入错了行当。然而,在那天的交谈中,斯坦利自信而又强势的谈吐,又让人产生另外的感觉,即谁如果低估他,就可能犯下致命的错误。斯坦利成长于西弗吉尼亚州南部极端贫困的地区,那里距贝克利西北有一个半小时车程。尽管在匹兹堡已经生活了二十年,他却从未试图遮掩自己的根是在阿巴拉契亚山区。

斯坦利还办理着其他一些起诉梅西能源公司和布兰肯希普的重要案件,其中包括非法致死、污染数以百计平民用水等案件。斯坦利对我说,布兰肯希普的公司对工人安全的漠视达到了骇人听闻的程度,因此他认为,梅西公司应该对几十名矿工的死亡负责。而事实上,任何人胆敢挑战布兰肯希普在煤炭行业里的绝对权威,就等于同他结下了宿仇。

此时此刻,我已经感觉到,与最初了解到的情况相比,这个故事的牵涉面要大得很多,其社会意义也更加深远。它并非仅仅涉及一桩诉讼案件,而是牵涉着六七桩案件之多;它也并非仅仅涉及西弗吉尼亚州,而是事关对于美国正义本质的诠释。

与斯坦利会面结束之后,我来到戴维·福西特律师的办公室。福西特出身匹兹堡律师世家,是其家族中的第三代律师。他身材高大,穿着考究,为人谨慎,说话做事严谨周密。从这一点看来,福西特原本最不可能成为斯坦利的合作伙伴,与布兰肯希普和梅西公司进行长达十年的斗争。我用了好长时间才赢得他的信任。对于布兰肯希普的恶行以及由此带来的危害,福西特并非如西弗吉尼亚州出生的斯坦利那样感同身受,并且发自肺腑地深恶痛绝。不过,他从小受到的教育也是要敢于伸张正义,并且,他也接手办理着其他一些起诉梅西公司的案件,因此,他同样下定决心,要竭尽全力将布兰肯希普拉下马。

布兰肯希普是美国煤炭行业历史上最具影响力的巨头。他是在阿巴拉契亚地区煤炭行业每况愈下、一蹶不振的背景下开始起家的。当时的西弗吉尼亚州迫切需要出现新的领导者,来帮助该州实现新的转型。煤炭行业未来的预期越糟糕,布兰肯希普的权势反而越加牢固。十多年来,似乎只有这两位匹兹堡的律师做了些有实际意义的事情,对布兰肯希普控制西弗吉尼亚州和煤炭行业的局面起到了阻碍作用。为了把公平正义带进美国的这个角落,两位律师进行了坚持不懈的司法诉求。

在美国,许多人都认为西弗吉尼亚人属于另类民族,他们地处偏远,不值得给予关注。斯派克电视台曾经制作过一套关于西弗吉尼亚煤矿的电视系列节目,节目编辑在影像下方增加了字幕,让人感觉矿工们讲的都是晦涩难懂的外语。

但是,我在理解他们的语言方面从来没有感到困难。因此,我驱车前往西弗吉尼亚州,重新踏入那个多年前我就曾了解过的世界。行驶在山路上,我不停地回忆起那些多年前与我共事过的矿工。在我看来,矿工们生命中最大的麻烦就是他们的宿命思想。他们经常会怀着碰运气的念头去做那些不安全的事情,其实他们知道不应该这样做。他们认为,假如糟糕的事情终将发生,那么无论你做什么或者你采取什么样的预防措施,这些事情还是会发生;既如此,那就不妨按照自己的意愿想怎样做就怎样做。

斯坦利的父兄都曾经是矿工。与我曾经共事过的每一个矿工一样,他也是地道的西弗吉尼亚的儿子。但是,斯坦利却丝毫不为山区的宿命论所累,福西特也是如此。两位律师竭尽自己的全部精力和能力,与布兰肯希普进行斗争。不论处于多么绝望、多么孤立无助的境地,他们都拒绝放弃。在这里,我要讲的就是他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