扉页上,放着一张黑白的老照片,上面有一对两岁左右的小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他们面对面地站着,手放在对方的肩膀上。
纽约纽瓦克国际机场。计程车在人行通道旁边缓缓停下,随后又迅速地汇入机场航站楼周边汹涌的车潮中——这期间,从车上下来了一个女人,她目送着车辆重新发动,渐行渐远。在她脚下,放着一个巨大的绿色背包,看起来似乎比它的女主人还要重。她把背包提了起来,努力背到了肩上,脸上那精彩的表情让人觉得她连五官都在用力。她穿过了通往一号航站楼的自动门,缓步走过机场大厅,又下了几级台阶。在她的右侧,有一个通往上层的旋转楼梯。虽然她的肩膀已经有些不堪重负,可她还是以坚定的步伐走上了楼梯,沿着前方的走廊一直向前。最后,她停在了一个玻璃窗的前面,定定地向里面看着:那是一家酒吧,里面充斥着橙黄色的光线。福米卡[1]材质的吧台前,坐着几个男人,正盯着头上电视里播放的体育比赛,他们一边喝着杯中的啤酒,一边大声地评论当前的比分。她终于推开了酒吧那两扇上带圆形窥视孔的厚重木门,走了进去,视线在那些红红绿绿的桌子间来回梭巡。
她还是看到他了,他坐在里侧一个靠窗的位置,那儿可以俯瞰机场停机坪的全景。桌上搁着一份折起来的报纸,公文包被放在了右手旁,而他的左手正握着一支铅笔,在餐巾纸上画着某个人的肖像。
窗下,许多飞机正在地面滑行,寻找起飞的规定位置。虽然她还看不到他的眼睛,但在飞机跑道黄色标志线的强烈反光中,她似乎觉得他的目光并没有焦点。她犹豫着,从右侧以一个不易被察觉的路线向他走去。她绕过了那台嗡嗡作响的冷饮柜,尽量放轻自己的脚步。靠近桌边之后,她把手放在了那个正在等待的年轻男人的头发上,轻轻地把他的发型揉乱。他左手边那张蜂巢状的餐巾纸上赫然是她的肖像。
“我让你等了很久吗?”她问道。
“没有,你到得还算准时。不过从现在开始,我好像就要开始真正的等待了。”
“你在这儿已经待了很长时间?”
“我也不知道,我根本没注意。你今天看起来真漂亮!快坐下吧。”
她笑了起来,看了看手表。
“我的航班一个小时后就要起飞了。”
“那看来我是得做点什么,好让你误机。不对,让你永远也赶不上飞机才好。”
“你要是真这样做,我两分钟之后就离开这儿去登机。”
“好吧,你别介意,我就是随便说说的。我给你带了点东西。”
他拿出了一个黑色的塑胶袋,用手指把它推到了女人的面前。女人歪了歪头,这是她在表示不解时的常见动作,似乎在问同伴“这是什么”。而后者显然熟知她脸上的每一种表情,他并没有回答,只是用眼神示意她:“打开它,你就知道了。”女人打开了袋子,里面是一本相册。
男人开始翻阅这本相册。扉页上,放着一张黑白的老照片,上面有一对两岁左右的小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他们面对面地站着,手放在对方的肩膀上。
“这是我能找到的咱们俩之间最老的照片了。”他说。
他又翻到了下一页,继续评论道:
“这是你,这是我,照片拍的好像是那一年的圣诞节。那个时候,我们还不到10岁。应该就是在这一年,我把我受洗时得到的圣牌送给你了吧。”
苏珊把手伸进了衣领里,拉出了一条细细的链子,穿着一个雕有圣特蕾莎头像的吊坠。十几年了,这条项链从来没有离开过她。他们又一起翻了几页相册,苏珊指着其中的两张照片说道:
“这张是我们13岁的时候,在你父母的花园里,我吻了你。那是我们的初吻。当时我还试图把舌头伸进你的嘴里,结果你倒跟我说:‘你可真恶心。’这张应该是两年之后拍的,那个时候轮到我觉得恶心了,因为你说要跟我一起睡觉。”
菲利普并没有回答她,只是翻到了下一页,开始评论另一张照片:
“这应该是又一年过去了吧。我可是记得,在这个时候,你已经不觉得这件事情恶心了。”
这本相册的每一页似乎都承载着他们童年时的一段回忆。她突然制止住了他翻阅的手。
“你贴的这些照片里好像漏掉了6个月。怎么没有我父母的葬礼?说实话,在你出现在他们葬礼上的时候,我觉得你特别性感,比其他任何时候都要性感。”
“苏珊,不要讲这种愚蠢的笑话!”
“我没有开玩笑。葬礼上,我第一次觉得你的确比我强大,那让我觉得很安心。你知道吗?我永远不会忘记这种感受的……”
“不要再说这个了……”
“葬礼前的那个晚上,好像是你帮我妈找到了她的结婚戒指……”
“我们能换个话题吗?”
“我倒觉得是你总是在提醒我他们已经走了。每年临近他们忌日的时候,你都会表现得特别周到、细致、耐心。”
“别再说了,我们还是看看别的照片吧。”
“好吧,你就继续往下看吧,似乎每翻一页我们就会老上几岁。”
他定定地看着苏珊,目光中似乎有什么模糊不清的东西。苏珊给了他一个大大的微笑:
“其实我也知道,让你来机场送我,似乎是个蛮自私的举动。”
“苏珊,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只有这样做了,才能让我实现梦想。菲利普,我不愿像我的父母一样死去。他们一辈子都在忙着支付各种账单,最后又有什么结果?还不是坐在一辆刚买的小汽车上,被一棵突然出现的树结束了生命。他们的消失又换来了什么?不过就是晚间新闻里的两秒钟。我坐在他们新买的电视前,看到了这则消息,而那个时候,甚至连电视的尾款都还没付完。菲利普,我不想评价他们的人生,可我想要去追求一些别的东西,能让我真正感觉到自己的确存在过的东西。”
菲利普看着她,突然有些茫然,又不由得感叹于她的决心。自从父母出事之后,苏珊就好像变了一个人,她似乎完全忘记了那些自由明媚、肆意洒脱的少年时光。现在的苏珊,只要不笑,别人根本看不出她其实才21岁,就连菲利普也常常会忘记她的真实年龄。苏珊刚完成了她在社区大学的学业,拿了一个文学副学士的学位,就加入了“美国和平护卫队”。这是个人道主义组织,每年都会派遣年轻人去国外从事救援工作。
还有不到一个小时,她就要去洪都拉斯了,一离开就是两年之久。那是个离纽约有几千公里的地方,对他来说就好像是世界的尽头。
洪都拉斯。
不管是在卡斯蒂利亚港还是在科尔特斯港,那些本打算在沙滩上露天睡个好觉的人不得不放弃了这个计划。傍晚时,海上突然起风了,风势从一开始就颇为猛烈。当然,在这个国家,这种热带风暴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整个国度都已经习惯这个季节的频繁降水。这天,日落的时间也比平时早了一些,海鸟们挥动着翅膀快速离开了栖息地,一切似乎都是不祥之兆。濒临午夜时,海滩上的细沙都被风卷了起来,在离地面几厘米的地方形成一个个小的龙卷风。海浪开始翻涌,人们互相呼唤,并开始加固已停泊船只的缆绳。后来,风浪声越来越大,竟然连这些呼喊声都听不到了。
昏暗的天空中,不时有闪电划过,海面上涌起越来越多的泡沫,岸边的浮桥也开始危险地抖动起来。在海浪的冲击之下,不断有舰艇撞在一起,彼此的船舷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凌晨2点15分,船身长达35米的货轮“圣·安德烈”号在航行过程中触礁,左侧翼完全断裂,8分钟之内便已沉入海底;同一时间,在拉塞瓦的艾尔·格拉森那小小的机场上,一架停在停机仓外的银色DC-3甫一飞离地面,就立刻又落在了起飞跑道上——事实上,飞机里面并没有飞行员。它的两个螺旋桨都已被大风吹至变形,尾翼也已断成两截。几分钟以后,一辆油罐车侧翻在地,并开始向前滑动,同地面摩擦导致的火星引燃了整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