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印度

如果你不想干家务,还想有人为你服务,三十年前的印度是一个理想的去处。

乘船去东方的时刻终于到了。我们乘上载有一千二百人的运兵船,从南安普顿[79]起航,经过二十三天的航行之后,停靠在孟买港[80],我们来到了一个不一样的国度。

可以想象,我们这一船官兵在船上闷了近一个月,现在突然见到周围出现了一大片棕榈树和带有明显伊斯兰标志的孟买宫殿,那是多么开心啊。我们隔着舷墙,越过碧波荡漾的海水,注视着眼前的美景。每个人都想立刻上岸,去看看印度到底是什么样。对于一般旅客来说,晚点和办理各种下船手续都要耽误很多时间,让人心烦;而对于我们这些花皇家经费乘船的官兵来说,上岸的手续则更多,耽搁的时间成倍增加。不管怎么说,到下午三点的时候,上头发来一道命令,说我们将在晚上八点钟天气比较凉快的时候登陆,在这期间,部分军官可以独自上岸。好多小船一整天都停在我们的船旁边,随着波浪上下起伏。我们迫不及待地叫来几条小船,一刻钟以后,我们就到了萨松码头。我很开心来到这里,当我和两个朋友坐在小船上的时候,只觉得小船晃得厉害,我们全神贯注,丝毫不敢大意。船划到一个大石墙旁边,石墙下是湿漉漉的台阶,还有供人抓握的铁环。小船在波涛中上下颠簸,落差达四五英尺。我伸出手抓住铁环,但是我的脚还没站到台阶上,小船就已经晃开了。我的右肩扭伤了,特别严重。我爬上岸,感叹了一番,揉了揉肩膀,很快就不再去想这件事了。

在此,我奉劝年轻的读者,一定要谨防肩膀关节脱位。在这件事情上,正如在其他许多事情上一样,重要的是防止第一步的发生。因为让肩膀脱臼需要相当大的外力;一旦肩膀脱臼,后果十分严重。虽然我的肩膀当时并没有完全脱位,但这个肩伤让我一辈子受罪,使我在打马球的时候力不从心,想打网球则更不可能。在遇到危险、暴力和需要用力的时刻,肩伤让我非常尴尬。从那以后,我的肩膀时不时地会脱臼,而且往往都是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例如:当我把胳膊放在枕头下睡觉时,当我从图书馆的书架上拿书时,当我在楼梯上滑倒的时候,或者当我在游泳的时候等等。有一次在下议院时,我挥动手臂的动作幅度大了一点,肩膀差点脱臼。当时我在想,如果正在听发言的下议院的议员们看到这位演讲者突然无缘无故地摔倒在地上,费劲地调整着脱位的胳膊,他们该有多吃惊。

这次意外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一件挺倒霉的事情。不过,你永远也说不准这是不是因祸得福:如果不是因为肩伤,在乌姆杜尔曼[81]的战役中,我也许就会用刀而不是用像毛瑟枪这样的现代化武器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的故事也许就不能像现在这样讲那么长了。不幸的降临很可能是为了让我们免遭更大的不幸。如果你犯了大错,这个错误也许比经过深思熟虑所做的决定更让你受益。生活是一个整体,运气同样也是一个整体,它们中的任何一部分都与整体密不可分。

让我们重新把话题转回到印度来吧。布拉巴宗上校在他的告别演说中,把印度称为“不列颠王国著名的领地”。我们被送往位于浦那[82]的一个营地,夜里很晚才到达。广阔的平原上有一些很大的双翼帐篷,我们在那里度过了在印度的第二个夜晚。天一亮,许多当地人来到营地求职,这些人彬彬有礼、规规矩矩,头上包着头巾,他们是来申请当管家、男仆和马夫的,在那个时候,这些人是下级骑兵军官家中的主力。他们每个人都持有以前在此驻扎、现已回英国的军团军官所出具的证明他们忠实可靠的证明书。简短的客套之后,他们便接管了我们的财产,承担起为我们料理家务的全部职责。如果你不想干家务,还想有人为你服务,三十年前的印度是一个理想的去处。你只需要把你的衣物交给男仆,把马交给马夫,把钱交给管家,就再也不必烦心了。你的“内阁成员”已经配齐了,“内阁大臣”们各司其职,他们有知识,经验丰富且忠心耿耿,做起事情来一丝不苟。你只需要给他们一点点工资,待他们公平些,说话客气点,那么没有什么事情是他们不能帮你去做的。他们的全部生活都围着你衣柜里的衣服以及一些零碎的小事情转。有了他们的悉心照顾,我们就不用那么辛苦了,也不会觉得时间那么难熬了,更不会有什么危险让我们感到害怕了,就算是王子的生活也不可能过得比我们更好。

到我们营帐来的求职者中,有两三个马夫带着他们主人写的介绍信,牵着供打马球的小马。随后在一阵骚动中,来了一个与众不同的男子,他身穿镶着金边的红色礼服,手里拿着盖了大印的信封,他是桑赫斯特总督的信使,前来邀请我和我的同伴——雨果·巴林——当天晚上去总督官邸参加晚宴。当时我们一整天都在训斥手下的骑兵,叫他们戴上遮阳帽,不要冒生命危险。晚上我们去总督官邸,享受了一次盛宴,喝到了冰镇香槟,大家为女王的健康干杯。晚宴结束后,总督阁下很亲切地问我对一些事情的看法,考虑到他的盛情款待,如果我不全部回答实在是太不合适了。我现已不记得他所问的是关于英国和印度的具体哪些问题了,我能记得的是,当时我回答得相当全面。有几次他好像很想说出他自己的观点,但我觉得他还是不说为好,因此就没让他继续说。他考虑得很周到,特地派他的副官护送我们回营,以确保我们能找到回去的路。经过四十八小时的周密观察,我对印度的总体印象是相当不错的。我认为,有时人能够一眼看穿这类问题,正如金莱克曾经说过的:“对事物的研究如果过于细腻会使人产生错觉,从而误导观察者的判断,还不如笼统地看一眼,反而能看到真相。”当我们躺下睡觉时,我们能强烈地感受到英国在印度完成的伟大工作,也能感受到统治这些未开化但温顺的民族是英国政府的高尚使命,其目的是为了印度人民的福祉和我们自己的利益。没过多久,起床号就吹响了,我们必须乘五点十分的火车去班加罗尔[83],全程需要三十六小时。

三角形的南印度高原,包括尼扎姆地区和迈索尔的马哈拉加地区。这两个地区的面积相当于一个法国,英国驻扎在班加罗尔和塞康德拉巴德的两支守备部队维持着这个地区的安宁。这两支部队各有两三千英国士兵,每支部队还有两倍于英军人数的印度士兵,如果要进行训练和演习,总能找到足够的人马。按照惯例,英军的宿营地总是安扎在离其防守的人口稠密的城市五六英里处,中间安扎的是印度军团。英国军队住在宽敞、凉爽、有柱廊的营房里,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去考虑计划和下达命令。这里有宽阔的林荫大道,有充足的净水来源,有漂亮的办公室、医院和各种社会公共设施,有宽阔的阅兵场,还有骑术学校。这些都成了白人士兵集体生活中心区的特征。

班加罗尔的海拔达到了三千多英尺,气候条件非常好,虽然白天烈日炎炎,但除了最热的那几个月外,晚上都是凉爽宜人,空气清新。长在无数大花盆里的欧洲玫瑰香气袭人、千娇百媚;鲜花和野蔷薇开得极其茂盛,在那里争奇斗艳;沼泽地里有很多鹬和蛇;美丽的蝴蝶在阳光下飞舞;还有许多美丽的女子在月光下翩翩起舞。

军官们在军营里并没有特别的住所,因此他们每个月可以领到一笔住房津贴。这笔住房津贴连同他们每个月的工资和其他杂费,都可以装满一个像大萝卜一样的网袋。轻骑兵营房外围有一溜单层的孟加拉式的大平房,那是军官们的家,各家都有圈在院子里的花园。每到月底军官们领取了装有银币的军饷袋后,骑着马慢悠悠地回家,走进大平房,把钱袋扔给笑眯眯的管家,然后就不需要再去操心钱的事了。不过,在当时的骑兵团里,除了女王陛下发的津贴外,家里还额外支持我三四倍于津贴的钱。我们的军饷全部加起来是每天十四先令,另外每个月再发三英镑以供养两匹马,此外一年还有五百英镑的工资,每季度发一次,这便是我的全部收入,其余的钱我就得从当地银行家那里借高利贷了。有人要我们警惕这些银行家,可我倒觉得他们十分和蔼,胖乎乎的,彬彬有礼,相当诚实,不过也相当贪婪。你所需要做的一切就只是在几张小纸片上签上名字,你就能得到一匹打马球用的小马,就像变魔术一样。满脸堆笑的金融家站起来,用手捂着脸,换了拖鞋,心满意足地一溜小跑走了,直到三个月后的这一天才又露面。他们只收取百分之二的月息,但因为很少有人赖钱,所以他们的日子过得相当不错。

我和雷金纳德·巴恩斯以及雨果·巴林三个人把我们所有的钱合在一起,买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孟加拉式大平房,外墙是粉红色和白色的,屋顶上用重瓦覆盖,白色的柱子撑起幽深的门廊,房子周围有紫色的开花植物围成一圈篱笆,院子大约占地两英亩。以前的住户给我们留下了大约一百五十株名贵的玫瑰。我们建了一个很大的马厩,泥墙瓦顶,能容纳三十匹马。我们的三个管家组成了三人管理小组,三人之间从未出现不和。我们三个人把等额的钱放进钱罐以后,就从生活的琐事中摆脱出来,全身心投入实现生活中更重要目标的战斗中。

这个目标用一个词来表达就是马球。除了公务之外,我们所有的兴趣都集中在马球上了,但你必须先有小马才能打马球。在从英国来印度的旅途中,我们军团已经成立了一个马球俱乐部,所有的军官(无论是否打马球)都定期向俱乐部捐适量的会费。为了争取这些必不可少的同盟者,俱乐部就得为马球运动员提供争取荣誉的条件。一个刚从英国来的军团在两三年内不可能在印度的马球赛场上站住脚,因为要备齐像样的打马球的小马需要花两三年的时间。不过,我们马球俱乐部的主席和高级军官经过长时间的激烈讨论之后,决定鼓起勇气,出其不意地搏一回。孟买的拜库拉马场是一个重要的马市,从阿拉伯进口到印度的马匹都要经过这里。浦那轻骑兵团是一支印度当地的军团,但军官大多是英国人。这个团的驻地离马市近,买阿拉伯马很方便。在途经浦那时,我们试了他们的小马,然后跟他们进行了深入的协商,最后我们军团的马球俱乐部决定把浦那轻骑兵团所拥有的二十五匹小马全部买下来,这些马将是我们军团在团际马球锦标赛上取胜的核心力量。我几乎无法描述我们是抱持着何等坚定的信念全身心投入这项大胆而艰苦的事业的。在印度马球赛史上,还从来没有一个来自南印度的轻骑兵团赢得过团际锦标赛的奖杯。要实现这一目标,我们必须牺牲两三年时间,努力训练。如果我们能排除一切干扰,那就一定会成功。为了完成这项任务,我们必须安下心来,全身心地投入到训练中。

当然,我不能忘了说的是,我们还有很多军事任务。每天黎明前,一个黑影会用一只又湿又冷的手敏捷地托起你的下巴,用闪亮的剃刀抵住你用肥皂泡沫覆盖的、毫无防备的喉咙,让人一下子就被吓醒了。六点钟团里出操,我们骑马来到一块开阔的平地,在那里训练演习一个半小时,之后我们回平房去洗澡,到食堂吃早餐。然后,在九点钟,我们去马厩和值班房,一直待到十点三十分,在太阳最毒之前回家。在宽大的营地之间来回距离很长,步行是不可能的,我们骑着马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中午时分,太阳最毒,还没到十一点,白人军官已全部回宿舍。一点三十分我们冒着酷热,一溜烟地冲到食堂用午餐,然后回来睡觉,一直睡到下午五点。这时,驻地又开始热闹起来,此时是打马球的时间。我们一天都在期盼着这一时刻的到来。在当时,只要有机会参加练习和比赛,我都会参加。守备部队组织的马球比赛规则上早就有详细的规定,一个精明能干的印度小雇工把所有军官的名字都登记下来,并记下他们想参加的比赛数,然后再平衡一下,以确保“打得最好的人参加最多的比赛”。我打马球很少会少于八局,经常打到十局或者十二局。

夕阳西下,当斜长的树影笼罩整个马球场时,我们已经汗流浃背、精疲力竭了,我们慢悠悠地骑马回去,洗过热水澡,休息一下,八点三十分的时候去食堂用晚餐,在军乐队奏出的音乐声中,聆听着装满酒的酒杯里冰块融化的叮当声。饭后,有些人会玩一种当时流行的被叫作“惠斯特”的纸牌游戏。如果他们打牌没有被长官查到,那是他们运气好。在月光下,他们坐着抽烟,直到十点三十分或十一点,最后听到“就寝”的军号声。这就是“漫长的印度一日”,这种日子我过了三年,感觉相当不错。