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
如果这封信要15天之后才能到你手里的话,那就是4月末了。距离我们重逢只有一年的时间了。我想说,我们的路已经走过一半了。还没机会告诉你,我升职了。大家都说我们会在山里建一个新的收容中心,由我来做负责人。谢谢你的包裹!你要知道,每次只要你的来信变少,我就会特别想念你。一年过去了,你应该老了吧!跟我说说你最近都在做些什么。
苏珊
1975年9月10日
苏珊:
每次电影院的屏幕上出现“一年之后……”这样的字眼时,我都觉得无法直视。你走之前,我从来没有注意到这6个点背后藏着怎样的悲伤,怎样的孤独。到底是多么漫长的时间才能被凝聚成那6个小点!夏天已经过去了,我的实习也结束了,他们建议我毕业之后直接签约他们公司。我没有去游泳,因为我很傻地去看了一部关于大白鲨的电影,那条鲨鱼可是吓坏了沙滩上所有的人。这个电影和《飞轮喋血》是同一个导演的作品,那可是我们在独立电影院看到的,当时你也很喜欢,还记得吗?不过当时的我们从放映厅出来时又怎会想到,几年之后我的住处竟然会和我们去过的那家酒吧在同一条街上,而我生活的全部内容竟会变成等你回来?我怎么会想到,自己会开始给身在地球另一端的你写信?看电影的时候,有个场景非常恐怖,坐在我旁边的那位年轻女士明显是被吓到了,突然用指甲掐了我放在扶手上的胳膊。然后,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就不停地在重复同一件事情,那就是向我道歉。我从未在一个小时内听到过如此之多的“对不起”和“不好意思”。你了解我的,知道我哪怕在酒吧里跟不认识的女孩搭讪也需要至少5个月的时间来鼓足勇气,但这次我竟然跟她说出了这么一句话:“如果您坚持要一直道歉的话,恐怕就要有工作人员来请我们出去了。要是您实在想跟我道歉,我们一会儿可以一起去喝一杯,好让您把话说完。”一直到电影放映结束,她都没有再说话,当然我也没能看成电影。屏幕上开始出现片尾字幕的时候,我好像看到她出去了。但是当放映厅里的灯再次亮起来的时候,她却突然出现在影院走廊里,跟在我的身后,问我要去哪里吃晚饭。最后我们去了法纳里餐厅。她叫玛丽,是新闻专业的学生。今天晚上的雨很大,我要去睡觉了。我现在感觉好多了,看来真是我口不择言了,什么都要告诉你,就是为了让你嫉妒。告诉我你的近况吧。
菲利普
1975年11月的某一天(我并不知道确切日期)
我亲爱的菲利普:
距离我上次给你写信已经过去几个星期了。但是你知道的,在这里,时间好像过得特别慢。你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那个小女孩吗?我把她送回到她新爸爸的身边了。最终,她的腿没能保住,我很害怕她爸爸看到她现状之后的反应。我们去科尔特斯港把她接了回来,胡安陪着我一起去的。走之前,他往卡车后斗里扔了几袋面粉,好躺在上面睡觉。到了医院之后,我看到小女孩躺在一个担架上,在走廊的尽头等我。我努力不去看她那空空荡荡的裤管,想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她的脸上。为什么要去看已经失去的东西,而不是珍惜现在所有的?为什么要更重视已经无可挽回的东西,而不是珍爱可以把握的当下?
我一直忍不住去想,她失去腿之后到底该如何生活。胡安立刻明白了我的想法,在我开始和女孩交谈之前,就在我的耳边说:“不要让她看出你的伤心,你要表现得开心点。如果她真的与众不同,那也不是因为她失去了一条腿,而是因为她所经历的故事,因为她能从洪水中幸存。”
我想胡安说得对。我们把她抱到车子后头的那堆面粉上,然后向那个山村进发。胡安一直在观察孩子的反应,他总是在试图逗笑她,我想,他这么做应该也是想让我高兴一点。为了达到他的目的,他不停地取笑我。他模仿我开车的姿势,我知道我握方向盘的姿势有些笨拙,因为这辆卡车的方向盘没有助力,对我来说实在是有些重。可是他也不用一直嘲笑我,想表现出他比我强壮很多吧!胡安半坐在座位上,把手伸向前方,不停地做着鬼脸,想要向我展示我在拐弯时脸上的表情到底有多么奇怪,同时还一直用西班牙语说些什么,不过我的西语水平并不足以听懂他要表达的意思。在行驶6小时之后,在一个下坡路上,发动机突然熄火了,我忍无可忍只好一拳打在方向盘上。你知道的,我的坏脾气一直都没有完全消失。胡安倒像是抓住了什么千载难逢的机会,立刻装模作样地骂了几句,用手打在一个盒子上,就好像我刚刚敲方向盘那样。小女孩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
刚开始的时候,我只听到一两声清脆的笑声,女孩似乎还有些害羞,但是接下来从她的喉咙里又爆发出了更大的笑声,她大声地笑了起来:整个车上都充满着快活的空气。我之前从来没有想到过,在我的人生中,看到一个孩子的笑容竟然是一件如此重要的事情!从倒车镜里,我看到女孩几乎已经笑岔气了,她努力调整着呼吸。她的笑声也感染了胡安。可我却默默地哭了,我觉得我哭得比父母葬礼那天在你怀里还要凶,只不过我一直试图不让我的感动表现出来。我的周围有那么多生机,那么多希望,我转过头去看着他们,在他们的笑声中间,我依稀看到胡安在向我微笑。语言的障碍全部都不存在了……对了,你的西班牙语说得很好,能不能用西班牙语跟我讲一下你们那天晚饭之后安排了什么活动,这样可以帮我提高语言水平……
当汽车还在盘山公路上缓慢行进的时候,罗纳尔多就看见了它。他停下了手头的工作,坐在一块石头上,一直看着汽车在山谷里蜿蜒前行,整整5个小时,他的目光都没有离开它。他已经足足等了13个星期,他总是在想女孩是不是还活着,那个在天边翱翔的鸟儿是不是会带来她已经离开人世的坏消息,但是他还是怀着希望,希望女孩能够平安归来。随着时间渐渐逝去,他开始觉得身边的所有事物都像是要告诉他一些事情,心情好的时候,会觉得这些都是好预兆;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开始想象将有什么坏事要发生。
每当转弯的时候,苏珊都要摁响三次卡车上那个音色并不怎么清脆的喇叭。对于罗纳尔多来说,这是个好的信号,因为一声长的鸣笛声表示有坏消息,但三声短促的喇叭声应该会带来好消息。他生硬地动了下胳膊,撕开了原来放在袖管里那包“帕拉丁”烟的包装。这个牌子的烟可比他总是叼在嘴边的“道拉多”贵上不少,所以他只允许自己每天在晚饭后抽上一根。他把烟放在双唇中间,划了根火柴点燃烟头,然后狠狠地吸了一口,肺里立刻充满了一种山间树木独有的香气。他静静地听着烟草燃烧的声音,看着香烟尾部那点红色的光亮。整个下午过去了,那包“帕拉丁”也已经一根不剩。看来还是要耐心一点,恐怕要等到天黑他们才能到达村庄。
夜幕降临了。所有的村民都聚集到了村口,不过这一次,没有人再试图爬上车门旁的脚蹬。苏珊放慢了车速,大家立时就围拢在了她的车旁。她熄了火,走下了卡车,用目光扫视着人群,像是要用眼神跟所有人致意。胡安站在她的身后,用脚踢着地下的石块,努力想要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罗纳尔多看向了胡安,并立即扔掉了手里的烟头。
苏珊深吸了一口气,围着卡车走了一圈。村民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她。罗纳尔多走了过来,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苏珊跳上车斗,一下子掀开了物资上的遮雨布,胡安又帮她放下了车斗的后栏板,大家立时就发现了被他们带回来的小女孩。女孩现在只有一条腿了,但她还是很开心地向这两个救过她命的人张开了双臂。罗纳尔多爬上了车子,把女孩扶了起来。他在她的耳边说了些什么,女孩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大大的微笑。等到他们下车以后,他把女孩放在了地上,跪在她的旁边,一直用手支撑着她的肩膀,好让她能坐着。人群中出现了几秒钟的寂静,但很快有人摘掉帽子扔向天空,并发出了激动的叫喊。苏珊害羞地低下了头,她突然觉得心里有什么坚硬的东西融化了。胡安抓住了她的手腕。“放开我吧。”她对胡安说。但胡安却把她抱得更紧:“我要替他们谢谢你。”罗纳尔多把女孩托付给了一个妇女,向苏珊走了过来,用手拂着苏珊的脸。他抬起了苏珊的下巴,向胡安挥了挥手臂:
“大家都怎么称呼她?”
胡安打量了一下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过了一会儿才回答说:
“山谷里的人都叫她‘白皮肤小姐’。”
罗纳尔多又走向胡安,把粗糙的大手放在了胡安的肩膀上。他的眼角有很深的皱纹,嘴唇上翘起了一个很大的弧度,露出了一口并不完整的牙齿。
“白夫人!”他大声地喊道,“罗纳尔多·阿尔瓦勒要这样叫她!”
村民们簇拥着胡安走上了石子铺就的小路。那天晚上,他们喝了很多的卡约酒。
1976年1月,苏珊又迎来了一个没有和菲利普一起度过的新年。整个节日期间,她都忙于各项救援工作。菲利普却在假日的热闹气氛中觉得更加孤独,他在感恩节和新年前夜之间连续给苏珊写了5封信,却一封都没有寄出。
2月4日的深夜,大地震袭击了危地马拉,夺走了2.4万人的生命。苏珊竭尽所能,想要为当地的灾民送去支持,但是烦冗的行政手续似乎不允许她这么做,最终只好放弃了。3月24日,阿根廷的庇隆政府遭逢政变,伊萨贝尔·庇隆被豪尔赫·拉斐尔·魏地拉将军送入了监狱,象征着某种政治主张在这个半球的尝试宣告失败;在好莱坞,奥斯卡小金人被颁给了杰克·尼科尔森;7月4日,美利坚合众国庆祝了独立200年的纪念日;几天之后,一架飞船降落在了火星上,向地球上的人们传来了这颗红色星球的第一批照片。7月28日,又发生了一场里氏8级的大地震。凌晨3点45分,中国的唐山市居民感受到了地球的震颤,这个城市生活着160万居民。那天晚上,离唐山不远的北京南部的一处煤矿里,有不少矿工都被埋在了地下。在这座大都市的废墟中,有600万人冒着大雨,在露天里扎起了帐篷。整个中国都在为那些死难者默哀。明天,苏珊的飞机就要降落在纽约的纽瓦克自由国际机场了。
菲利普比平时更早地离开了公司。回家的路上,他特意在一家花店停留,买了些红玫瑰和白色的鸢尾花,这两种花可是苏珊的最爱。后来,他又走进街角的一家杂货店,选了一块桌布,想要为晚餐营造浪漫的气氛;他还买了6瓶小瓶装的可口可乐,因为他不喜欢大瓶装的;他还挑了几包糖,尤其是那种草莓口味的,苏珊嘴馋时最喜欢吃这个。他的手里拿满了东西,慢慢走上公寓的楼梯。进门之后,他把原本放在公寓中间的书桌推到了旁边,把餐桌布置了一下,确保两个盘子放得左右对称,两个杯子也在一条线上。那几包糖都被他倒在了一个早餐碗里,放在了窗台上。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他都在修剪花的枝叶,想着怎样才能把这两束花摆放得更美观。红玫瑰被放在了卧室右边的床头柜上。然后,他又换了床单。狭窄的浴室里,盥洗池上方又多了一个牙杯,菲利普还小心地打扫了洗手池和浴缸。夜已经很深了,但他还是在家里不停地走来走去,想要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要打理的。整个房子看起来比之前干净了很多,菲利普只好不停地调整东西的摆放方式,想要让房间看起来更有生气一些。他对着纸篓吃了一包薯片,借着厨房的水管洗漱了一下,然后躺在了沙发上,却一点睡意都没有。他几乎每个小时都要醒来一次。天一亮,他就穿上衣服,坐上了前往纽瓦克机场的公交车。
已经早上9点了,有一班从迈阿密飞来的飞机大概会在2小时后降落。抱着苏珊会乘坐这班早班机的希望,菲利普很早就来到了那家酒吧,找到那张桌子,把座椅靠背调了一下,好表示这个位子已经被占了。之后他来到吧台前,假装要和酒保展开一场饶有兴味的谈话。可惜这位酒保不像他那些在五星酒店里工作、穿着黑西装白衬衫的同行,他并不习惯倾听客人们的心事,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菲利普的唠叨。10点多的时候,菲利普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去到达口等苏珊,但是想到之前苏珊和他约定了在这里相见,就在这张桌子旁边,他还是忍住了。这个约定实在很符合苏珊的风格,她总是会做出些很矛盾的事情:她既痛恨那些戏剧化的场景,又很喜欢坚持一些仪式性的东西。当东方航空那架洲际大型客机着陆的时候,菲利普觉得他的心脏从来没有跳得这么快过,嘴唇也不由得有些发干。可是等到飞机停在了跑道上,他就立刻预感到苏珊并没有乘坐这趟航班。他把脸贴在玻璃窗上,看着乘客们一个一个从飞机上走下来,看着他们沿着地面上的黄色标示进到了航站楼内部。苏珊肯定会坐傍晚的那班飞机吧,“这样似乎更合理一些”。为了让这个漫长的等待不是那么无聊,菲利普开始画画。一个小时过去了,菲利普已经给7个来过酒吧的客人画了素描像。最后,他合上了那本线圈笔记本,走到吧台前,对酒保说:
“您可能会觉得我很奇怪。我在等一个人,她应该是今天早上从迈阿密出发的。下一个航班就要等到晚上7点了吧,所以我还要想办法打发掉接下来的6小时,我的笔都已经没有墨水了。”
酒保看了看他,眼神中满是疑问,但手上却一直在擦拭着杯子,并不停地把擦好的杯子放到后面的架子上。菲利普继续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