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灾难中的国度(2)

好了,如果最终我没有把这封胡言乱语的信扔到垃圾桶里,那一定是我刚刚喝的那杯波旁酒发挥了效用,或者是第二天我强迫自己不要再重读这封信并把它直接塞到了路旁的信箱里。你知道吧,这条街的街角处有一个信箱,每天黎明,当我离开家的时候,都会往那边看一眼,想着也许今天稍晚的时候它就会给我带来一封你的信件,这样我从学校回来的时候就可以看了。我总是有种错觉,觉得那个信箱在冲我笑,好像在讽刺我的急切。外面真的好冷。我亲吻你。

菲利普

1975年2月27日

菲利普:

我只能先给你写一封短信,很抱歉没能给你写更多的信。最近工作实在是太多了,每天回家之后,我都没有力气再拿起笔来,甚至连爬到床上睡上几个小时的精力都没有。2月过去了,雨也已经停了3个星期了,这简直像个奇迹。泥泞开始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空气中大团的灰尘。我们终于可以开始真正的救援工作了,一直以来的努力现在有了结果:生命最终战胜了死亡。

现在,我终于可以坐在我的书桌前给你回信。我把你的画挂在了壁炉的上方,这样我们就能看到同一片景色了。我很高兴你搬到了曼哈顿。你在学校的生活怎么样?是不是有很多女同学拜倒在你的牛仔裤之下?好好享受她们的爱慕吧,我的老朋友,但不要让那些女生太伤心。我温柔地亲吻你。

苏珊

1975年4月4日

苏珊:

年末那些节日的欢快气氛似乎已经离我们远去,2月的日历也已经翻到了尽头。两个星期前,纽约下了一场大雪,整个城市因此瘫痪了三天,大家都笼罩在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慌之中。没有人可以开车出门,出租车在第五大道上歪歪扭扭地走着,就像雪橇一样。消防队没能扑灭翠贝卡街区的那场大火,因为消防龙头完全都冻住了。在严寒中,城里也发生了些可怕的事情,有3个流浪汉在中央公园里冻死了,其中有个30岁的女人。当人们发现她的时候,她还在长椅上保持着一个端坐的姿势,就这么被冻住了。现在电视里的早间和晚间新闻都在不停地谈论这件事情。所有人都在批评在这种寒潮的侵袭下,市政府为什么不设立一些收容所。在我们这个时代,怎么会有人在纽约的街上被冻死?这简直是城市的耻辱!你最近怎么样?有没有搬到那个新的房子里?你开的那个关于大学女生的玩笑还真是好笑,现在轮到我了:那个总是对你大献殷勤的胡安是谁?考试季快要到了,我最近简直累得跟狗一样。你有没有想念我?抽空给我写封信吧。

菲利普

1975年4月25日

菲利普:

我收到你的信了。本来两个星期前我就该给你写回信,可是总是抽不出时间。已经是4月末了,屋外阳光明媚,温度也高得吓人,空气中弥漫着些让人难以忍受的味道。我之前和胡安一起出去工作了10天,我们穿过了苏拉河谷,开上了卡巴斯拉德纳可山的盘山公路。这次出行的目的是找到那些在深山中居住的人。不过这里的路可真是难走!那辆道奇卡车有两次都差点要抛弃我们,幸好胡安有双魔术师一样的手。现在,我的整个背部就像被碾压过一样,你肯定想不到给这种车换轮胎是一件多难的事情。刚开始的时候,山里的那些农民把我们当成了从尼加拉瓜来的“桑地诺民族解放阵线”的人,而那些民族解放阵线的人却总是把我们当成民兵。他们双方要是能和解,倒是能让我们的工作轻松不少。

第一次被拦住的时候,我得承认自己的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被枪指着脑袋的场面。不过后来,我们用几袋麦子和12床被褥换来了一张安全通行证。那些盘山公路都是修在悬崖边,几乎开不上去。我们足足走了两天,才成功往上走了1000米的海拔高度。我没法跟你描述我在山上发现了些什么。那些人都骨瘦如柴,却没有任何人给他们送来援助。胡安费尽了唇舌,才征得把守山口的人同意让我们进去……

当地居民对他们的到来似乎抱有极大的不信任。在苏珊和胡安到达之前,他们就已经被卡车引擎的轰鸣声惊动,纷纷走出棚屋,自发站在街道旁,用审视的目光看着那辆缓缓向前开动的道奇车。卡车每前行一步,它的变速箱都会发出嚓嚓的声响。车终于开到了这条废弃街道的尽头,被迫停了下来。就在这个时候,两个男人突然从路肩冲了出来,跳到了车门旁的脚蹬上,拿着几把大砍刀,还奋力地把手臂伸进驾驶室。苏珊被吓坏了,一时没把住方向盘,她立即踩下了刹车,但却发现脚刹失灵了。她只好又拉住了手刹,但此时的卡车还是一半身子探进了路旁的水沟里。

苏珊突然觉得血气上涌,这股怒气让她暂时忘记了害怕。她猛地打开了车门,从驾驶室里走了出来,有一个正要往上冲的男人一下子就被甩到了地上。苏珊的眼中满是愤怒,她双手叉腰,开始用所有她能想到的词汇来骂那个男人。被骂的村民看起来非常惊讶,他根本听不懂这个浅色皮肤女人口中的任何一个字,但在他看来这个“白皮肤小姐”似乎是生气了。胡安也从车上走了下来,平静地开始用西班牙语向村民解释他们出现在这里的原因。短暂的迟疑过后,其中一个村民突然举起了右手,十数个人围了过来。他们的讨论进行了很久很久,中间不时有激烈的争吵。苏珊爬到车辆的引擎盖上,用毋庸置疑的语气命令胡安按下汽车的喇叭。胡安笑了笑就执行了她的命令。渐渐地,所有的争论声都被汽车的喇叭声压过,人们也慢慢安静了下来。所有村民又再次转向了苏珊。苏珊尽量用西班牙语跟其中那个看似领头的人说:

“我有被褥,有生活用品,还有医药。要么你们现在来帮我把这些物资卸下来,要么我就松开手刹让车掉下去,大不了我步行回家。”

一个女人穿过了寂静的人群,来到车前,在胸前不停地画着十字。苏珊慢慢地从引擎盖上爬了下来,小心不让自己的脚踝扭伤。那个女人向她伸出了一只手,接着又有一个男人把手伸向了苏珊。苏珊打量着人群,向胡安走了过去,那些村民自发让开了一条路。她和胡安一起跳到了车斗里,掀开了那层防雨布,整个村庄都保持着一种可怕的寂静。她拿出了一袋被褥并扔到了地上,但没有人去拿。

“我的天,这些人究竟是怎么了?”

“小姐,”胡安说,“你带来的东西对于这些人来说是无价之宝。他们正等着你开价,可是他们并不能给你任何等价的东西。”

“好吧,那麻烦你告诉他们我需要的价钱只是让他们帮我把物资卸下来!”

“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那怎么可以让事情简单一点?我们到底要怎么做?”

“把您那个‘和平护卫队’的臂章戴上,拿一床被褥,把它披到那个刚刚跟你画十字的人的身上。”

苏珊把一条毯子披在了那个女人身上。她直视着对方的眼睛,用西班牙语说道:“我只是把这些早该送来的东西给你们。请您原谅我们到得如此之晚。”

特蕾莎把她拥入怀里,吻了吻她的面颊。所有的人脸上都露出了兴高采烈的神情。他们冲到卡车上,很快就把所有的物资搬空了。胡安和苏珊都被村里的居民邀请共进晚餐。夜幕降临,人们生起了篝火,开始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

晚餐的时候,一个小男孩从背后靠近苏珊。苏珊感觉到了他的存在,转过身来给了他一个微笑。过了一会儿,小男孩又来了,离苏珊的距离比上次更近。苏珊再次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他又跑开了。同样的情形又发生了好几次,直到最后小男孩几乎已经贴上了苏珊的后背。苏珊默默地看着他,什么都没有说。透过男孩脸上厚厚的污垢,苏珊看到了他黑珍珠般亮晶晶的眸子。

她向男孩伸出了手,手心向上。男孩的目光在她的面孔和手之间徘徊了好几次,最终把手指怯怯地搭在了苏珊的手上。他向苏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后苏珊就感到那条幼小的手臂好像想要把她带去什么地方。苏珊站起身来,任由男孩拉着她向前走。男孩带着她穿过了房屋间狭窄的甬道,最终停在了一个栅栏后面。他的手指一直放在嘴唇上,让苏珊不要出声,并示意她蹲下来,和他保持一样的高度。他指了指栅栏上的一个洞,用一只眼睛看向里面,并打手势让苏珊也这样做。随后他就退开了,苏珊把眼睛贴了上去,想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能让这个小男孩鼓起勇气,花费这么多的心思把她带到这里。

……我看到了一个5岁的小女孩,双腿长了坏疽,看来她快要死了。那时村庄有很大一片房屋都被洪水卷走了,当洪水经过一棵树的时候,一个正在树上绝望地寻找他女儿的男人看到了小女孩伸出的手臂。男人从死神手里救出了小女孩,把她搂进了怀里。他们在水里游了几公里,一直努力把头伸出水面,还要不停地和那要卷走他们的洪流做斗争。最后他们精疲力竭,在水里失去了意识。第二天,当男人醒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女孩躺在他身边,他们都受伤了,可还是活了下来。只是有一点和男人预想的不一样:那不是他的女儿。他到最后也没能找到亲生女儿的尸体。

我和他整整聊了一夜,最后他同意把孩子交给我们。我甚至不知道她能不能熬过路上这段时间,但确定的是,就算她留在这里,也活不了几天了。我向那个男人保证,一两个月后我会把女孩带回来,还会送来一卡车的物资。我想他应该是为了村里其他人的物资供应才答应把女孩“牺牲”给我。虽然我知道自己在做一件高尚的事情,可是从他的眼神里我似乎能感受到自己很肮脏。我已经回到了圣佩德罗,小女孩还是在生死间徘徊,而我的心里却感觉空空的。对了,还有一点参考信息要提供给你:胡安是我的助手,你开的到底是什么无聊的玩笑!我可不是在加拿大度夏令营!但我还是要亲吻你。

苏珊

PS:既然我们彼此发过誓要永远向对方讲真话,那我还是要告诉你:关于那个女流浪汉的事情,你和你的纽约都让我恶心透了!

又过了很久,苏珊才收到菲利普的来信。但这封信好像是在他收到苏珊的回信之前写的。

1975年5月10日

苏珊:

我的回信似乎也写得迟了。之前为了考试我简直累得像狗一样,不过好在那些阶段测验终于已经过去了。5月的纽约又多了些新鲜的色彩,我倒是觉得它穿绿色很好看。上周日我和几个朋友去了中央公园,已经有情侣在草地上拥吻,这才是春日该有的景象啊!我跑到了楼顶的天台上,画下了脚下街区的全景。我好希望你可以在这里,和我站在一起。这个暑假我要去一家广告公司实习。你每天都在做些什么呢?你在哪里啊?给我写封信吧,如果很久都没有你的消息我就会开始担心了。

希望很快收到你的来信,我爱你。

菲利普

在山谷深处,苏珊见证了破晓时的天光是如何穿破夜幕的黑暗。很快,太阳就照亮了万物。阳光就像几条不断延伸的缎带,伸向连绵的、还带着晨露的草地。刚刚露白的天空中,已经有鸟儿在歌唱。苏珊伸了个懒腰,又呼出了一口气,感觉背上颇有些疼痛。她走下了梯子,光着脚一直走到了水槽处,借着壁炉里的余烬暖了暖手,然后从架子上取下来一个木盒子。架子是后来胡安给她钉在墙上的。接着,苏珊从一个搪瓷水壶中倒出了一杯咖啡,再给这个已经被倒空的水壶续满了水,让它在壁炉里那个支在灰烬上方的烤架上以一个微妙的角度维持平衡。

烧水的过程中,苏珊又刷了牙,在那面挂在水槽上方的小镜子里看了看自己的仪容。她向镜中的自己做了个鬼脸,用手理了理那些卷翘的头发,接着扯了扯肩膀上的T恤衫,想看看那个蜘蛛的咬痕怎么样了。“真是见鬼了!”她说完立刻爬上了床,把整个床垫掀了起来,想要跟那只侵犯她的蜘蛛算账。就在这时,壁炉处传来了水烧开的声音,苏珊只好暂时放弃了报仇的计划,从床上爬了下来。她用抹布包住水壶手柄,再顺手拿起桌上的一根香蕉,到户外去享用午餐。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她把杯子举到了嘴边,眼神汇聚在天边。最后,她揉了揉小腿肚,觉得整个人舒服多了。突然她跳了起来,回到了屋里,抓起了一支圆珠笔。

菲利普:

我希望你能很快收到这封信。我想请你帮个忙:能给我寄点润肤霜和沐浴露吗?

我百分百地信任你,下次见到你的时候我会把钱给你的。亲吻你。

苏珊

星期六结束了,街道又充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菲利普坐在一家咖啡馆的露天平台上修改草图。他要了杯现滤的咖啡,因为那个时候意式浓缩咖啡还没有从大西洋彼岸越洋而来。他目送一个金发女郎穿过马路,向电影院方向走去。突然,他有想去看部电影的冲动,就快速结了账,起身去看电影。两个小时之后,他从放映厅里走了出来。6月的纽约有一年中最美的日落。在十字路口,出于这一年来的习惯,他跟邮筒打了个招呼,犹豫着要不要去美世街的酒馆,跟那些正在吃晚饭的朋友聚餐,最后他还是决定直接回家。

他把钥匙插进了公寓大门的锁孔里,努力寻找着那个能打开锁簧的位置,然后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他碰到了楼内照明的开关,整个楼道立刻被一种淡黄色的光线所笼罩。信箱的插槽处,一封蓝色的信件露出了一角。他拿出了信件,快速跑上楼梯。等到他坐进沙发里的时候,信已经被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